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雪歌忍不住就跟着点了头。她想,萧沉渊究竟是什么时候搭上皇后的啊?年龄上面对不上啊......

第29章

皇后仿佛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忽而垂了眼,眼睫细细的颤了颤。她握着易雪歌的手紧了一紧,语声却已经平稳并且沉静了:“瞧我,总是操心的命,总有担不完的心。你与皇弟乃是结发夫妻,自然是心心相印、相扶相持,哪里用得着我来说话?”

她抬起眼的时候,唇角微扬,面上已经恰如其分的带上淡淡的自嘲,看上去毫无半点异常。

易雪歌只得跟上去给皇后铺台阶下台:“都说长嫂如母,王爷自幼便身子不好,您也是关心则乱嘛。”她低头笑了笑,触动愁肠,倒也隐隐透了点真心话,“就像是我,人在这里也总是有些担心皇弟那边的事。”

楚帝独宠玉贵妃,偏偏玉贵妃身子娇弱,至今无孕,哪怕访便名医、求告巫女都无济于事。偏偏自司马临以下犯上谋反之后,皇室只剩下易雪歌和楚帝一脉,帝王之血伶仃至此,便是易雪歌都忍不住心生忧虑,为之忧心。

皇后也知道易雪歌的心事,只是一笑便略过了:“且不必再想这些烦心事。船到桥头自然直,离了你我,也没人会过不下去。你我还是消停一日,不必去管那些人。”

易雪歌点了点头。

皇后的笑容轻缓,使人如沐春风,眼中却殊无笑意,只是抬手唤了宫女上前,“去库里取些药材,用我昨夜拟的单子,等会儿让锦王妃一起带回去。”她又温温的安慰起易雪歌,“你们刚刚上京,府上定然还缺许多东西,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易雪歌无法,只得谢恩收下。

“传膳吧。”皇后这才唤了宫人上前摆午膳,然后才侧头和易雪歌说话,“我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只是许久不见,一起凑合着用一餐吧。”

“娘娘过谦了,御膳房要是听到了岂不是要请罪了。”易雪歌劝了一句。

皇后却不在意,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对于皇后来说,坐在坤仪宫中吃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难吃的。食之无味,叫人作呕。

皇后是将门之女,倒也颇好肉食。陆陆续续的端上几盘菜,都是带肉的。宫人还额外的端上一盏酒来,细长白皙的手指按在青玉的酒杯上,柔美动人:“请用。”声音亦是软绵的。

其中有一道菜,让易雪歌看了,几乎怔住。那是一道鲈鱼莼菜羹。鲈鱼纯白的鱼肉和绿色莼菜在乳白的汤汁里看上去是如此的协调,香气温温,叫人一下子就馋了。

有句诗是“扁舟系岸不忍去,秋风日斜鲈鱼香”,有些时候,故国家乡的气息总是可以从那么一点的细枝末尾中流淌出来,叫人心中眷恋,为之神往。

皇后看了眼易雪歌,温声道:“宫中有几位楚国来的名厨,我想着,你兴许喜欢吃点家乡菜呢。边让他们准备了一点。”

“多谢娘娘了。”易雪歌深呼吸了一下,盈盈的美目中闪烁着粼粼的波光,她忍不住露出一丝顽童似的笑意,“我倒是好久没有这么好的食欲了。”

虽然贵族人家都喜欢用银箸,只要有毒,一下子就知道了。但宫中用的都是银盘子倒也没有这种忧虑,因而这一日呈上来的是文犀辟毒箸。据说是犀牛角制成,能解一切诸毒。

只是,大约是易雪歌运气不好,她们还未多吃几口,后宫之中又出了事。门外赶来报信的宫人经过通传之后便被领了进来,伏跪于地,瑟瑟不敢言,只是身上那天水碧色的宫装看上去颜色研研。

皇后搁下手中的箸子,沉下了脸:“又有何事?”

