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从前可以抛开偏见…
微抬眼眸,目送他们走近大厅,大厅里有温暖的火炉,炉光映在墙上,地上,他们的身上。
楚弈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缓缓站了起来。
全身力气仿佛已被抽光,他无力地提着沉重的木桶,小心地避开他们的视线,绕到偏僻的后院。
一身红色的女子,脚步匆匆,刚拐过墙角,便迎面撞上了他。
木桶里的水重重晃荡了一下,泼洒了出来。提桶的人也几乎站立不稳,身子斜晃了一下。
“你…!”莫静然正要开口,猛然惊骇地睁大了眼。
她的眼睛很美丽,此时却睁得不能再大,好象看到了此生最不能让人相信的事情。
提桶的人连忙垂下眼去,想绕过她的身边。
“你是…?”
灰色的脊背一凛,他没有回头。
“楚大哥…”莫静然颤抖着唇,加大了声音,红衣飘动已置身与他的身前。
楚弈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漠而沙哑:“姑娘认错人了。”
“楚大哥…天啦,这是怎么回事?”压低了声音,莫静然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拉着他一起走到后院中。
后院无人,只有他们俩站在古井旁。
楚弈轻抿着唇,前所未有的耻辱涌上身,他想赶她走,推开她…
莫静然仰望着他,美丽的眼中泪光滚动。
心,被一条钢轫的丝线拉扯着。
她明明很恨他,恨得要命,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为全家报仇!
可是,看到潇洒自若,气宇轩昂的他,一下子落魄至此,恨意竟然动摇得厉害,还有说不出的心痛。
他的身躯挺拔,气质依然磊落,只是不过短短两日,却瘦了不少,脸上苍白无一丝血色,光洁的下巴也被浅浅的胡渣所遮盖。
这样的楚大哥,这样的邪君楚弈…
莫静然声音轻柔颤抖,看起来情真意切:“楚大哥受苦了…”
楚弈站得笔直,浑身都在痛,他的腰却是笔直的。
他静静地注视着这张美丽的脸孔,犹豫着要不要相信她?
这座神秘的五峰谷若跟真黑衣人组织有关,那莫静然也不足以信任,尽管那双清澈闪动晶莹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真心。
沉默了一会,他没有再回避,沉声问:“谷主请他们来做什么?”
莫静然怔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她刚刚出现在后院,其实就是在跟平山大厅的兄弟打听消息,才听到楚大哥武功被废的消息,没想到就正好撞上了他。
一问到柯少凌和泪西二人,她不禁想到兄弟透露的信息——谷主似乎要为少主和泪西姑娘做媒…
此刻突然见到楚大哥,她可算完全明白谷主的意思了!
咬咬唇,莫静然注视着落魄仍难掩俊美的楚弈:“楚大哥别担心,虽然我不知道谷主为何对楚大哥如此,但是他并没有要伤害泪西和柯大哥的意思,这次设宴,就是特意对他们赔礼道歉的。”
楚弈神情更加严肃,修眉紧蹙,他实在难以想象阴险狡诈的五峰谷主会对他们赔礼道歉?这其中定然有所阴谋。
有人来了。
莫静然飞快地闪身躲入墙后,只听总管凶恶的声音在催促:“小子,地擦完了就躲在这偷懒!快点,立刻将柴火送进去大厅,在炉子旁伺候着。”
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冷风阵阵,又吹了起来。
总管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指院子角落的木柴:“快点啊!”
莫静然咬着牙,心中陡起一股愤恨,真想上去给那总管两巴掌,又立刻被自己的想法而骇住。
这算什么?自己是要背叛谷主吗?谷主可以让楚弈送柴进去,呆在大厅里,不就是为了让他听到少主和泪西的婚事吗?
即便是提提婚事而已,不一定有结果,即便不知道楚弈究竟将泪西看得有都重要,这无疑都是雪上加霜。
为何自己要如此为楚弈担心?
总管扬长而去,楚弈直直站立了许久,终于默不作声地走到墙角。莫静然脱口急问:“楚大哥真要进去?”
