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云姨。月容说得不无道理…我终是在那么多人面前伤了冀哥哥的颜面,现在他在里面受苦,我只想陪着他…我这样陪着他,自己心里也好过些。”

“小姐…”

“云姨不必再劝我。”瓦儿突然抓住她衣袖,“云姨,你去求太妃奶奶,跟奶奶解释。我…等冀哥哥醒了,也会去找奶奶的…”

天色无端地阴沉下来,暖阳被乌云遮住,苍翠绿叶变得深沉。

不知过了多久,雨丝细细飘拂,纷纷扬扬,洒向枝头,洒向绸衣单薄的女子身上。女子跪在阶前,薄薄的双唇与脸色一样苍白,微微颤抖的身躯仿佛欲被冷风吹倒。

不远处回廊尽头,有人悄然而立,站在通往寝宫的那座白玉雕琢的莲花拱桥之上,和她一样静静地承接漫天细雨。那一如既往的雪白长衫,像是破云而出的一抹白光,却在这春雨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忧郁。

那双眼睛清峻无垠,仿佛倒映着整个雨中翠色,却又让这繁花碧叶的宫殿在那冷然的眸底寂灭无声。

门,轻声嘎吱,雨中的纤细身影猛然抬头,苍茫大眼直落前方。

浦月容又是一愣,随即皱眉:“郡主这是做什么?”

“他…醒来了么?”瓦儿有点哆嗦,脑海中只在乎这一个问题。雨丝蒙在乌黑发顶,沿着发稍变成小水滴垂落,湿漉的发丝贴住颊边,她的脊梁仍是那么挺直。

浦月容紧盯着她,仿佛不能明白那种所谓的执着与坚定:“大王醒不醒来,都不方便见你。你还是回去吧。零儿,你送郡主回颐华宫。”

“是,娘娘。”零儿皱起眉头走入雨中。

瓦儿心意已绝,不理会零儿伸来的手臂,几番纠缠,零儿咬牙动了气,她朝自己主子看了一眼,抿紧了小嘴。

“请郡主起身。”零儿明白主子的意思,压住性子趁机拧了瓦儿一把,“郡主请起!”

瓦儿从未想过有人会如此阴暗地伤害自己,想瞪她又看不见人,何况一心只念冀哥哥,无暇与之计较,秉着坚决再次恳求:“月容…难道我真无法再见冀哥哥一面么?”

“说了应该叫我们家小姐为娘娘。啊…”零儿正说着,被瓦儿使出大力推开,一个不防,跌坐在湿漉的地上。她忿忿地站起身,加大声音:“郡主怎可欺负人?”

浦月容冷着脸:“瓦儿,我这也是为你好,你在这跪上一天一夜都没用,又何必呢?”

瓦儿闭上眼睛,泪水雨水一同交织落下,声音几乎被风吹散:“我只知道…我想陪着他…”

“真是愚蠢的女人!”一个寒冷的声音隐含怒气由远及近,眨眼间闪身到瓦儿面前,瓦儿来不及从昏沉意识中辨别他的声音,就被人一手提起,落入温暖的怀抱。

雨意潇潇,银翟盯着浦月容的目光如一柄离鞘的剑,雨中光华清寒,凌厉冷锋无声。

浦月容定住眼眸,怔怔瞧他面色如玉,神情清峻,唯迸逝的冷光让人不自觉寒颤,隐隐有一股凛凛剑气,无法抑制地散发开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与大王酷似的面容,他的身份不难猜出——银暝国唯一的王爷。

“王爷,请带瓦儿郡主回去吧,她身子娇柔又淋了雨,只怕生病。”她很快冷静下来,对上银翟的眼中流露关心。

瓦儿想挣脱翟的怀抱,却被他反手拥得更紧,似将雨丝与寒意隔绝于怀抱之外。

“你想见他?”低沉的声音响在头顶。瓦儿浑身一震,似从他清淡语气中听出了什么,麻木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紧抓他的胸襟:“你…可以带我进去,是不是?”

