那年依凡才刚满20岁,如一朵花儿初初开放,却已经有了最盛的光艳,简直流光溢彩。喜欢笑,喜欢说话,喜欢跑动,跑的时候,颈上的白纱巾会随之舞起,牵引着人的心,想抓,却只是抓不住。

他始终没有抓住她。

到底没有抓住她。

即使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他也觉得她远,中间隔着一重山。

她看似透明,可是心深似海,情绪跌宕不能控制。如果他甘做一条鱼,游在那海中,也许焉知鱼不乐?

可是他偏偏不肯,他要做渔夫,一网又一网,打捞着海水,每一网收起来都是空的,而岁月亦如网眼里的海水,漏出去漏出去,终于什么也没剩下,什么也没抓住。

他是失败的。

彻头彻尾的失败。

而他怪不了人。

他也不肯怪自己。

那就只有怪世事吧。谁让改朝换代,让战事频仍,让货币通涨,让纸醉金迷呢?

他不过是这时代的一个牺牲品,面对万千变故全然无能为力的,可是为什么得不到人们的尤其是亲人的原谅?在生命最终时刻,他所求无多,只想再见依凡一面,再见自己青春时的梦想一次。

可是,永远不再,真的永远不再了吗?

他命去给家秀捎话的仆人回来了,说三小姐说二奶奶已经又去了法国,而她自己最近很忙,怕没时间来看他,要他善自珍重。

赵依凡已经同他离了十几年,可是下人们说起来还是“二奶奶”长“二奶奶”短的。黄 家麒听着并没什么不妥,可是真正的黄二奶奶孙佩蓝听见了却大了不得,立刻炸起来,赶着佣人骂:“你管谁叫二奶奶?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出去?”嘴里说着,手里也不闲,抓起个痰盂扔过去,把佣人的头也打破了。

佣人火起来,顾不得主子下人,一手捂住头跳着回骂:“别再在我面前摆奶奶的谱,叫我说出不好听的了!还以为是过去的光景呢?使唤着我们,还欠着我们的钱,什么主子,我呸!”还要再骂,早被别的仆人强拉了出去安抚上药,一直拉出大门了,还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

当天夜里,这仆人便卷了几件趁手的古玩银器跑了。孙佩蓝闹着要报官,二爷不让,说传出去只有更惹人笑话,再说那几件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偌大家产都已经没了,还在乎那一点?

这件事给了二奶奶很大的刺激,以后便再不大敢对仆人乱发脾气了,也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值钱东西看得更紧,生怕再有人浑水摸鱼卷了去。但是一向骂惯了人的,如今没有人可骂未免寂寞,便把话都存下来同二爷算账,说他骗了自己,原本吹嘘家世多么大本领多么大的,却原来除了抽大烟什么也不会,把一份家业都抽败,连下人也约束不住,却还是只知道抽、抽、抽!

当她这样诅咒撒泼的时候,她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位吞云吐雾的芙蓉仙子,这“抽败了家”也有她的一份。

黄二爷并不回嘴,他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得多了,听见什么都像没听见。只是有一天晚上,当他和孙佩蓝对着躺在烟榻上的时候,他忽然说:“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要派你来惩罚我?”

将死的人已经是半个神仙,把世事都看透了。二奶奶愣了一愣,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来,竟不敢答话。

隔了一天,二爷着人把那幅油画也搬进自己的烟房里来了,借着昏暗的烟灯和朦胧的烟雾望去,画上的人与物都仿佛在动,是一个女人,丰腴的女人,卧在明媚的春光中,可是春光映在那女人脸上,却有一种无奈的哀艳。是感叹春光不再,还是伤悼青春不再?或者,是美丽的回忆不再?

永远不再,永远不再了呀。

时代的车轮一直一直地往前跑着,谁能挽得住呢?

那些坐筵拥花,飞觞醉月的日子呀。

二爷在这年秋天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鸦片烟榻上,嘴里还含着一口烟。

至死,他也未能见到他以前的夫人——赵依凡一面,但是他到底是平静的,因为死在他认为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

后来亲戚们都说,这样的死法,于二爷未尝不是一份解脱。因为如果他看到黄家后来的下场,许是不会这么容易瞑目的。他总算死在尚买得起最后一口鸦片烟的时候,躲过了这以后岁月里的苦难,不至像他的遗孀孙佩蓝那样,弄到一贫如洗,解放后被逼着戒了烟,又力撑着吃了几十年的苦,才在87岁的高龄上孤独地死去。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送葬,一切由街道办代行处理,草草火化,连个骨灰匣也没留下。

