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贝儿吸了一口气,良久眼泪滑落下来。
轩辕凌日的手指掠起她的泪,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在冬天里是不能随便落泪的吗?脸上会结冰碴的。”
“眼泪是咸的,不会结冰的。”
“是我要去滇川,又不是你去,你哭什么呢?”
“……是奴婢的错……如果不是奴婢……殿下也许就不用去滇川了。”
轩辕凌日沉默了许久,一阵冷风袭来,王贝儿打了个颤。
“我听说五弟的皇子嫔差点儿出事,也知道有人威胁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多半他们还拿了我来威胁你吧。没想到前朝的斗争竟然连你都被卷进去了。父皇将你押入内刑司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没有做任何背叛皇子嫔的事,因为你有你的原则,哪怕头破血流刀山火海,你也会遵循自己的原则。”
“什么原则?”
轩辕凌日轻笑一声,有什么悄无声息地和着他的笑声坠落。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是非皆有判定,你不会因为有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就去做错的事情。”
“可这样的原则却会让我在乎的人受到伤害。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怀疑这样是对还是错。”
“如果要你放下心中的对错来帮我,我宁愿万劫不复。”
王贝儿抬眼看着他,这个男人的正直与清冷使他不容于混沌的朝纲,他的抱负就这样淹没在其他人的权欲之中。
“我真的有些想不通了,父皇为什么不斥夺我亲王的爵位,要是真什么都没有了,也许反倒真正的快意轻松了。”
“殿下……”
“别再让眼泪落下来,女人哭的时候绝不像你想象中楚楚动人。”轩辕凌日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盖在了王贝儿的肩上,“回去吧。以后我不在这里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就在这时,听得角楼下传来陈顺的呼喊声。
“王贝儿——我的小姑奶奶啊!可算找着你了!你让皇子嫔担心的要命啊!”
王贝儿赶紧应和道:“奴婢这就下来——”
轩辕凌日点了点头,“去吧,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从小在宫中长大,却忽然发觉未曾将它看清楚过。”
王贝儿点了点头,下了几步台阶又是回头。
轩辕凌日的身影在风中凝结成霜。
回到南殿,就看见路小漫坐在火盆子前,而轩辕静川正用树枝串着一只地瓜烘烤着。
“贝儿,你总算回来了!今晚上咱们吃烤地瓜!”
她的脸颊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烟灰,王贝儿的手指抚过,叹息道:“五皇子这么宠着你,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怎么说的好似你要离开一般?还没到二十五呢!”路小漫的眉头皱起。
☆、75
轩辕静川却起身道:“你身上的……是二哥的披风吧?他还好吗?”
“端王殿下这个月就要启程前往滇川了。”
“这么急?”
“端裕皇后的事情之后,二哥没有被夺去王爵,群臣就已经在观望还有猜度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次就算被派去了滇川,他的王爵依然没有被斥夺,我大概可以猜到父皇的心意了。”
“什么心意?”路小漫侧目。
轩辕静川擦了擦她的脸,笑道:“吃你的地瓜吧!现在你不适合动脑子。”
蓦地,王贝儿跪了下来。
“五皇子,奴婢求您一件事!您若是答应了,奴婢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
“贝儿你做什么啊!快起来!”路小漫拉着她的胳膊,可她就是不肯起来。
轩辕静川开口道:“你是不是求我让你随着二哥去滇川?”
“什么?”路小漫一听,人都懵了。
“五皇子猜的没错,奴婢就是求您这件事。”王贝儿低着头,神色沉冷。
“贝儿,你疯了吗?那是滇川!没吃没喝又冷又潮湿!那么多朝廷官员派去,没多久就求着要回来,回不来的都请奏卸职还乡!”
路小漫的眼泪掉落,她心底深处知道王贝儿是认真的。在她的心底,将必须要做的事和最重要的人都界定划分的一清二楚。
“小漫,我知道这么多年你舍不得我,而且你又有了孩子……我这个做姐姐的理应在这里陪着你照顾你。宫中人心叵测,你又是个直性子,没人在一旁拽着你看住你……你自个儿也会害怕……可是现在你已经有五皇子了……我相信他会保护你!会比我还要呵护你*惜你!可是……端王殿下不一样……此去滇川他几乎一无所有……”
“我不要你去!我不让你去!”路小漫拼命地摇着头,她难以想象王贝儿在滇川的生活,她怕她吃苦难受,怕她眼泪掉下来却没有人擦拭,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她冷了,没有人抱着她取暖。
“小漫!你听我说!”王贝儿的手掌覆上路小漫的脸颊,两人四目相对,“在宫里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早就不再相信人情,我以为自己会麻木不仁,但此时此刻我发觉自己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坐在马车里摇晃着来到宫门前的王贝儿,甚至于比从前更坚强!因为有你在我身边,这里很黑很冷,可你确是明亮温暖的,是你让我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决不能去想!你能嫁给五皇子,我一直都觉得很高兴。虽然我知道你一直在疑惑自己对殿下是什么样的感情,也在担心将来殿下给你的是怎样的生活!但是我知道,也许殿下不是你最*的人,但他一定是能让你最幸福的人!你一直向往外面的海阔天空……我也向往着。这一次,请你放我自由吧!”