浦月容脸颊开始发白,尤其在对上银翟如剑冰冷的目光之后,莫名窜上寒意,她强自镇定:“王爷请三思,大王未醒…”

银翟瞥她一眼,目光落在怀中的人儿脸上:“你如此求人,倒不如求我。”

“只要我想,便能可以。”

“求你!”瓦儿急促地出口,然后大口喘息起来。

“好,只见一面。”他懒懒笑道,有一点星光在那眸子的幽暗深处悄然绽放。

“王爷…”浦月容根本无法阻止,零儿则是张大小嘴,连谨守门外的克达也被那股无形散发的寒冷绝意所逼退几步,在他们吃惊中,银翟抱起瓦儿几欲晕厥的身子,推门而进。

王太医等人,正在屏风旁的案上研究如何为大王施针,以便大王早点醒来,见门突然被推,冷风灌进,大家不约而同回过头去。

银翟深邃的瞳仁微微一收,那纯粹的墨色带着清寒。目光在与案前唯一的医女对过一眼,又平静无波扫过惊愣的太医们,沉声命令:“你们出去。”

众人无语,寂静无声,纷纷判断来人身份与心思,视线在落到他臂弯中熟悉的面孔时,莫不惶恐。

“出去。”银翟再说第二遍。

“你们先出来吧。郡主想看看大王。”

听到浦月容的声音淡淡飘进门内,太医们才拱拱手,鱼贯走出。医女方旋回头将目光落在银翟与瓦儿相持的身影上,面无表情地离开。

“冀哥哥…”瓦儿跪倒塌前,冰冷手指停在空中不敢摸索过去,一语未完,泪洒衣襟。银翟环臂立于塌前,冷凝目光如湖水深幽,见瓦儿不住起伏颤抖的消瘦肩头,抿起了薄唇。

“愚蠢的女人,你现在见了他又如何?”

瓦儿不予理会,好半天颤抖着摸上柔软锦被,摸到银冀同样冰冷的手指。迟疑着放在唇边,眼中被泪水畜满,源源不断地滚落,他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没有感觉,静静躺着,神思在另一个世界。

“冀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连声的对不起,瓦儿伏下头去,抑制不住抽泣。想起曾经温言软语,甜蜜光景,二人耳鬓斯磨,笑闹于花红柳绿之下,莺歌燕舞春意盎然,园子里是他们相携的身影。冬日里寒梅绽放,冰雪含着香气沁人心脾,他为她披上狐裘,嘘寒问暖,满眼尽是宠溺…

如今,一个眼盲,不清不白,欲近不能近;一个昏迷,不清不楚,欲留不能留。

情能断肠,哀有几人知?

瓦儿将他的手贴上自己脸颊,淡淡余温不知是谁温暖了谁。

漆黑无光的眸子被水光浸泡,承载道不尽的深情,她在黑暗中寻找唯一的光明,目光落在清俊的面容上,低低切切呢喃:“冀哥哥怪我么…所以不愿意醒来?瓦儿今生只为冀哥哥…你一定要醒来,无论天下人如何看我…我只要冀哥哥相信我的清白…”

塌上之人一动不动,陷在未知的黑暗世界。银翟在一旁皱眉,无言的目光徘徊在这二人之间。

“冀哥哥快醒来啊…瓦儿等着你…等着亲口跟你说对不起,等着与你再次并立…冀哥哥…”她声音沙哑,泣不成声,很多话语在喉咙里咕咙,让人心不真切。但室中最为清醒的男子,却听得分毫不差,字字句句,落入他心。

上前一步,大手握住她的手臂:“人见到了,该走了。”

瓦儿手指一紧,握住银冀不愿放开:“冀哥哥…”

“走。”银翟弯身,冷漠分开他们交握的手,瓦儿匍匐塌前不愿起身,口中声声念着“冀哥哥”,只想再去握他。

银翟双臂一提,将她圈入怀中,温热气息喷在她的面颊:“话已说完,我想你不愿耽误太医就诊吧?”怔愣间,她被他揽出寝房。

门外,浦月容与太医们各投入不同神色的目光,那白玉般的冷傲身影视而不见,带着瓦儿消失在回廊尽头。

 一日的春雨使得天色沉暗许多,风吹云动灰蒙蒙的涂满天穹。偶尔有几片青翠的叶子禁不住风吹雨打,落到宫殿精美的凉亭顶上,雨意淋漓。本是花木扶疏的长廊,杏花飘零一地,往日芬芳依稀,却已不见了馥郁香彩,沿着这九曲回廊蜿蜒过去,星星点点残留着最后的美丽。