2、

黄家麒死了,冷落了十多年的北京老宅黄家祠堂却终于得到机会热闹了一回,又香烟缭绕,人头攒动起来。荒芜的庭院被打扫出来,新的牌位安放进来,旧的牌位也重新漆刷一遍,有种焕然一新之感,兼之整个过程都是在吹吹打打中进行,不像治丧,倒像是办喜事。

而且黄家风这次回北京来可以算得上是衣锦荣归,家麒的死,使他又得以名正言顺地召集族人,行使家长之权,顺便表演一回长袖善舞,不能不打心眼里感到得意。他指挥着黄裳黄帝穿上孝服跪在重幔叠帐的灵堂之侧,对着来宾一一磕头答礼,自己和夫人黄李氏则穿花蝴蝶一样,在宾客间寒暄往来,应酬周到,哪有一点伤心之态?

北京的老亲几乎全到了,也都借着这个机会叙旧联谊,在敬礼和礼毕之间,抓住每一个空当窃窃私语,谈论着战事、股票、时局,甚或哪家的堂会派头最好,哪家的馆子价格公道,再有一个小节目就是观察黄乾——这是一个面目英俊举止潇洒的青年,只是眉宇间带着一种浮滑之气,但总的来说还不失为活泼有趣,只是苦于丧仪期间无法表现他的活泼,故而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不耐烦。听说他的婚事到底退了,因此在那些家里有未嫁女儿的老爷太太眼中便备受瞩目,又要暗示自家的闺女机灵点,找机会同黄乾多多接触,又要提醒她们不可太过轻佻,留下个不尊重的丑名。小姐们于是因为今天没有办法穿上自己最体面俏丽的衣裳耿耿于怀,可是银妆素裹之间,眉梢眼角仍然不免带出几分挑逗,好比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关于这种种人情心机,黄裳一概不知,她满眼只看到钗环晃动,满耳只听得嘁喳之声,一边磕头一边心里想着:怎么回事呢?人旺,祠堂反而冷,人亡,祠堂倒得了势。这样说来,祠堂这东西竟是不祥的,因为自打记事以来,好像每次进这祠堂,都不是为了什么好事。母亲的离婚是在这儿进行的,父亲的葬礼也在这儿完成,不是生离,就是死别,一道道都是伤痕。就像那些木刻的牌位,一笔一划,刻骨铭心,刻下的,都是生命的最痛。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当年母亲结婚也是先被轿子抬进这里来拜了祖宗,才算是正式做了黄家人的。但是后来她又从这里飞了出去,飞到海阔天空的外边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高远到黄家麒无法企及的天边。她自由地离开了黄家的领地,可是黄家麒,却还得回到这里,而且从此永远地留在这里,将名字刻进硬木的牌位,成为棂幔重叠里一道新的伤痕。还有已经八十高龄的太叔公,他大概也很快要来到这里了。黄裳在初到北京的下午去拜见了他——已经老成鬼了,可是还不肯死,腔子里的那口气断了又续上,刚续上又断了,咽不下,吐 不出,让守着他的人替他难过,恨不得代他痛快地舒一口气,或者干脆把他掐死也就算了。

丧礼足足忙了有一个星期才算告一段落。下葬那天,黄裳由姑姑陪着在父亲坟前静静拜了几拜,面容哀凄,但没有一滴泪。而后这一页便算是轻轻揭过了。

可是黄帝的那一页却刚刚开始。

黄家风提出,二弟既死,赵依凡又早已签字放弃抚养权,黄帝自然该由自己领回。孙佩蓝吃了一惊,立刻哭天抢地起来,又请出自己娘家人出面,来同黄家风理论。

风波陡起,族人们又被重新召集起来,黄家秀和黄裳既然姓了个“黄”字,也只得被迫旁听,但事先已经表态,无论最后做何处理,她们概不干涉。

分家会照旧是在祠堂举行,黄孙两家各自请了公证人坐席,但是家秀明白,那些人不过是个摆设,一切行事,还不是要看黄家风眼色。

孙佩蓝披麻戴孝全副武装,一上来就哭得稀里哗啦,先哭了一通二爷,又哭黄帝年幼可怜,最后表态说自己立志要为二爷守节,说什么也要把黄帝抚养长大,绝不能让“人家”把他带了去,一则她这做娘的不放心,二来也对不起死去的二爷。