那宫人弯着腰,不敢多言,连忙把话说了出来:“薛淑妃在冷宫跌了一跤,如今太医已经去了。太医说,只怕是保不住了。”

皇后似乎半点也不惊讶,那被画的长入鬓中的长眉慢慢扬起,犹如巍峨的远山远远投射来的倒影,刚柔并济:“保不住了?”她冷笑了一声,“什么保不住了?本宫从未听说薛氏有孕之事,你这是说的什么梦话?还有,薛氏已然被废冷宫,你这声‘淑妃’可是谁教的?”

宫人几乎是吓得趴在地上,衣衫上冷汗涔涔,只能哆哆嗦嗦的道:“奴婢,奴婢一时情急妄自言,求娘娘恕罪......”她本来还要再说什么,左右的宫人已经半搀半拉的把人拉了下去。

皇后神态自若,垂了垂眼,只是提起箸子继续吃饭:“不用理会这等人的胡言乱语,我们自己吃自己的。”她对着易雪歌微微一笑,犹如牡丹吐蕊,自生威仪,“若是有孕,自是有太医院上报,即便太医院不言,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易雪歌心里暗暗给皇后鼓掌。这话说的好!有水平!

自登了皇位以后,皇帝的行径就越发的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了——他若有心保住这薛淑妃的孩子自然应该早早把事情捅破了,这才无人敢去冒犯,便是皇后也不得不担上责任跟着费心。偏偏他又有被害妄想症,只觉得所有人都要去害那个“无辜的孩子”,便暗自瞒着,自作聪明的把人关在冷宫里面打算瞒天过海。哪怕大部分的人都心里有数了,他还要硬撑着瞒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这便仿佛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妇,攒了一点私房钱就不敢去存钱庄反而要埋床底下。这样的人,被偷儿给顺手弄走也不怪不了旁人。

其实,易雪歌心里头还曾经暗搓搓的疑心过皇帝打算要如何收场——难不成要把人关到生完孩子,到时候再出来抱孩子,解释自己现在才知道?就算冷宫和内廷上上下下都是瞎子,可他这是准备把天下人都当做傻子来骗吗?为帝王者,怎么就一点魄力都没有,只有一肚子的鬼蜮心机?

当然,现在仿佛是不需要易雪歌替皇帝去担忧了——反正这出戏的另一个主角似乎已经有了另外的片约,不准备出场了。

皇后施施然的和易雪歌用过膳,这才唤了宫人上前,冷淡询问:“冷宫那边,如何了?”

坤仪宫中的宫人都是行止娴雅有礼,闻言便轻声答道:“太医赶去的时候,薛氏已然奄奄一息,到底是没能支撑多久。”她顿了顿,看了眼易雪歌,犹豫片刻还是接着说道,“只是,据太医说,薛氏日常似乎服用了不少寒石散,便是能够安然至孩子诞下,那孩子怕也要身有残疾。”

皇后和易雪歌都正在擦手。皇后由着宫人替自己的手抹上玫瑰花汁细细保养,闻言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娥眉:“这倒是人算不如天算。”她轻轻叹了口气,“这般情形,倒是白白浪费了那细心周到的给薛氏去送寒石散的那人的一片心意了。”

易雪歌虽不如皇后在后宫之中耳目灵通,此时也醒过神来——若是薛氏真的撑到生产,皇帝见到那样的皇子,怕是要深觉耻辱,连查都不会去查就要将这对母子抛在脑后。至于薛氏,怕是宁愿没有这样的孩子吧。

那幕后之人的细密心机,倒是叫人认真思来便要冒冷汗。既是冷酷又是狠毒,软刀子进进出出,半点也不见血。

易雪歌抬眼看了看皇后,虽然很想问一句此事是否与昭阳宫养病的杜云微有关,但还是忍了下来——宫中的事情,她很不必知道的那么清楚。更何况,薛氏为何会摔倒也不知是否真是意外。