银翟止住萧音,在回廊处立了片刻,抬头去看细细不断的雨丝,心中忽然被什么牵扯着。

瓦儿雨中跪立多时,一回来便感染风寒,咳嗽不断,她躺在塌上,听得屋外低沉萧声,哀戚不已。整座豪华宽大的颐华宫,奴仆侍从均被银翟赶出园外,非吩咐不得靠近。寂静之中,闻得银翟脚步入内,瓦儿睁开眼睛,意识从混浊中努力辨出一丝清明。

“翟…”她一出口,喉咙滚烫,声音无限沙哑。

银翟莫名一颤,似被人拉动了心弦,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叫他的名字,虽轻却深刻。

“谢谢…你…”说几个字却如此费力。

银翟坐于塌前,细细凝视她因风寒而变嫣红的脸颊,假装没听到她的话:“你感染风寒,该按太医吩咐吃药。”

“谢谢…”这声谢谢包含了更多,瓦儿嘴角松了松。明明这一切是他一手造成,然今日他的所为,却让她减轻了恨意。

“谢什么!你真是愚蠢,以为跪在雨中那女人就会让你进去么?”

他这算是关心自己么?瓦儿不愿猜测他话中有多少关心,身边无一人时,他这样的话语也会让人感觉温暖。

“谢谢你…帮我找了太医。”她气息平和了不少。

望见那双漆黑却无焦点的双眸,水汪汪一片光彩不再,忆起最初两次相遇,那双眸灵活而清澈,银翟手指动了动,一股烦躁之气涌上心头。

“你好歹也是个郡主,若是病倒,有个三长两短,说不定宫中之人要扣我个大罪名!”双唇轻扬,少了种嘲讽。

他紧紧凝视着她,想起适才君王寝宫之前,她竟会跪在雨中,任由风吹雨打,坚强挺直脊背,行为虽愚蠢但着实让人震惊。本想让她吃苦受点教训,却偏无法容忍别人那样借机欺负她,尤其是她自怜自艾近乎自我摧残的方式让人气愤,心胸郁结,根本不愿理清心中复杂情绪他就过去帮了她。

他不是很恨她么?也恨那个躺在金塌上昏迷不醒的男子。

然而,当她手握着银冀泪流满面倾诉衷肠,看到银冀面无表情浑然未觉时,快意与同情…还有更多不知名的情绪齐齐震向心脏,前所未有的矛盾与挣扎擢住了他,那一刹那,他明显感觉到了疼痛,或许是与他们一样的疼痛。

“翟…”瓦儿轻呼,语气平静,“你为什么要恨你大哥?”

银翟眼神迅速暗下,大哥?多么陌生的词眼,却让他连血液都震荡了一下。他恨大哥吗?还是更恨银氏王朝可笑的制度,恨自己多年来无力更改的命运,甚至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他也姓银,为何不能生活在这王宫之中,享受该有的亲情?

眼睛落在她的脸上,想起她的笑她的哭,都只为那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如果,自己也在王宫之中,与她一同成长,是否…

他猛然收住心神,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骇住,血色飞快褪去,比执行任务时被人刺向心脏更加震惊。

瓦儿听他沉默,却不知此刻他的心思千回百转,正以浓烈奔腾抑郁压抑的眼神紧揪着自己。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只是不满意冀哥哥可以拥有这一切…而你…”瓦儿哽住,想起蓝枫云讲述的王朝往事,联想一个王族后裔被人抛弃流落在外的艰苦辛酸,眼中朦胧泛起水光,“你却不知道…冀哥哥在这深宫之中得到多少,失去多少…又要承担多少…”

银翟冷然的身躯僵硬成冰雕,仿佛没有听她的话语,突然开口道:“我会医好你的眼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

瓦儿睁大双眼,连问“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隐约感觉今日的银翟所做的一切,怎地如此反常?