楚弈的背立刻僵直。
“你根本不能让泪西姑娘看到你这副模样,是不?”莫静然语意轻叹,带着矛盾,“楚大哥。”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慎重,眼睛直直地落在他苍白憔悴的面容上,抿抿唇似下了很大决心:“我帮你去!你的武功…我会尽快帮你找解药!”
说完,她飞快地转开眼睛,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改变心意一般。
抱起一把劈得整齐的木柴,利落地转身:“楚大哥要忍住,我会尽快来救你!”
看着红影离去,楚弈竟然哽语凝咽。
他这辈子,从来都是生死不顾地去救女人,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也要等着女人来救。
莫静然,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该相信你吗?
他缓缓地移动脚步,冷风不断侵袭着他的身躯,粗布衣裳抵抗不住严寒,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靠在后院的墙边,坐在冰冷的石地上,狭长的眸子轻轻闭上。
咀嚼在嘴里的,是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沉重与苦涩…
[北诏篇——邪君·残妃:062 邪君醒爱]
空寂的庭院,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冷风,有点萧瑟。
房间里,有一盏孤灯,灯火昏黄跳跃。
泪西锁眉轻思,心中有好几件事越来越不明白。谷主今日大厅设宴,说是赔罪道歉,可面具下的声音总让人感觉几分诡异。
厅中竟然还提出自己和少凌哥哥看起来很般配,不如他做个媒为二人在平山峰顶办场喜事…
这事怎能如此草率而言?
他根本一点也不了解自己跟少凌哥哥。
在看他每句话似乎都是话中有话,无论怎么想,神秘谷主都是个奇怪的人。
再则,当她询问他,楚弈的情况和去处时,他竟左顾言他,不曾直接回答,弄得她更加疑惑楚弈究竟办什么事去了?
柯少凌轻轻敲门,泪西低应了一声,他推门而进。
“看你没睡,就来看看。”
泪西微微点头:“少凌哥哥,今日那谷主的话…”
柯少凌俊脸僵了一下,笑道:“谷主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他可能是想热闹一下。不过,少凌哥哥真想知道,若不是在这般情况下,泪西会答应吗?”
他指的是什么?谷主所提的婚事吗?
泪西小脸不禁发热,自己是楚弈的妻子,这点她怎能忘记?现在楚弈下落不明,纵然她对少凌哥哥很有好感,也不能在此时想这样的事情啊!
绞了绞手指,泪西抬起水亮的眸子,语带几分羞涩:“少凌哥哥,我们先不谈这个,好么?楚大哥已经不见三天了,谷主今天又神秘不肯说,我担心他…”
柯少凌面色沉了下来,因为泪西对楚弈的担忧而心酸,更因为下午两名侍卫已来报告——楚的境况不容乐观,尤其是他那样一个高贵的君主来说,确是前所未有的打击。
可是,这一切,怎能让泪西知道?
男人的尊严何其重要,他当然理解,想必楚弈也不想让泪西看到吧!
“少凌哥哥。”泪西咬咬唇,“虽然谷主看起来对我们并无恶意,可是我总觉得不塌实。少凌哥哥能想办法去打听出楚大哥的消息吗?”
柯少凌紧盯着她,声音沙哑:“你真的很关心他。”
泪西再咬了一下唇:“我只是…心中一直不安,我真不希望他出什么意外。少凌哥哥能明白吗?”
他点点头,动作有点僵硬:“少凌哥哥明白。”
他走了过去,温柔地揽着她的肩头,为指下的冰凉而皱起眉:“夜深了,早点歇息。我帮你给炉子添点柴火。”
“少凌哥哥…”泪西抬头,张着一双水眸,若是这次没有带少凌哥哥一同前来,她一个人恐怕更加焦灼不安。
在她额心落下轻柔一吻,柯少凌将她带到床边,万分怜惜:“不用多想,明日我便去找楚兄。你先歇息,我去取柴。”
屋子的角落,有个不大的火炉,炉子的火时燃时歇。
感觉到少凌哥哥无微不至的呵护,她只觉得心是暖的。
这样的夜,很沉。
夜色漆黑,冰凉,似会将一切掩埋。
落叶飘飞的树下,一个孤单的身影。
风,掀起发丝,发丝狂乱飞舞。
黑衣飘动,她的声音痛苦而悲跄,被风与黄叶一同卷过。
“爹…女儿不孝!女儿现在真的无法看到他那个样子…谷中发生的一切,因我而起,我只想还他一次!…请爹原谅!等我偿还完欠他的…一定与他恩断义绝,形同陌路,只为爹爹报仇!”