皇后倒是漫不经心的嘱咐了几声后续的处理问题,然后才转头笑道:“出了这样的事,倒也不好再留你在宫里。”她苦笑了一声,“等会儿陛下定是要来兴师问罪,你若在旁,定是要不自在的。”

易雪歌见她神色淡淡,不知怎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道:“若不然,我还是留下陪您一会儿吧,好歹也要给陛下问个安。”反正她若在场,皇帝说不准就不好发火了。

皇后笑了一声:“不必,不必......”她笑叹道,“这事还有人在后面接着呢,我不过是和陛下说上几句话,陛下的火最后八成还是要烧到别人身上的。”

皇后抬了抬眼,似乎遥遥的望了眼那远处遥遥相隔的昭阳宫。

不过,那么一点恶心人的感情,磨得一干二净才能叫人畅快呢。

第30章 (小修)

皇后已然立下决定,易雪歌倒是不好再多留,她只好带上皇后的药材回王府。

当然,她很快就庆幸她自己回来了——因为萧沉渊居然连午膳都没吃!易雪歌让人把凉掉的午膳端下去,然后才进了书房去找萧沉渊。

萧沉渊似乎正在看书,他一手支着头一手翻着书页,如墨一般的长发顺流而下。阳光自雕刻着各种花式的红木窗口投下了,颜色明媚,使得他的面颊上依稀有流光徘徊,流连不去。

整个人看上去便如玉雕的一般,莹莹生辉。当真是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听到推门声便抬头去看,见是易雪歌方才舒了舒眉头,问道:“你回来了?”

这话说的平平淡淡却偏偏好似幽幽伏在心头的蝴蝶,不经意的动了动翅膀,叫人心上痒痒。

易雪歌被这美色稍稍诱惑又被他的话说软了心肠,本来的怒火不知怎的忽然熄了大半。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被这么一折腾,连声音都是轻轻的,只是没好气的问道:“你怎么没吃午膳?”

萧沉渊朝她笑了笑,毫不脸红的道:“夫人不在,我怎么会有胃口吃东西?”他随口说了安抚人的话,然后便轻车熟路的转开话题,“我还以为皇后会留你用晚膳,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易雪歌不为所动的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让厨子重新煮了点燕窝粥,等会儿我们一起喝吧。”说完了这个,她才顺着萧沉渊的意思转了个话题,“宫中今日出了点事,薛淑妃那孩子没能保住,怕又有一番风波。”

“这算什么风波?”萧沉渊嗤笑一声,眼眸微微上抬,眼底的寒光如同幽潭深处的流光,既清且冷,“帝王之尊,后宫三千,他想要多少孩子没有?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孩子。”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尾音微带复杂意味,似乎别有他意。只是冷冷的。

易雪歌呆怔片刻,立刻低头去看萧沉渊:“看上去你倒是深有体会啊!”

萧沉渊沉默片刻,缓缓一笑:“夫人说笑了。我身边只得夫人一人,从何来的深有体会?”

易雪歌却静静的看了眼他,忽然拉了一张椅子坐到他边上:“你今天好似心情不好,怎么了吗?”

有些时候,她的感觉特别的敏锐,哪怕萧沉渊言笑一如往常,她也能隐隐有所感觉。

萧沉渊侧头去瞧坐在一边的易雪歌。她双眸黑白分明,纯粹一如初时,宛如融融的春水流淌而来,温暖舒适,一瞬间便可□□暖花开。他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那笑意非常的轻微,只一点儿就被融化了,他摸了摸易雪歌的长发:“一见到你,心情就好了。”

易雪歌却哼了一声,把自己的头发扯回来,小声道:“你就会拿这种话糊弄我。”

萧沉渊闻言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雪歌,你自小长在冷宫,难道就不曾怨恨你的父皇吗?他生下了你却对你视若无睹,让你受尽各种委屈,不得不夹缝求生。你就半点都不气恼吗?”