黄家风不屑地说:“你是她母亲吗?我倒不知道。我只听说是姓赵的生的他,如今二弟过去了,只要姓赵的不来罗嗦,谁也不能不让我这个当大伯的收养他,毕竟,他说什么也是我们黄家的骨血。”

孙佩蓝跳着脚,拍手大哭道:“家麒,家麒我的夫啊,你听听他们这说的是什么呀?你死了,他们就这样欺负我孤儿寡妇,你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啊。小帝,小帝我的儿呀,他们要把你从娘身边抢走呀,这是掏娘的心窝子呀,你也为娘说句话呀。”一边说一边推搡着黄帝。

黄裳不忍看弟弟为难,就想站起来说话,却被家秀在底下将袖子一拉,附在耳旁小声说:“别管,看她们表演去。”只得又坐下了。

黄帝却只是死低着头,大眼睛一眨一眨,总不肯说一句话。

黄李氏在一旁冷笑道:“这时候知道儿呀肉呀的了,有这时候后悔的,就该早些尽娘的责任才是啊。别以为你苛待黄裳的事儿我们不知道,不过那时候她亲爹还在,我们不好多嘴。如今二弟死了,黄裳也被你赶到三妹那儿去了,就剩下小帝孤零零的一个,我做伯母的,说什么也不能再看着你欺负我们黄家的孩子。”

孙佩蓝扑过来,抓住黄李氏胳膊,照准脸下死劲儿“呸”地一声,连血带痰吐了满脸:“你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了。你以为你是好心要照顾小帝,你不过是看着二爷留下的这点家底儿,想一并吞了去,倒拿小帝做幌子。这些年,你们也不知吞了我们多少,连最后这一星半点儿救命的钱也不放过,黑心的人,你们是要我去上吊?”

黄家风火了,站起来一指指到孙佩蓝脸上去:“你说我吞二弟的钱,你左眼看见的还是右眼看见的?你们这些年又抽又赌,那点家底儿早就被你们败光了,哪里还有一根半柴留下来?我吞你?这几年我不知垫出来多少。要不是我,二弟会死得这么舒服?早就卷铺盖睡到大街上了。”

孙家的亲戚在一旁看不过,然而这毕竟谈的都是家事,也不便多说,只得上前且撕掳开孙佩蓝,一边用商量的语气对黄家风说:“黄大爷,你们黄姓家里的事儿,我们原不明白。只是二奶奶怎么说也是二爷的遗孀,明媒正娶的黄家奶奶,生死都是你们黄家的人了。如今二爷不在了,她自然要托付给大爷照顾,没的说大伯风光做官,倒要二婶子沿街乞讨的,于你黄大爷的面上也不好看不是?小帝你们要过继,也是为了他好,不是为了家产,这点我们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你们能管得了小帝的一口饭,也该管得了他娘的一口饭,这也不费你们什么,也见得大爷宅心宽仁,处事厚道,大爷细寻思,看我们说的对不对?”

家风自然也明白这事不可能完全一边倒,总得对孙佩蓝有个交待。于是两方议定,拨孙佩蓝留在北京看守祠堂,说“既然二奶奶要守,便不是一句空话,自该在黄家祖宗面前静心念佛,好生守节,如果这样,黄家人自是亏待不了黄家人。可是要想拿着黄家的钱留在上海风流快活,那是万万不能的。”

孙佩蓝从小在上海土生土长,自然不愿来北京,无奈黄家风再不肯略作让步,孙家的亲戚生怕她要回来投靠他们,也都极力劝她接受,又哭骂了半天,也就委委屈屈地答应了。只是想想自己这些年来想方设法同黄家风攀亲戚,重修旧好,又将小帝托付在大伯家养病,精打细算,最后倒算出这么满盘皆输的一笔烂账来,真真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了。

于是黄帝由大房正式领养,对着黄家风重新叩头行礼,称黄家三兄妹为“大哥”、“二姐”、“三姐”,走到亲姐姐黄裳面前,却反而要加一个“堂”字。

黄裳听着,一阵心酸,不由得红了眼睛。心想着亲姐弟以后是不可能再怎么亲近了,然而堂姐弟强行扭做了亲的,就真会亲得起来吗?

