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弈的脸色已经发黑,太阳穴跳动地厉害,一股前所未有的残暴血液急速地在体内流窜。

忍着,咬着牙根忍着。

手指死死握着贴在身侧忍着。

他忍得很辛苦,但是他坚决想听完这个该死的女人,究竟能说出多少这样大胆的批判。

泪西缓缓放下小刀,没有停止话语:“你知道吗?你是我见做最冷血自私的家伙,而且无知又可笑,常常一意孤行地做事。一个可怜的君王,你问问你自己,在北诏之中,有多少对你心服口服的将臣,有多少对你怨声载道的百姓…”

一只大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无法再说下去。

乌黑的长睫掩映住残酷骸人的黑眸,他的每个字从牙缝里蹦了出来,带着森森冷气。

“可笑的女人,你也听好,你对本王又了解多少?你对北诏之事又了解多少?你凭什么这样大发评论?充其量,你也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女人而已!”

身子被定住,如被一盆凉水泼了过来。

眼前的楚弈,俊脸有着冷酷,也有着无法抹去的傲然与自信。

她…真的也很可笑吗?

泪西握住小刀,手指扣得死紧。

他的话,她再次无法反驳,因为——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纵然天天生活在同一座宫苑,甚至同房就寝多年,她却根本就不了解他…

她皱起眉:“我的确不那么了解你,但是此次百姓遭遇冰冻灾害却是事实,你身为君王,没有及时解决也是事实。”

白衣转身,扬起衣角。

他背对着她,只有声音在空气里传递。

“好,本王暂且不追问你究竟从何得到这些消息,本王也可以如实告诉你,关于灾民之事,朝廷早已安排妥当,而本王——也绝非昏君!”

泪西盯着他挺直的背影,道:“是否昏君,百姓体会最深。”

烛火蔓延,夜里的空气有了几分凉意。

室内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都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在泪西忍不住又开始忐忑之际,楚弈蓦然转回身,俊脸已平静了不少。

“何泪西。”他的语气很认真,“或许你说得对,是否昏君只有百姓体会最深。今夜,本王不处罚你,本王还可以答应给你三年时间,你睁大眼睛仔细瞧清楚——本王究竟是不是一个昏君!”

“你真答应了?”

泪西吃惊地盯着他,以为自己说了一大串批判的话语之后,他会将自己打入天牢,然后处斩,没想到他不但像先前那样生气,还能答应自己?

她真弄不懂,他在想什么?

终于明白外面为何叫他为“邪君”,他的作风诡异地实在让人无法捉摸…

楚弈漆黑的眼睛浮现出坚毅,他勾唇道:“三年后,本王立刻废了你,一天也不耽搁!”

“好。”

她松开了淡眉,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

无论他怎么想,为什么答应,至少眼前的危机都度过了,不是吗?

接下来的三年,她该好好地打算一番了。

[北诏篇——邪君·残妃:032 岁月流转]

时光转眼即过。

关于那个夜晚,楚弈和泪西的三年之约,他们很有默契地没有跟任何人提起。

他,依然神采飞扬,俊美的脸庞难掩傲视天下的自信,身边美女如云。

那些女人都死心踏地地主动跟随着他,仿佛只要他勾勾手指头,她们便会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一切。