易雪歌笑了笑,她若有所觉的垂下眼,从容自若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握在手里却不喝。

玉盏触手生温,她的语气也是温温的,平静的就像是雪粒落在地上:“还好吧。有句话不是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虽然我的父皇讨人厌了一点,但到底也不曾真的对我下杀手。总的来说,我还是靠着楚国子民的供养,在他默许之下活下来的。”

萧沉渊低头笑了一声,清俊的五官轮廓变得十分温软,一瞬间的容光照人:“你倒是心宽......”一口气在他胸口回荡着,始终无法下去,许久,他才开口道,“不过,也对。”

易雪歌不满的瞪了他一眼,撇撇嘴:“你怎么尽戳我伤口。”一点怜香惜玉都不懂,还能不能一起玩耍了?

萧沉渊静静看着她,忽然抿唇一笑,笑容真切。这么一刻,他忽然觉得两人此刻无比的贴近——他们都有难以言说的身世和过去,回首便是不堪。偏偏,还要为了自己,竭力从那淹没自己的泥潭里面走出来。生存还是自毁,答案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门外恰好有侍女轻轻的敲了敲门。萧沉渊收回视线,沉默不语。

“进来吧。”易雪歌抬头叫了一声。她急忙站起身来,说道:“粥来了。”顺带朝萧沉渊看了一眼,再次强调道,“我们一起喝粥。”

萧沉渊回之一笑,眼底眸光沉沉,似乎是窗外橘黄色的晚霞带着余温缓缓的压过来:“好,一起喝。”

他轻轻一笑,将“一起”两字说得温柔至极。

直到此刻,易雪歌已经完全忘记了宫中的事,丝毫不知杜云微和皇帝已经因为这事又开始闹了。正所谓不作不死,有些人则是作了也不死,杜云微属于后一种,有恃无恐。

虽然薛淑妃摔倒的事是意料之外,她暗中给人下寒石散的事情因此被发现,杜云微却依旧半点也不慌张。她慢悠悠的独坐在梳妆镜前,随手用一把玉牙梳梳着披散而下的如墨长发。菱花镜的镜面打磨的十分光整,镜光沉沉,边上搁着一个长颈玉瓶,瓶上顺着玉纹浮雕着一副秋日赏景图,上面插着一束如雪堆玉般的花,幽香脉脉。

不禁使人想起那句“小雨霏微润绿苔,石楠红杏傍池开。一枝插向金瓶里,捧进君王玉殿来。”即使脂粉不施,与花卉相映,素面而照,杜云微也犹如名花,在镜中缓缓绽放,容色灼灼。

殿外皇帝御驾驾临的传报早早就传到殿内,杜云微却依旧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皇帝大步而来,绣着龙纹的袍角烈烈生风,面上含着雷霆之怒,只叫人想起一句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左右早已乖顺的退下。

见到杜云微这般不声不响,屹然不动的情景,皇帝更是怒火交加,一下子就伸手把人拉起:“你倒是悠闲。”他冷冷的看着杜云微,眼中一点怒火澎湃至极,几欲燎原。

杜云微顺势抬头,回眸一笑,那一点笑意就犹如微薄的月光,轻盈而柔软,满殿花开:“陛下春秋正盛,何必在意这点区区小事?”

“区区小事?你眼里这就是区区小事?!”皇帝咬牙回了一句,眼底怒火熊熊,“你如此妄为,眼底还有没有朕?”