黄帝夹生的身份注定他后来成了一个夹生的人,一辈子都在不亲不淡不冷不热不死不活不痛不痒中度过。

黄二一家,就像受了诅咒似的,妻离子散,谁也落不得好处。就连张扬一时的孙佩蓝,如今也落魄了,走到黄裳面前“嘿嘿”笑着,说了句奇怪的话:“还是你娘好,趁早走了,倒赚得他一直记到死。我这在跟前守着他死的人……”说了半句,嚎啕起来。

黄裳自从当年出逃,这十几年来,同孙佩蓝总没说过一句话,如今见她这样,不禁百感交集。家秀却睬也不睬,一把拉起黄裳便走。分家大会也就此散了。

3、

回到上海,家秀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依凡,详细叙述了黄帝过继大房的整个过程。依凡并不在意,只回信说,盼小帝身体大好,其余无须计较。

从此黄裳在上海已经只有姑姑一个亲人,包揽了母亲、姑姑、姐妹、朋友、老师所有角色,尽管家秀自己殊不乐意,总是说:“本来可以再年轻些的,可是因为身边有了你这样一个人,无端地逼着人老了。”

黄裳笑嘻嘻说:“那我叫你姐姐可好?”

家秀当真想了一想,最后还是摇头说:“不妥,被人拆穿了更加难堪。”

姑侄俩抱着笑成一团。

少年丧父的悲痛于黄裳似乎全无影响,其实,在她心中父亲早于当年幽禁她的时候已是死了,只不过死讯推迟了近十年才公布出来罢了。

她到大伯家去看了弟弟一次。他还是那么瘦,也还是那么苍白,但是已经不再像瓷——瓷也是有光泽的,而黄帝,他的没有血色的脸只是一块白色的砖石,有种灰败气。

而且他现在学会了折磨人,动辄便流眼泪发脾气,因为终于有了一个心甘情愿被他折磨的人——黄钟就好像前世欠了他,服侍着他照顾着他还要被他抱怨被他挑剔。不知怎么的,凡是黄钟做的事,他都要不满意,都要批评:“怎么这么笨?说过冲咖啡要刚刚85度水的,又煮得这么滚,把香味都冲散了。”或者,“天偏是这么热,你偏是要给我送什么衣裳,存心热死我还是怎么的?”

连黄裳都看不过,劝黄钟说:“你是姐姐,他再这样,你就打他一顿,或者干脆别理他。”

黄钟摇头,满眼里都是爱怜温柔:“他身体不好,难免容易发脾气,其实没什么的。”一边又轻快地跑着给黄帝重新煮水烧咖啡去了。

至此,黄裳终于不得不相信人与人之间都有着一笔债,每个人到世上来,都是来讨债和还债的,多半讨不到也还不清,到最后还是一笔糊涂账,于是又有了下一世新的一轮债务纠缠。黄帝便是黄钟的债主了。自己呢?自己欠了谁?又有谁欠了自己?

在小花园专门辟给黄帝住的一排小屋里,有一间黄裳特别留意,粉漆的门,窗上挂着白纱窗帘,不像下人住的房间,也不像黄府里哪位小姐的闺阁——小姐的房间不会挨着黄帝住——问起黄帝,才知道是专门留给韩小姐的,就是仁心医院那位“手特别巧”、“打针一点儿也不疼”的护士韩可弟。她因为常常来给小帝打针,当小帝身体不适却又没有严重到要住院的时候,就由这位韩小姐留在黄府上做特护。

林妈笑着告诉黄裳说,对那位韩小姐,黄帝倒是言听计从,没有一点坏脾气的,她甚至怀疑,黄帝有时候是存心把自己弄病的,好有理由打电话给韩小姐要她来为自己打针。因为她几次看到,黄帝在下雨天找碴同黄钟吵架,然后赌气跑到雨地里去淋着。

黄裳很惊讶,在她的印象里,弟弟一直是个没有主见的长不大的病孩子,装病乞怜或许,找碴吵架?怎么可能?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小事叫她明白了。

当时他们三个人,黄裳黄帝黄钟,围着桌子坐在小花园里吃下午茶,十分“中国”的大伯黄家风于享受方面倒是颇为西化的,一切依足西方规矩。碧绿的草地,精致的餐桌,桌子上铺着细白的餐巾,细瓷碗碟,白银汤匙,甜咸西点、咖啡红茶一应俱全,还不忘了供上一瓶清水香花。

黄裳随手拈起一块糕说:“这叫‘相思酥’是吧?酥皮里包的好像是话梅,甜中带酸,我记得妈妈以前很会做的,可是也只做过一次,滋味我倒一直还记得。”

黄帝便红了眼圈,悻悻说:“你有妈妈宠着,还做糕给你吃,我可没那福气。当初在饭店里那么求着你们,也还是不肯带我走。”

黄裳愕然:“你怪妈妈?”