断断续续,零零落落。
她重重地朝地上磕下三个响头,嘴角抿得死紧,然后重新蒙上黑巾。
插在地里的剑,倏然被人拔出。
空中黄叶四起,漫天狂舞。
那道剑亮,是漆黑寒里唯一的光亮,像极地里的一丝雪光,冰冷而无情。
黑色娇柔的身躯,如轻灵燕子。
看准了一个方向,她迅速朝一处黑暗的宅子闪去。
悄无声息,幽若精灵。
黑不见底的密室,阴暗而潮湿。
这便是他夜晚歇息的地方,只是不再用铁链绑住他,而是像奴隶一样将他囚困起来。
白天,他听从那个嘴脸恶劣的总管吩咐,沉默地做着一些极其卑微的劳动。
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最下等奴隶,连多说一句话的权力都没有的奴隶。
没有了武功,加上身子极其虚弱,他根本不能与人硬拼。
不过,一天下来,他却有收获,尤其不经意看到步伐轻巧的黑衣人侍卫进出平山大厅之时,他进一步确定自己的猜测。
与世隔绝的五峰谷不是神秘诡异,而是跟大唐有关的黑衣人组织所在之地,而这里应该就是他们的总部。
身为诏王之一的邪君,五峰谷主根本不可能放了自己。
但是,失去武功和奴隶的身份可以让人掉以轻心,不会那么严加防犯,他倒可以趁机暗中探察一些线索。
如此一想,对于自己被人践踏的身份和尊严,不再那么、那么难以承受…
心中有丝隐隐的等待,虽然不敢再信任莫静然,但又忍不住期盼。
武功,只有恢复武功,他才可以考虑更多。
想着,想着,思绪又绕了回来…
无论他怎么努力排斥,拒绝思考,那个女人的名字和音容笑貌都会盘旋到脑海中。
大厅门口的那一瞥,她对着柯少凌的那一笑,让他瞬间如火中烧,连胸口都疼痛得厉害。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带给他那种感觉。
强烈,深刻。
他后来才从难以呼吸的紧窒中恍然明白,原来那一种几乎要将人顷刻颠覆的情绪叫——嫉妒。
为何之前看到他们在一起,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呢?
从前的他,满怀自信,有着尊贵和骄傲的条件,他可以漫不经心地抬着下巴,顺着鼻梁往下看她。
他不屑,不惧也不懂…
直到今天,赫然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去争取她的笑颜时,他才慌了。
体内的感情,仿佛潜伏千百年的岩浆,轰然爆发。
滚滚而来,他懂了,明白了。
不敢再不屑,不能不害怕——
他真的害怕…她会被那个待她温柔,比自己更懂得体贴照顾的男人带走…
像他这样一个男人,可以失去一切,不可以失去骄傲和尊严,而现在,他更不能失去她。
一个叫泪西的女人。
十二年前闯入他的生命,何泪西三个字刻进他的心底,她的命运与他纠缠。
纠缠,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如何渴望与她的纠缠。
轻抚着手腕上的暗红木镯,另一只已裂,这只,他会永远好好守护。
将来,他会请人再做一对,成为他们命运相连的见证。
他的生命,不能没有她…
平凡也好,残跛也罢。
等他楚弈恢复武功,走出这个囚牢,他一定要将自己的女人从那个人手中夺回来。
因为——她是他的。
因为…他爱她!
像漆黑夜里的光芒,像冰天雪地的火炉,像寂寞星空的圆月。
照进了他几近枯竭的心。
照亮了他灰暗迷惘的眼。
密室,幽暗。
不知道外面是否天已亮,只听沉重的石门开关一动,随即灰色的光线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