杜云微却依着皇帝,她素面朝天,唇上却仿佛擦了一点儿红色的胭脂,颜色研丽。顾盼之间,眼波流转,那唇上的一点红便如雪地里红梅,触目惊心的艳。

她柔声道:“我失去了一个孩子,便不能让人赔我一个孩子么?”她依着皇帝,忽而抬头吻住了对方,温柔缠绵,“我已失去所有,陛下便不能心疼我一次吗?别开其他,单单心疼我一人。”

她那句“失去所有”涵义未免有些深了,皇帝心底一动,终于还是回手抱住了她。手上使力,低头警告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杜云微垂眼笑了一声,眼睫颤抖,雪肤盛光,光华流转。那笑声里仿佛带着钩子,叫人意乱神迷,神魂颠倒。

皇帝眼神一沉,伸了伸手,水青色的帷幕被拉扯下来,层层叠叠的纱布上绣着大朵大朵的花卉,无声而放。帷幕后的两人则是一起依偎着往里走。

杜云微合眼应和着皇帝凶狠的吻,面红如牡丹,颜如渥丹,心底却是冷冷的。

依她的身份,此生都不能再有孩子,那么皇帝又怎么可以例外。她已失去萧沉曜,身处地狱,无一日能够安宁,那么旁人又怎能置身事外?

这样想着,她仰起头,长发瀑布般洒落,触手冰凉却叫人从心底发热。杜云微静静的抿唇一笑,唇上红艳,语声柔婉滑腻,一如枝头初开的花蕊,娇娇嫩嫩。

“陛下,我真欢喜啊。”她搂住皇帝,呵气如兰,柔若无骨。

我真欢喜,有人能与我一同入地狱。

第31章

皇帝摆驾昭阳宫的消息传到皇后耳边的时候,皇后微微有些晃神,她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了一下去。

酒液冰凉,酒香缭绕,这是酿酒大师姜问春献上来的千日醉,只一点酒香就可叫人千日不忘,滴滴醇美,便是宫中也只有三十坛罢了。可是她却如咽苦水一般的饮下,随手将那空空的酒杯掷到地上,看着那嫣红地毯上的酒啧低低的笑出声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轻轻的念着当日新婚时自己曾经的许诺,只觉得物是人非,再不能忆起当初的心情,人心早已苍老自此。

她曾经与人郊外赛马,扬鞭欢语,弯弓射箭,纵情肆意。她也曾经有过与人赌酒比诗,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的闲趣。她曾经见过世间最让人心动的男人,与他谈天论地,好友相交,却也曾经对那站在佛像前折花微笑的青衣男子暗许芳心。

新婚那日,她羞涩而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妻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他含笑应答:“深情难负,定不负所托。”

她本以为:能够嫁给最初爱上的那个人,乃是她此生最大的幸运。然而命运却以莫大的嘲讽回赠她,使她从此失去所有的幸运和幸福。

她和萧沉烨都失信了。

犹记得那夜林从之暗夜来报、冒死求援时,她的惊惶和不可置信。她简直无法再去直视她曾经引为此生挚爱的、热烈爱慕、生死相许的丈夫。那一夜,夫妻反目,结发之情荡然无存,花树下那一剪侧影终于还是永久的逝去。

揭下那层温柔敦厚的外皮,她早已是一国之君的丈夫只是冷冷的向她投下一眼:“朕真是没想到,敏瑶你竟然会愚蠢到这种地步。你已位及中宫,何必还要去救那必死之人?”他唇角笑意冷淡,却是带着刻意的恶毒和讥讽,“难不成,你也对他心存爱慕?”

那是他最后一次称她为“敏瑶”,她终于无话可说,不得不承认:她的确爱错了人。

她以至诚之心去对待每一个人,以为就算善恶不曾有报,但仁义公道依旧在心。可是她的丈夫却是以最大的恶意看待每一个人,辜负所有信任他的人,践踏那些对他付出的真心。他的心已经深陷泥潭,再难拔出。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如此。