黄帝不语,只是低着头,但是过了一会儿,豆大的眼泪便滴落下来,也不去擦一下,只任它一点一滴地溅落在餐布上,溅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湿晕。

黄钟立刻便了不得了,又是扇子又是手绢地忙活着,柔声细语地劝:“可怜的小帝,没有妈妈疼,可是你在我们家住着,我们会补偿你的,再不要你受委屈。”

黄裳不相信地看着,她明白过来,为什么弟弟如今会变得这么病态而神经质,都是被黄钟过于夸张的迁就所致。就像一个不知饥饱的小孩子,饿得久了,忽然把一大堆食品堆到他面前来,反而会一下子吃坏了他。

她现在知道黄帝为什么会找着碴同黄钟吵架跑到雨地里去挨淋了,那是为了一箭双雕——既要使黄钟伤心焦虑,又要骗得韩可弟关心疼惜。那位韩小姐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是可以想象得出,必是一个温暖和气的女子,黄帝看准了她的性情,也参透了黄钟的弱点。眼泪于他已经成了一种道具,随时需要随时可以取用的,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情绪是真是假,反正有她们陪着他演戏,而且是那么投入地演着戏,便一头栽进戏剧里不愿意出来。他自己是自己的导演,编剧,演员,和观众,自伤自叹,自己拍案叫绝,自己被自己感动,渐渐 再没有一点真的、健康的感情,而只成了一具苍白褪色的戏剧脸谱。

大太阳明晃晃地在天上照着,可是黄裳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冷,眼前矫揉造作的一幕给她一种十分阴晦而不健康的感觉,她快要不认识自己的弟弟了,也不想再认识他了。因为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回应他,要不要也陪着他一同演戏,演本来很正常的人间温情。她甚至觉得连他的体弱多病都是假的了,为的是挟以自重。

那以后黄裳便不再大愿见到黄帝,倒是黄帝,每逢节日总会派个下人到家秀的“水无忧居”来一次,送点礼物,捎两句凄美而伤感的问候,写在情书专用的那种粉红信纸上,十分地戏剧腔——在戏剧化这一点上,姐弟俩倒是殊途同归了,只是方式大相径庭,结果也各异其趣罢了。八、出名要趁早

1、

依凡在国的时候,同家秀每每谈起黄裳的将来,总是说:“女儿生得太聪明了,便不容易嫁,工作呢,又太委屈——如果生得美还可以做明星,可又谈不上。”

要在做明星和嫁人中间寻一条路出来,的确是不容易。可黄裳办到了,那就是给电影公 司写剧本。

说来也简单——那公司的导演就是曾经追求过家秀的柯先生,后来又是借着依凡的周旋把两人间的误会澄清了,但是婚嫁之事已不能再提起。男女之事往往如此,是要趁热打铁的,不可以像吃冰淇淋那样,吃了一半放进冰箱里冷置起来,搁一阵子再拿出来接着吃。感情是要一鼓作气的,过了那一节就是过了,不可以再回头。但是毕竟还可以做朋友,松松紧紧地就又有了往来。

一日柯以登门做客时,无意中看到黄裳散在书桌上的一叠剧本草稿,颇感兴趣,便看进去了。后来拿那题材拍了部片子,居然一炮打响,这就给黄裳下了定义了——原来老天把她造成这样,要她扮演的角色竟是剧作家。

那时黄裳已经从圣玛利亚女中毕业,以远东区第一名的成绩取中了伦敦大学,但是就在这一年欧战爆发,母亲赵依凡不知下落,黄裳的入学问题只有搁置下来,被亲友催逼着,在嫁人和工作这两条路中间动摇不已。

这也是当时的一种惯例,女子考取了大学,不一定就读,可以找个婆家先结婚,由丈夫拿一笔钱出来资助就学,毕业回来再考虑生儿育女。要不先工作着,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后才继续升学。而且就是读了,也不过是一张文凭,用以骄之亲友的。录取通知书的效用,有时候可以与之等衡,且更有一种悲剧的婉约力量。

“本来已经考取了的,成绩还好得很呢,可是……”未尽之意,便都由那“可是”后的六个点笼统地概括了,往往换来一阵叹息。

黄裳的性格是有些崇尚悲剧美的。她与他弟弟的不同在于,黄帝总是自己制造悲剧给自己伤心,黄裳却是在悲剧发生后迫使自己正面以对,并把它当成一种缺憾美悲怆地接受下来。在她看来,生命就好比母亲指下的一首钢琴曲子,有激扬之调,也有低靡之音,这样才成其为美,成其雄浑完整。