[银暝篇——冷君·宠妃:048 情难得已]

银翟果然依他所言,开始为瓦儿治疗眼睛。毒药是他所下,自然不难解,服下解药再以内力为她调息,半日之后,瓦儿便觉双目清明,眼前已朦胧可见物影。她没问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治自己,他告诉自己是因想让她亲眼看到银冀,让他们更加痛苦才改变主意。总之,无论出自何种原因,结果都是一个——她的眼睛总算是可以重见光明了。

夜风清冷,雄伟的宫殿只剩纱罩宫灯悬梁轻摆,偶尔一声虫鸣,更显寂寥。君王婚典本是喜庆三日,可变故突生,以致宫中气氛一度紧张凝重。不仅为大王在婚殿上亲口提拔新人,任命要职,调编大批御林军队,还因为大王宣布完这一切就此昏迷,让群臣措手不及…

太医乔雀终于回宫,此时银冀烧早已退却,但意识时清时混。各朝中重臣先后都来探过几次,唯浦文侯与夏世聪等几位老臣入过寝宫内室。

乔雀与各太医细心查看后,研制医治方法,时间众人一直面色沉重,丝毫不见轻松。尤其是乔雀,每次看到银冀苍白面容,清明双眼中全是无奈的担忧。

又过一日,瓦儿眼睛已能模糊视物,只是不能用眼过多,暂时不能到室外受日光刺激,所以在塌上养着的时间多。身在颐华宫,心念冀哥哥,银翟有意无意带来消息。听到冀哥哥已醒来,憋了许久的忧心终于松开一点,暗想着下次怎样才能见到他,见到他又该如何面对?

这日,银冀完全清醒,撑着身子自塌上坐起。乔雀再次上前细心把脉,查看他的眼睛,一抹深幽蓝光倏然闪过,惊得他双手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银冀皱眉轻问,乔雀的脸色突变逃不过他锐利的眼睛。

乔雀迟疑了一下,垂眼不敢看他:“一切甚好,大王放心。”话虽说完,冷汗却从额头冒出。

银冀轻咳一声,盯住他慌张神色:“乔太医有话直说,不必遮掩。此次你出门游历学习,关于本王的心绞之症,可有收获?”

他的话听似无意,却隐含质疑,乔雀双唇抖擞,突然跪下身去,声音里难掩惊痛:“大王…”

银冀修眉拧起,更加感觉不对,乔雀是老实人,素来镇静遇事不慌,除非真有大事。心下也疙瘩一声,如有东西坠在心口,沉重不已,语气仍就淡然:“莫非这心绞之症乃是绝症?乔太医给本王细细道来,不得隐瞒。”

“臣不敢有半丝隐瞒。”乔雀半掩在袖口中的手指紧贴地面,头垂得很低,语气迟疑而焦虑,“大王的病不完全是心绞,还可能…”

“还可能什么?”银冀上前亲自拉起他,目光坚定注视着这张不善说谎的面孔,“乔爱卿尽管说,本王信任你,本王要知道你的发现。”

“臣定当全部禀告,请大王听完也不必担忧,这些只是臣个人推断,不一定正确。”见银冀肯定地点头,乔雀才站直身子,缓缓叙道:“臣此番出门,半打算前去大唐为大王寻求高名医或高人,未料路经刖夙国时,碰到臣的师弟。当年臣与他一同习医,后来各侍其主,这番久别重逢,欣喜不已,闲谈间聊起大王的病症,并向师弟请教。”

“你师弟可说了什么?”银冀见他顿住,猜测他师弟定说了重要的话。

乔雀道:“臣的师弟原来一直在刖夙王宫侍奉殇王,殇王人称暴君只是性子暴躁并非残虐,对太医们也甚为看重。师弟谈及一个巧合,说十几年前,殇王也曾与大王您一样有过心绞之症,算起来时间差不多,臣又询问仔细症状,师弟说他曾听宫中老太医提过,症状竟也跟大王您颇为相似。”

“这么说,殇烈也可能跟本王一样有这毛病?”

“没有。据说殇王在多年前,被一高人看出病症,高人开了药方为殇王治疗,所以这些年来,殇王的心绞之症几乎未曾发作,也就是说早已痊愈。臣便开始打听那高人…”

高人?银冀没有忘记去年在红木城遇见的白须老者,给自己一瓶神秘药水,并说是否能活过二十五岁,全靠造化。当时宁可信有可,冒险将药水喝下,未料心绞不但未好,反而频频发作,想来不知该悔该恨?

乔雀见大王神色灰暗不明,大着胆子继续说:“那高人只是云游着,无所踪迹,若不隐世恐怕也已不在人间。臣约了师弟辗转去了北诏与蒙舍两国,却听到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秘闻。”

银冀眼眸一闪:“密闻?”

乔雀抹去额头冷汗,皱起眉头:“传闻当年蒙舍先王病重,为保太子与江山,怕三诏趁虚攻击,遂请巫师对三诏太子施下巫咒…而这时间,恰好就在十四年前,与大王您、殇王当年突然莫名得病的时间巧合…而听说中咒者都…”

“都如何?”