皇后微醉的闭了闭眼,坤仪宫中的日日夜夜如此漫长,直叫人濒临疯狂。

隔着层层的宫墙,一切的恩怨情仇仿佛都是墙上浓艳的一抹红,看着触目惊心,离着宫外的人却依旧是那般的遥远。至少,此刻还是无人能够知晓宫中那三位最尊贵之人的复杂心绪。

锦王府中,书房的两人还在对面喝粥,其乐融融。

小小的一碗粥喝的很快,很快就见了底,萧沉渊自听到云贵妃事情之后便起的烦心终于缓和过来。他心情一好,便很难得的抽出空来给易雪歌堂政治课。

“无论杜云微做了什么,我那皇兄都不会在现在对她做什么事的。他需要杜云微的存在来稳住那些东华太子的留下的重臣和周云起。”萧沉渊将瓷碗放在案上,耐心的和易雪歌说话,“君王御下,平衡之道必不可少,清流勋贵、外戚内侍都要小心权衡,其中文武均衡更是重中之重。偏偏皇兄却是两头都抓不牢,只有那么一顶高高在上的帽子。”

“从文官那边算起,如今内阁的几个大臣皆是先帝留下的重臣。虽然次辅颜松时圆滑老练颇是迎合上意但不过是看风使舵的墙头草罢了,起不了大作用。首辅徐茂却是个不讲情面的人,几次叫皇兄朝上下不了台。”

萧沉渊说到“不讲情面”这个词的时候,轻轻的弯了弯眉梢,眼底掠过一丝暗色。

萧沉渊这点儿小动作倒是让易雪歌会意一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徐茂能够官至首辅肯定也是个官场老手,他的‘不讲情面’不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罢了,心中定是有所衡量。皇帝连宗室都没能搞定,怎么搞的定此人?偏偏皇帝既需要他这根“定海神针”来定一定这混乱的朝局又没什么能够打动他的东西,只能且用且受气。

易雪歌侧头看了看萧沉渊,托着腮问道:“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可惜今上是仓促登基,朝里军中一无积累,这样一来倒是要憋屈几年。”

萧沉渊笑了一声:“他那算是什么憋屈?占了天子的名头,把持着大义的名分,天下多的是人要做他手中刀剑。”他笑意冷冷犹如凝固了一般,清俊的容貌也渐渐显出冷厉的棱角,“他在文官手上讨不到便宜,武官那边却更是半点也上不得手,虽然手上得了禁卫军的兵权又有锦衣卫暗中埋着,算是护住了自身安危。但周云起在军中声望如日中天、几乎是一呼百应,手头又握着他的把柄,我那好皇兄岂有不担心的道理?自然只得向文官示弱,以此来制衡武官势力,重文轻武。”

易雪歌非常体贴的给他倒了杯茶,盈盈一笑:“听夫君你徐徐道来,后面说不准推波助澜了不少事吧?”

茶水颜色澄绿,茶香幽幽,更兼美人素手纤美,若是旁人见了自是要受宠若惊。但萧沉渊却只是漫不经心的接过那茶杯,握在手上,手心被那茶水温的有些发热:“夫人想得太多了,我不过是借着荣国侯的手给皇兄送了几份军中将领的来往书信。皇兄本就对周大将军大有疑心,我不过是随手为之,给他一个理由罢了。”

易雪歌垂眼认真的看了看萧沉渊,黛眉轻轻一挑,似笑非笑:“瞧你这样高兴,怕是不止做了这些吧?”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可以叫人舒适。萧沉渊看了她一眼,道:“知我者夫人也。”他抿了口茶,神色却是淡淡的,一如茶水一般的温淡,“如今国库正是缺钱的时候,偏偏却是到处都需要钱,我那皇兄不知愁出了多少白发。”

“所以你替他想了好法子?”易雪歌忍不住出声问道。

萧沉渊蹙了蹙眉,低头抿了口茶:“可别什么都推到我身上,这可是承恩侯提出来的,要不要用也是要皇兄自己来下决定。”他唇上颜色莹润,似乎被茶水洗过一般,声音却是冰冷的仿佛冰丛里冒出来的。

易雪歌却是依旧看着他,问道:“别卖关子,你倒是说说是什么办法啊?”