这次的求学不成功也是这样,她虽然遗憾,却不愿自伤,只当它是生命曲子中的又一个低音夷然地接受了,只是在谈起时喜欢做一个惋惜的微笑,说一句“可是……”也就算了。

而当她的电影《桃花丝帕》搬上荧屏并获得成功时,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去成伦敦大学了。因为出名要趁早呵,如果这一步那样走了,也许以后都会一路走下去,虽然可能也有鲜花,也有掌声,但不是这一种,而且也不是在今天。那么,迟来的快乐便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快乐得无耻,快乐得放肆,快乐得像雷雨天的闪电,纠缠凄厉地照亮整个孤岛的夜空,给人的心留下那么深刻的伤痛一般的划痕。

但从某一方面说来,黄裳的成功其实也不能算是偶然。因为虽然在柯以这位高手的指点下,改编剧本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可是剧本故事的写作,其实是从黄裳在“鬼屋”里就有了初稿的,甚至更早,从黄裳懂事起,从她想学习写作起,从她对人性刚刚有了认识的时候起,那故事就已经在她心中了,那就是曾经陪伴她成长、并在她生命中刻下极深烙印的二姨太——楚红!

剥杏仁的楚红姨娘的形象在黄裳心中是不可磨灭的,在幽闭的日子里,日夜守护她的,就只有楚红和阮玲玉两个人,或者,准确地说是两只鬼。她们的故事被黄裳一次次玩味,咀嚼,伤怀,惋叹,渐至合二为一。当她为阮玲玉度身定作写剧本时,第一个本子就是写的楚红姨娘。而今,这个形象终于被搬上了屏幕,虽然演出者已经不可能是阮玲玉,可还是一样的成功、轰动!

后来有落选影星在接受小报记者采访时遗憾地说:“其实并不是谁演技特别好,而是那个故事本身太好了,谁出演那个角色都会红的,如果我演,只会更红。”

的确,故事实在是太凄美缠绵了——当红女伶楚玉在一次演出中被本地巨贾陈老爷看中,强娶为七姨太,从此为他一人禁院唱戏。可是无论她如何婉转承欢,恪守妇道,无奈一日为伶,终身为娼,成日为另外六位夫人唇诛口伐,凌辱于舌尖之上。以至终日郁郁寡欢,染上风寒,遂得以与医生相识,并暗生爱慕,但因为惧怕人言可畏,丝毫不敢流露。但是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已经几次向老爷进谗,诬蔑楚玉行为不端;五姨太六姨太则借口探楚玉病,对医生百般挑逗;六姨太甚至偷偷告诉医生说楚玉名为戏子,实为婊子;连丫环佣仆们也都窃窃私语,百般诋毁……楚玉气苦之下,病情日重,渐成沉疴。医生每日来访,悉心照料,然楚玉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原来,她一方面自知百口莫辩,一片痴心更加不敢表白,反而为了维持冰清玉洁之形象,故作冷淡;另一面又担心自己病愈即再见不到医生,所以不肯吃药。到了冬天,楚玉病入膏肓,开始吐血,而老爷却在西厢为娶八姨娘而大事忙碌。楚玉床前,只有医生一人为之奔劳。鼓乐声中,楚玉一口鲜血喷出,丝帕上点点桃花,触目惊心,医生急忙施救,然已回天无数,忍不住痛哭失声,楚玉此时已不能言,却拼尽最后一分力气以指蘸血,在手帕上画了一颗心,指指医生,又指指自己,而后一命呜呼……

那是一部唯美的电影,凄艳,而精致。精致到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白,每一个布景:冒着青烟的中药吊子和西药瓶并列着,男人的西装和女人的旗袍,洋文和古诗词,耶稣像和观音台……整个矛盾而参差的时代缩在一个大庭院的病榻之上,一切都在变化和改革之中,可是女人的悲哀却是永恒的。

惟一的一个小插曲是黄裳在创作中一味追求悲剧美,而柯以却提出应当赋予主人公一定 的抗争精神,认为在那样压抑黑暗的封建家庭大牢笼里,主人公除了对爱情的渴望之外,更多的,应该是对自由的渴望。

黄裳不解:“这是当然的,还用问吗?她渴望爱情不正是渴望自由的一种表现?”