“咒气伤人,萦绕于心口,中咒者都…活不过十五年…”乔雀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大王的脸色,这等同于说大王活不过明年。

话已至此,银冀猛然眯瞳,一手拍在案几上,声音冷了几分:“乔爱卿,你说…此传闻真实性有多少?”

“臣…不敢断言,臣有向师弟讨教,定会尽力医治大王。”

见乔雀额头汗珠滚落,银冀身子一晃,将此事与那白须老者的话一联系,恍然明白这多半是真实的。莫非这真是天命?人为的天命!想不到蒙舍阁贝罗竟如此阴险狡诈,殇王在年少时便已遇高人,而自己…老者的话回荡耳际,他瞳孔越来越紧缩,自己真活不过明年?

“乔爱卿,可有医治之法?”

乔雀的汗水滴落地上:“臣会尽力。”

“好。本王相信你,此事不得伸张,特别是别传到太妃那里。”银冀轻抚额头,浑身无力,“你下去吧,本王会派人去证实的。”

又过两日,天气仍然阴晴不定,春日正午的阳光洒照下来,将昨夜打在绿叶上的露珠反射出细微耀目的光泽,亮晶晶,闪熠熠,点点生辉。

瓦儿治疗眼睛以来首次走出屋外,一双晶莹灿烂的眸子水光潋滟,较以前更为生动。她盯着久违的天空,熟悉的闪亮的琉璃瓦,恍如隔世,一时间竟分不清喜和悲。四周安静得几乎能听到那阳光流动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偶尔有风吹绿叶,露水“嘀嗒”一声落下来,反更衬得庭院平寂安静。

这几日,颐华宫安静得很,瓦儿没有出园子,银翟对园子外面的事也不再主动提及。蓝枫云跟太妃求情无效,最后一气干脆直接搬到颐华宫陪瓦儿住,只是她不明白从来都疼爱瓦儿的太妃,这次怎地如此绝情?难道仅仅因为瓦儿意外阻挠了婚典,折损了大王的尊严么?无论如何,在蓝枫云心里,守护着瓦儿是她一生的职责。

瓦儿每日念着冀哥哥,却每每看到银翟越来越面无表情的脸庞,一句问话也说不出口。

银翟说她眼睛完全康复了,他便不阻止她出这园子,所以瓦儿很按时用药,注意休息,只盼着能快点去找冀哥哥。然而,自听闻冀哥哥清醒过来已有七八日,期间无一人来颐华宫探过她。她虽满心信任,但仍难免惴惴不安,惟恐冀哥哥是病重无法开口询问自己的事,以致所有人都要遗忘了她…又或者,冀哥哥心中其实真有那么一丝丝责怪自己的…

银翟远远看着,白衣在绿丛后若隐若现。他并非刻意隐藏,而是近几次见到她,心中时常涌出一丝难以言预的奇怪感觉。现在的红瓦儿,他觉得熟悉又陌生,几年前林间初遇,她曾经大胆与自己对峙,后来曾经大声吼骂自己是“恶人”,连串不文雅的咒骂之语从她的小嘴里吐出,她是开朗的、无畏的、阳光的,而今,她站在朝阳之下,却满脸落寞,纤弱的身形倍显孤寂。或许,是这抹孤寂让他联想到了太多,手指扯落丛中的一片花瓣,他转过脸去,不愿看她。

“小姐,早上风大,你还是进去歇着,等眼睛好了再出来。”蓝枫云不知何时站在瓦儿身后。

瓦儿扬起一笑,看在眼里如同以前一般灿烂:“云姨别担心我,我眼睛差不多痊愈了,在屋子里闷得久,早就坐不住想出来透透气了。”

蓝枫云见那笑容心头一酸:“小姐总算又笑了。”

“我一直都喜欢笑啊。呵呵…”瓦儿注视着蓝枫云,笑容更加灿烂,仿佛这一个月多从来未曾发生过什么。

蓝枫云皱眉:“小姐打小爱笑也爱哭,无论怎样,我是希望看到小姐真实的性子。”

瓦儿嘟嘴,眨眨眼睛似星光一般璀璨:“爱哭并不代表脆弱,瓦儿坚强着呢,风雪也压不倒,就像是沁梅园的梅花…”不经意提及沁梅园,她的笑容微微僵住,顿了一下后扯住蓝枫云的手臂,若无其事地笑开:“我们还是进屋去吧。我突然想跟泪西写封信去。”

“泪西是谁?”