对着易雪歌,萧沉渊一向都是很耐心也不计较她的态度,随口道:“整理军屯。”秦国尚武,对于士兵待遇一向都是考虑周到,一般那种打完仗没事干的士兵是可以自己干干农活种地养活自己的,这样不仅可以让减少军费支出,还能给国家创收,实在是一举两得。

对于正忧心前线军费的皇帝来说,这实在是好法子——虽然魏国那边还未议和,但是驻守在南楚边界的士兵却已经可以放回一部分归家种田去了,给皇帝省点粮食交点税金和粮食。再说,还能借着这机会请查一下土地立一立威呢——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作为新君不来点事实在是浪费了这么个打主意。

皇帝想得很美好,但是易雪歌一听这注意却一下子被吓到了:“你是准备挑动他和那些豪门世家的关系?”

萧沉渊低头看着茶叶,只是淡淡笑了笑,并不说话。

易雪歌却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萧沉渊整日里卧床养病,闲了喂喂鱼、赏赏花,偶尔和易雪歌一起看会儿书,练会儿字,真正是个闲散而有逸趣的王爷的做派。

易雪歌还当他是因为生病消停了许多,倒是想不到他暗地里憋了这么大的坏水。一出手就是大招。

士兵回家种田是要有土地才行的。可是要分配给他们的土地在哪里呢?等皇帝一清算,就会发现那些土地都在世家豪门手中。那些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的放弃手中的利益?虎口拔牙,火中取栗不过如此。可是,皇帝新登基,若是清算完了却畏于形式不敢再动手,那置帝王之威于何地?只能咬着牙干下去。

秦国可不像是楚国一样只有楚帝这么一点血脉,再如何荒唐,那些支持正统大义的人也只得咬着牙忍着。在秦国,除去皇帝之外,还有两个被圈禁的皇子。就算两个皇子因为涉及先帝和东华太子之死而失去竞争权,先帝还有好几个兄弟,那几个兄弟又给皇帝添了不知多少的堂兄堂弟。所以说,皇帝一穷二白怎么可能压得了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宗室?

易雪歌默不作声的继续给萧沉渊添茶:“你还真是蔫坏蔫坏的......”说不准,萧沉渊还打着让皇帝去给自己打一打前锋的主意呢。

不过,易雪歌话音一转,还是笑了笑:“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呢。”她认真的看了眼萧沉渊,微微笑着,“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和萧沉曜很像。”

第32章

一般心理承受能力不太好的人,估计听到这话马上上前抱大腿求原谅了,从此主权沦丧成为没有民主的殖民地了。

但是萧沉渊非比常人,他连眉梢都不动一下,非常淡定并且镇静的应了一声:“哦?”

在这里,首先必须要感谢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萧沉渊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化被动为主动,把话头重新转回易雪歌前面。

易雪歌倒没有他那么多的心眼,或者说她是不对“自己人”耍心眼。萧沉渊毕竟救了她一命,虽然她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缺爱少关怀到会对救命恩人一见钟情、暗许痴心的年纪,但是还是不免将萧沉渊的信任程度提高了许多。

她并没有在意萧沉渊这种有话相当于无话的回答,只是认真的想了想才解释道:“你们都是那种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她笑着道,“但是算计起人来却又正大光明,叫人生不起气。”

易雪歌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萧沉曜了。或许是因为人都会本能得避开那些叫自己伤心痛苦的事,那曾经叫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人仿佛已经沉淀在了心底,如同举世无双的珍珠,深海寂寞、无人知晓。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她才会触景生情,想起旧人,但那也只是似酸微甜的感觉。