但是柯以仍然坚持应该加大这一部分内容,明确主题。争执的结果自然是黄裳无条件服从,于是又为台词中加了些口号性的东西,比如:“我恨哪,我恨这不平等的环境,我要打破这地狱!”等等。柯以看了,也觉得生硬,最后又都剪掉了。

此时的上海,刮起的原是一股“鸳鸯蝴蝶热”,所有小说影剧,无非才子佳人,因故不得团圆,遂每日临风洒泪,对月长吁云云。黄裳之作,却既迎合了爱情悲剧的时人口味,却又独树一帜,写了一个从未开口说出的爱情故事,其悲剧性只有更加强烈感人。当演到七姨太楚玉无言泣血,在手帕上画心的时候,影院里哭声一片,小姐太太们的手帕子湿得能拧出水来,只恨不得也立刻呕两口血出来,在帕上画一颗红心才罢。

柯以到这时候才算真正赞成了黄裳,说:“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动人之处,也好,更看出旧社会的黑暗,让人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了。”黄裳笑:“柯老师说话好像在发表救国讲演。”柯以一愣,闭紧嘴不再说话,却深深看了黄裳一眼。

整个放映期间,影院场场爆满,沪上所有大小报纸影评栏,翻开来页页都是血色红心框着四个大字《桃花丝帕》。黄裳是想不红都不行了,简直红上了天,连天都要烧破了,不得不下了一个多月的雨。而这雨,又给了小报文人新的灵感,撰文说这是上天在为七姨太落泪呢。

老天爷也是一位影迷,这点人们倒没有想到,因为觉得新鲜,便彼此传诵,见面就说:“看了《桃花丝帕》没有?没看?怎么可能?好感人的哟,天老爷都看哭了。”

一时间,互赠桃花丝帕成了情人间最珍贵的礼物,当然,那心和桃花都是用红丝线绣上去的,不是当真吐血画上去的。

才女黄裳的照片同沪上最红的女明星一起,排列在小报的娱乐版头条,被称为“最有前途的剧作家”、“沪上影坛的一颗奇葩”、“文坛耀起的一颗新星”,以及其他类如“玫瑰”“夜莺”之类一切可以用来赞美女性、尤其是聪明的女性的词汇,都急不可耐地被堆砌在黄裳身上,多得她几乎有些承受不了,而黄家秀则完全接受不来。

“这份报纸上,喏,这一篇,‘最炽热的一把火’,写的是你么?”家秀迟疑地,将一张报纸隔着自己同侄女,便隔开了名人与凡人。

黄裳则痛快地答:“当然不是我,坐在你对面的才是我。”

家秀放下心来。“这还好,不然,每天有一把火还是最炽热的一把火跟我呆在一起,我可吃不消。”

黄裳提醒:“柯导演帮了我大忙,姑姑,我想着,我们要不要请他吃顿饭?”

“他……”家秀托腮沉吟起来。夕阳穿过荼蘼花架照在她脸上,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2、

黄裳红了。

不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种慢吞吞的暗红,也不是百花齐放春色满园的那种娇滴滴的嫣红,而是如日初升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紫大红。

赞美和邀请几乎要将她淹没,报纸上每天都有新的人冒出来以她的朋友的身份写作《我眼中的黄裳》,街头巷尾到处传播着关于她的最新消息,每个人都以能与她共进午餐为荣,导演们希望可以同她合作,明星们自然更希望可以走她的路子做她新剧本的女主角,连商场老板也都拐弯抹角地找到她,希望她可以为他们新开的百货公司剪彩。

和朋友一并多起来的,是亲戚——黄坤也到上海来了,第一站就来拜访姑姑黄家秀和堂妹黄裳。

黄坤到的时候是在黄昏,天色已经暗下来,可是还不至于要开灯,而黄坤来了,就更不需要开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发光体,亮得照人的眼睛。

她穿着大镶大滚的富贵牡丹全绣压金线的缎子旗袍,颜色娇艳逼人,如同为“锦上添花”那句话现身说法。虽是初到上海,脸上的化妆可全是地道的海派,眉毛拔得又细又弯,尾梢高高地挑上去又低下来,仿佛一咏三叹,唇膏只涂中间的一点点,圆而润泽,而且她眼中那种挑剔中略带厌倦的精明强干的神情也正是上海女子所特有的。惟一美中不足且暴露她真实来历的,是贪心太胜所造成的饰物夸张而琐碎——左耳眼里嵌着一只米珍珠,右耳叮叮当当一串三寸来长的绿宝坠子,颈上一挂珍珠项链之外又有一条极幼细的金链,尾端不管三七二十一附着一个纯金的小巧十字架,连两只露在旗袍外的手臂也不放过,自腕至肘一路十几只缠丝细镯子,略一动作便撞出细碎的响声,有种初生婴儿的热闹与喜庆。