“泪西是北诏的国妃娘娘,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呢!我跟她一见如故,格外投缘,虽然泪西天生有点腿疾,但她从未表现过懦弱。她可是我的知心姐妹呢,改天有机会泪西来银暝玩,云姨也可以见见她,楚颜公主说我跟泪西长得还有点相似呢…”瓦儿的声音消失在门中,蓝枫云盯着她的背影,不轻不重地吐了口气。

花红柳绿间,银翟笔直的身影挺立不动,为她刚刚展露的笑颜若有所思。那抹灿烂明笑阳光下毫无遮掩,他在惊愣之后没来由心口堵得慌,清冷孤绝的黑眸有丝迷茫转瞬即逝,他不明白——不明白这个女子在历经这么多风波之后,还能笑颜如花;不明白她怎可以笑得那样若无其事;不明白她怎还有心思笑?笑的背后自有苦涩,难道她是不想让蓝枫云担心么?

可是,这样的“笑”是不是太愚蠢?任何人都知道那有多虚假…

手指拈动,又不自觉扯下一片花瓣,待他回神凝视手中被摧残的红花,修眉立刻收拢,他什么时候竟有这种可笑的举动了?

这段日子,时间对宫里很多人来说,是漫长而难熬的。

云霞之后,阳光升起,层叠连绵的琉璃瓦反射出一片夺目生辉的金光,丹陛煊彩,紫云飞檐,浦月容身着华贵的月白锦貂宫装,头戴象征着宫中女子最高级别的紫玉金步摇,带着丫鬟零儿进入沁梅园。恰逢安然也带了侍女前去探望珍太妃,二人见面自然免不了对上几眼。

说来也怪,这原本走得挺近的两人,在一同披着嫁纱当上王妃的那天起,关系逐渐便得冷漠疏离,常常遇见再不若以前那样投机闲聊。

珍太妃本就病重,加上最近发生太多事,她心闷气躁,抑郁难静,现在病得几乎不能离塌,连银冀在沁梅园守着的时间都多起来。

消瘦了几分的银冀见到月容与安然平静如常,俊冷淡雅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倪端。太医乔雀回来为大王确诊之后,跟众太医商议联合建议大王并秘密发旨于后宫,因龙体违和,一段时日内不能与妃子房事,否则伤精败气,影响身子。

太医们都众口一金,所以珍太妃纵然多么希望银冀能招妃侍寝,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银氏血脉后继有人,也无法强迫他宠幸月容或安然。每次想到这点,银冀压在心头千千万万的石头总算搬松了一块。

沁梅园里,月容和安然见大王守在太妃塌前,二人说话拘谨了许多,不坐半个时辰便匆匆告退。

房中又只剩一老一小,默默对视。

“冀儿,因为瓦儿的事,你在责怪奶奶?”珍太妃半靠着身后的软枕。

银冀握住她的手:“孩儿不敢,只是孩儿更从未怪过瓦儿。”

“唉,你这孩子对瓦儿的心意…自小都能让人看出来。奶奶又何尝不疼爱那丫头,只是你可曾想过,此次婚典非同一般,瓦儿这样一闹,大臣们将如何看她,如何看你?你又得为之多承受多少压力?”珍太妃说得微微喘息。

银冀下颌一收:“既然奶奶如此明白孩儿心意,又怎会不明白瓦儿?婚典之事非瓦儿所为,她还被人害了眼睛…如今奶奶懿旨一下,你说孩儿是该遵从呢还是该弗逆?”

珍太妃又喘息了几口,逐渐正色起来,眼睛紧盯着银冀俊郎消瘦的脸庞:“你这孩子莫不要跟你父王一样是个痴情种,一生只为了你母妃,结果现在银氏王族只剩你与你弟…月容和安然都是好姑娘,她们的家族势力也可助你稳固江山,奶奶再说得私心一点,身为君王,银氏王朝要守,银族的开枝散叶亦不能耽误。”

“奶奶…”想到自己的身体与那极可能属实的诅咒,银冀眼眸深暗无比,“奶奶…将来这江山、这一切都给弟弟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