她已经到了可以足够冷静宽容的对待那一段感情的时候。真正的爱本应该给予人平静和幸福,她此时隔着记忆的长河思及那逝去之人的时候,觉察到的便是一种微薄的温柔。

毕竟,哪怕萧沉曜对她再吝啬,不曾给予她一分的慈悲,她也曾拥有一段属于少女的青葱时光,岁月温柔,让她的余生都不会苍白。哪怕是老了,她也会想起,有骑着白马的少年英雄自尸山血海中朝她伸手,救她于水火。她也会记得,自己是如何望着那人,心如鹿撞,求而不得。

那就已经足够了。

萧沉渊非常轻易的就能从易雪歌的脸上看出她的心思。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儿心塞。所以他干脆的搁下手上的杯子,咳嗽了一声后便道:“人都死了这么久,你还记得啊?”他勾了勾唇,神态冷漠,“我都快要忘记他是什么样的了。”

易雪歌只以为萧沉渊是不喜欢和人比较,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不过,你和他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她干脆认真的举例道,“他战场上虽然奋勇在前、无人可敌,私下里待人却甚是宽容,谦和有礼,从不失礼于人,从不依仗身份持强凌弱。”

萧沉渊嗤笑一声:“可他心里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装得再像,也就那样。”

“你还听不听我说完?!”易雪歌瞪了萧沉渊一眼,见他安静闭嘴,然后才重新构思了一下词句,接着说道,“他那样的强者,知晓自己身负的责任,从无一日轻忽,才能真正的叫那些最高傲的人为之心悦诚服,生死相托。”

萧沉渊并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握着杯子,似乎没有认真听。

易雪歌也不在意,接着说道:“萧沉曜的用计再冷酷,但他的心也是软的,至少他对臣工推心置腹,对士兵用心负责,对无辜弱者心怀怜悯。”她转过头,认真的看着萧沉渊,一字一句的道,“可是你却不一样,你看着再如何的温柔绵软,你的心也是冷的,又冷又硬,像是石头似的。”

“都是救命恩人,你怎么好贬低一个抬高一个?”萧沉渊笑了一下,非常短促的笑意,一闪而过。黑色的眼眸投出的眸光冰冷锐利一如刀剑,暗夜里面也难掩锋芒。

易雪歌却十分冷静的回望他,半点不让:“岂不闻‘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你不施与真心,那么你身边围绕的也只能是那些逐利之徒。”

萧沉渊默然不语,许久才笑叹道:“你这是劝谏?”他说完这话,便用手巾捂住唇,轻轻的咳嗽了几声,面颊看上去有些病弱的苍白,唇色嫣红的仿佛含血。

美人如此,当真堪怜。

易雪歌见了不免叹气,上前倒了点止咳的枇杷露给他:“没有,只是忽然之间心生感慨罢了。”她也算是被病弱美人萧沉渊给历练出来了,照顾起人来简直不要太熟练,连给人擦嘴的手巾都顺手拿出来了。

萧沉渊接过枇杷露却并不喝,忽然握住易雪歌的手,低声道:“圣宗有孙皇后,不知我是否有此荣幸?”他抬了抬长眉,眼睫下面的眼眸里面神光不定,带着令人无法捉摸的复杂,“你既然不放心我的心性,那么可愿意效仿孙皇后?”

秦国的圣宗算是秦国史书上大书特书、几乎无人可出其右的明君,就算是易雪歌也有耳闻。只是此人戎马半生,偶尔脾气上来便是暴躁固执,无人能拦,好在有性情温顺的孙皇后在侧委婉劝谏,及时灭火。因此,那些大臣感念孙皇后几次救命之恩又畏惧圣宗脾气,倒也不曾对圣宗后宫空虚的事情有所进言。后来孙皇后病逝,圣宗皇帝独坐寝宫一夜,须发皆白,不过半年就跟着去了。

这一对,可算是史书上真真正正的恩爱夫妻,明君贤后。

易雪歌只觉得心上忽然一跳,就像是一簇火苗落在那里,又热又疼,面上如同火烧一般的灼热。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几乎不敢抬头去看萧沉渊的眼神,急忙撇开手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先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