可是她张口报出的,却是丧讯:“我丈夫死了,在长春被乱枪打死的,我不想再回大连了。”就这一句,此后缄口不再谈起她的婆家。而且她叮嘱黄裳,也不许向人说起她的家事,因为她在上海的身份只是黄家的女儿,是一位未婚小姐。她说:“他死了,可是我还得活着,我才24岁,有得活呢。”

黄裳惊讶,24?她明明记得这位堂姐比自己大了整整10岁,今年说什么也有三十多了,怎么才只24?但她生性不喜欢刨根问底的,既然人家说24,那就24好了。怪道堂姐这样时髦的一个人倒没有烫头发,只把额前刘海疏疏地打了一个俏皮的弯儿——原为的是卷发是太太们的时尚,小姐照例是不作兴的。

黄家秀轻轻笑了一声,说:“你倒活得很明白。”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赞美 。

黄坤只作没听见,抓着黄裳的手热烈地说:“你现在名气可真大,我一到上海就听说你了,我就跟人家说:这个是我妹妹呀!我现在还记得在北京老宅咱们俩熬夜聊天的事儿,一晃都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简直不老都不行,一下子就24了!”

黄家秀又轻轻笑了一声。黄坤略有些羞赧,使劲儿扭了一下身子,娇嗔地说:“姑姑可真是的,老是笑人家,笑什么呢?我不依的。”

这次连黄裳都笑了。这位堂姐,30多岁的身体,24岁的年龄,可是举止口吻却只有18岁,永远的18岁!但是她长得这么美,性格中又有一种热闹的天真,硬要说自己24,倒也充得过。反正,美人从来都是可以原谅的,就是杀了人也还一定情非得已,况且只是瞒年龄呢。

黄坤又说:“我这次来上海,是来上学的,在中央美术学院学画,老师叫陈言化,姑姑听说过么?”她嘴里喊着“姑姑”,眼睛却只瞅着黄裳。

可是答腔的却还是家秀,思索着说:“倒真有一点儿印象,好象同朱曼陀有点渊源的,都是用炭精画美人儿。”

黄坤将手一拍:“可不就是朱曼陀的记名弟子么?姑姑也认得?”这回可是双眼专注,投向家秀了。

家秀微笑说:“我同你二婶……哦,是和黄裳的妈妈,以前也学过一阵子画,同陈老师也有些走动的。”

黄坤恍然大悟:“难怪老师看了我,就说觉得面善,说我像她的一个熟人,我还以为是老男人勾搭小女孩的套话呢,敢情说的就是姑姑。”

家秀笑起来,这个侄女儿的时间概念糊涂得很,自己三十多了还是小女孩,人家刚刚四十岁却已经成了老男人,因说道:“陈老师可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在你们眼里,四十岁就已经算很老了,只该把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等死才是,多说一句话都是有罪。”

黄坤自觉造次,忙忙地又狠劲儿将身子一拧,嗲声说:“姑妈——怎么啦?这样小气的。我又不是说你。你看起来最多30岁,也就像我的大姐姐,要是觉得你老,又怎么肯当着你面说话这样不忌讳呢?”

家秀笑道:“别越描越黑了。算了,我不同你闹,你们小姐妹好好聊聊,我这老女人还是让一让的好。”再不理黄坤的诸多造作,径自起身躲了进去。

黄坤吐吐舌头,说:“都说老处女脾气大,真是的。”

黄裳正色:“姑姑可不是那样的人。”

“知道你们亲。”黄坤转过话头,“说正经的,我才来上海没多久,不认识什么人,黄钟又死赖在家里不肯出门,白浪费了好辰光。你认识的人多,倒是带我到处逛逛是正经。”

“逛什么地方呢?我也不大出门的。”

“这里是上海嘛。上海可逛的地方多了,百货公司啦,跳舞场啦,前天我有事去公共租界,经过麦特赫司脱路,看到丽都舞厅,光是门面就让人心醉……唉,听说你到处去都可以免费招待的,人家请还请不到呢,不如带我去见识见识了。”

黄裳由不得笑了:“哪里有那么夸张……也好,前两天柯导一直来电话,说今晚请去‘万牲园’跳舞的,我于交际舞原不在行,你既然有兴趣,就一起去好了。”

“那敢情好,说去就去。”黄坤欢欣鼓舞地,“我正想托你介绍我认识那个柯以呢。”

“怎么?想演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