冷薄的嘴角时常邪魅地勾起,说不出地轻佻,惟有漆黑的眼眸中,多了一份内敛。

只要身在王宫,他便每日坚持早朝,夜间御书房的灯火常会亮至深夜。

她,在约定过后不久,开始暗中留意国家之事,偶尔会与一些老将文臣聊聊百姓生活。

其中,闻天鸣与她的接触也逐渐变得密切。

闻天鸣时常跟从前一样,慈爱地叫泪西“娃娃”,泪西也会无所顾忌地向闻大叔征询一些意见。

只是,岁月在柔软的指尖划过,泪西从未忘记过的父母惨案,那一直成为她的一块不敢触及的伤痛。

三年的时间,仿佛很平淡,如水一般缓然而过,又仿佛一首婉转的曲子,其间发生了不少的波澜。

春天。

话从第三年春天说起。

莺飞草长,绿柳夹岸。

湖中水光潋滟,其景灼灼灿然,远处山色空蒙有致,青黛含翠。

楚弈出宫巡游,在欣赏湖光山色的同时,也特别关注各地百姓年后恢复春耕的情况。

他每次出宫的时间长短不一,有时候只在北诏境内微服私访,有时候会去其他三诏拜访。

据说每次出去的时候,为了不暴露自己,都要特意要戴上一个面具,让人分不清他真实的身份,听起来感觉有点大费周章,好在每次回宫都会有所收获。

泪西在宫中闲来无事,常会去翻一翻北诏的相关记载,想更加了解自己所生长的国家。

几百个日子里,她跟楚弈的关系逐渐变得很奇怪。

从来都不是亲密的夫妻,却也没有像以前那般厌恶对方。

好象起始于他们偶然的一次相谈,不见针锋相对,后来的好几次,他们都会安静地坐在园子里,听着小溪从小桥下流过的声音,淡淡地聊着最近发生的某件事情。

她奇异地发现,跟他谈得越多,便对他越不了解。

举手投足,不经意流露的尊雅风度,常让她疑惑…

邪君楚弈,究竟是故意在自己面前隐藏了本性,是装腔作势,还是真的也有这样性子睿智而平和的一面?

每当深夜之时,她不禁想像隔壁的那个男人,是否还在挑灯批阅奏折…

她的确是睁大眼睛看着,看着他来用行动证明自己,无法否认,心底缓缓升出一种认同,他真的是花了不少心思让自己做一个明君。

如此情形,她也算是对已故的母妃许仪儿有所交代了。

还有一年,待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是他们的三年之约,那时候,她便可以自由地离开这里了。

心,早已飞向蓝天。

蓝天上有自由飞翔的白鸽,鸽子偶尔会带来一封信,那是遥远的银暝国郡主亲笔写的信。

忆起红瓦儿在作客北诏时,依依不舍的模样,黑亮的眼睛闪动着水花,大颗大颗晶莹的珍珠仿佛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那瞬间,已经忘记了哭泣是什么滋味的泪西,心口突然荡漾起前所未有的难过,眼睛不禁湿润了。

她们的情谊很奇怪,事实上,红瓦儿与楚颜、小以同都很合得来,惟独回去银暝后,写信的对象却只有泪西一个。

她的喜悦,她的忧伤,每次都让泪西微笑或担忧,这——也为枯燥的宫廷生活增添了一份生机。

性子活泼的小以同,支着下巴陪在她身边,只觉得日子有些无趣,还不如在宫外自在,所以千方百计想找点有趣的事情做。

楚颜仍然没有出嫁,即使连续有好几个英俊的外族首领向北诏求婚,她也不屑一顾。

她的心,早就只给了一个人——慕千寻。每次趁楚弈出宫的时机,她总会悄悄溜出宫去,只为寻找自己的心上人。

而每次,当她千方百计到达蒙舍国找到慕千寻时,对方只冷淡而温文有礼地拒绝她。

即便这样,楚颜也不曾放弃,只等着下一次有个更好的机会…

被掳去阿萨族的楚苓回来过北诏好几次,每次回来都是不同的状况。

比如说,第一次是因为对家乡想念得紧,在生完孩子不到一个月,就悄悄地偷溜了回来,吓得对她霸道又宠爱的王子夫君连夜追了来。

还有一次,她与王子夫君闹别扭,一气之下跑了回来。

楚颜忍不住抱怨,这小女人怎么成亲做了娘,反而比以前更加任性了…

在泪西还没将楚苓好声劝慰完,那个快马加鞭赶来的男人黑着一张脸又出现了。

只有上一次,楚苓带着一脸甜蜜的笑容出现,她手里牵着个两岁大的娃娃,眼里的幸福似乎可以醉死人,而她的另一只手,是被她的王子夫君紧紧牵着。

这家伙,原来又有了第二个宝宝,看得泪西和楚颜好生羡慕。

一切似乎都没变,一切似乎每天又都在悄悄地改变。

终于有一天,一件事情打破了北诏王宫两年来的平静。

树影重重,掩映花红。

一个娇小的身影匆匆穿过回廊,奔进满园春意的园子里,惊动了正提着一把小水壶亲自浇花的女子。

“以同,有什么事如此急匆匆的?王宫着火了?”泪西停下浇花,微笑着问道。

以同一把扶住泪西的手臂,喘息着说:“哎呀,我说姐姐…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等我说完,看你还能笑得出来不…”

嘴上笑意不减,泪西又拎起手中水壶,语气淡然:“发生了什么事?那么严重…”

话未完,便被以同打断:“姐姐,快别浇花了。有人要抢你的国妃之位…你还浇什么花!”

“什么?”停下动作,泪西转过头,眼中闪过惊色,不过瞬间她又恢复了淡然,“我这国妃的位子,是谁想抢便能抢走的么?呵呵,你啊…就爱瞎操心。”

以同漂亮的眉头立刻打了个死结,将泪西手中的水壶一把夺下,非常认真地看着她,道:“姐姐,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大王亲口允的婚约,对象是蒙舍国的一位公主。说是说和亲,可是那公主一来,还不直接威胁到姐姐的地位?”

泪西淡眉微微皱了一下,轻问:“哦?他要娶蒙舍公主?这消息我倒未曾听闻。”

说完,悠然拂了拂衣袖,理理随风轻扬的发丝,朝凉亭内走去。

以同连忙跟上,一脸急色:“姐姐,你怎么就不急呢?我可是刚一听说此消息,就赶着跑来告诉你啊。”

“我知道。”泪西在石凳上坐定,淡淡地接口。她朝侍立在园子一旁的宫女挥挥手,宫女们立刻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丝帕、茶具、糕点等东西一一送了上来。

“原来…姐姐早就知道,亏我还一路跑来。”以同眼珠子一转,神秘地探上前去,“莫非姐姐早已想好了对策?”

泪西看了她一眼,没有解释其实自己也是刚刚听她说起,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只是,反正她从未贪图过这个“国妃”之位,也早已打定主意要离开王宫,那么,楚弈要将妃位让给谁,她何必在意?

说不在意,隐隐浮现心头的惆怅又是为何?

泪西拿起丝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额心的那颗殷红朱砂有点黯然。

她为何没有该有的平静呢?

一阵凉风吹过,茶气袅袅,伴随着一声轻叹。

难道是因为他事先没有任何说明或透露吗?

“姐姐别担心,若是那个什么公主真进宫了,只要威胁到你的地位,我小以同绝不放过她!”

眉心渐渐松开,泪西将茶杯推到她面前,道:“你别多想了,喝杯清茶降点躁。”

“姐姐,我这是关心你嘛!”

“我知道。”轻抿了一口茶,泪西顿了顿,“不过,你难道还不明白么?我根本不在乎这个国妃之位啊!”

以同眉头依然皱得死紧,满脸疑惑:“姐姐真的不在意吗?真的?姐姐可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女人巴望着这个位子?姐姐怎能说不在乎?”

“我知道。”

“姐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在意,我看姐姐已经是超凡脱俗了。”以同嘟起嘴道。

泪西笑了:“因为大家都巴望着,所以你就认为我该死死守着它?以同,你不知道,有时候某些东西比身份地位更重要。”

“我不明白,姐姐可有自己在乎的东西?”以同开始迷茫。

“我当然也有所在乎,只是…我在乎的都不在这里。”

蓝天上白云飘拂,漆黑的瞳眸,渴望的目光,直望向天边飞翔的小鸟。

人,当你一无所有时,总是想得到很多很多。

可是,当你真的可以随意一点,便什么都能拥有时,反而会觉得空虚。

这座美丽的城堡,恰似一间最华贵的囚牢,做事难以把握自我,总要顾忌太多。

这里,囚住了人。

她好怕,再在这里呆下去,会把自己的意志连同梦想都囚禁了…

泪西咽下清茶,收回目光。

楚弈要与蒙舍国联姻,无论是为了诏国利益还是满足他自己,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知会她一声的。

淡淡的…

几乎难以捕捉的郁闷再次划过心间。

等楚弈告诉泪西要迎娶蒙舍公主的事情时,已经是两日后。

他们对立在灯火明亮的御书房。

是楚弈主动找她去的,在前去御书房的路上,她大概已猜到了这些。

“泪西,此番和亲之事,于公于私,本王都不能拒绝。”说完,黑如暗夜地眸子直直注视着她,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

两年来,二人的相处比白开水都要清淡。

或许,更像一个清澈见底又平静如镜的湖,他们谈话时,冷静得无法想象。

楚弈,已不是当年的楚弈。

泪西,也并非当年的泪西。

泪西微微地笑着,回视着他:“大王能娶到蒙舍公主,是大王的福气,也是北诏国的福气。”

楚弈撇唇一笑:“记得从前,父王和母妃也常跟我说,娶到你是本王的福气,也是北诏国的福气,因为只有你才是我命定的国妃。”

神情瞬间的仲怔,她挺了挺脊梁,淡笑:“大王是开玩笑的吧。那个高僧的话,父王和母妃只是迷信,大王又何必介意。”

“是否迷信,谁人知道?”

泪西吃惊地望着他的眼睛,他不是从来都不信的吗?

楚弈呵呵地笑了起来:“呵呵…本王的确从来都未信过!”

轻轻松了口气,泪西的脸上重新浮起笑容:“大王,反正三年之约已经过去了一大半,我想等蒙舍公主嫁过来的时候,我应该可以提前退位让贤的…”

“不必了!”他突然打断她。

一想到她要急着离开王宫,心头闪电般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抑郁。他飞快地将这股抑郁压了下去,太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