路小漫仰着头,她的泪水太多,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她甚至无数次想象过她们二十五岁离了宫,各自嫁了人家,从此山高水远,一生再难见一次面,但至少儿孙满堂幸福喜悦。
可那是滇川……轩辕凌日真的能给王贝儿安稳与快乐吗?
就算是个落魄了的亲王,他也没办法娶一个没有家世的宫女啊!
“小漫,我们不能总是考虑能得到什么。也许端王殿下能给我的远远不及五皇子……但我的心却觉得满足。你知道那种哪怕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快乐的感觉吗?”
路小漫抱着王贝儿,那种半边天塌下来的惶恐与寂寞,曾经安致君成婚时她体会过,如今她的心再度疼了起来。
“小漫……”轩辕静川在她的身旁单膝坐下,手掌覆上她的额头,缓缓将她揽向自己的怀中,当她的后背沉入他的胸膛,轩辕静川才将她抱紧,“放贝儿去吧。也许曾经你对我避之不及,也曾经怜悯过我,但你一定不知道贝儿所说的哪怕看那个人一眼都觉得快乐的感觉。我每日在南园里日复一日做着无聊的游戏,而你背着药箱压低了脑袋沿着墙角溜过去给宫人问诊,生怕我看见了你。但你不知道,每一次你出现,我的心就悬了起来。从回廊的开始到结束,我的目光追随着你,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我很快乐,但你离去时,我的落寞来的也如此之快。”
路小漫的眉头纠结,她知道自己应该放王贝儿走,因为每个女子一生都会有一次奋不顾身,无关结果,无谓生死。
“也许你从没有那样快乐地等待我或者看着我……但我曾经与贝儿有着如此相似的经历。小漫,放她走吧。”
路小漫的眼前浮现出多年前的那个雪夜,轩辕静川站立在冰灯旁遥望自己离去的身影,还有那近千只的草蚂蚱……
她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擅长打动人心的骗子而已,可是在他把自己的心情用这样平静的语调娓娓道来时,路小漫又疑惑了。
也许他真的正如他所说的,这一世他只对她撒过一个谎,那就是他的痴傻。
而她却将他的真心也全部塞入了那个谎言之中,不敢轻信。
“小漫,贝儿为你做的事情,我都能为你做到。别害怕,什么也别怕。”
轩辕静川抵着路小漫的额头,轻声道。
那不是他对她的承诺,而是他一直在为她做的事情。
路小漫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按住王贝儿的肩膀,十分认真道:“贝儿,你确定了吗?如果你后悔了,等到了滇川,我们都帮不了你。”
王贝儿笑着点了点头。
“这世上刀山火海的事情多了,还有什么比遵从本心更快乐的吗?”
路小漫点了点头,当她在京城的街市流浪,最大的愿望是能吃到带馅的包子能有一口肉吃,等她入了宫成了医女,最想要的是有朝一日离开这个大牢笼,开个医馆做个悬壶济世的女大夫。后来,她以为自己最想要的就是所谓“海阔天空云淡风轻”,但她此刻却明白所谓自由是镜花水月,人有了一点就会想要更多,全然不及王贝儿的“本心”二字。
保留最初的自己,才是最难的事情。
“你……去吧。我不拦你……只想你好。”
一直以来,王贝儿就似另一个自己。
王贝儿说路小漫是温暖明亮的,可她并不知道,对于路小漫来说,王贝儿是一面镜子,当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才不会忘记自己是谁。
当日,轩辕静川向光烈帝求情。
“父皇,此去滇川山高水远,二皇兄身旁若没有个可心的人,滇川的荒凉并不折磨人,无人暖心才是致痛,儿臣求父皇成全宫女王贝儿。”
光烈帝闭上眼睛思度了片刻,“那王贝儿真是自愿去的?”
“是。”
“就算只是宫里的奴婢,做惯了端茶倒水,但滇川那种地方,潮湿阴冷,贫瘠荒芜,并不是一介小女子承受的了的。”
“儿臣与王贝儿相识也有多时,了解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后悔的。”
光烈帝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二哥中意她吗?”
“儿臣相信二哥是中意她的。”
“那就给这丫头一个端王奉仪的名分吧。”
“父皇您当真?王贝儿可是平民出身。”
“那又如何?一个人的贵贱又岂只是用家世来衡量的?朕就是要宫里朝堂上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们看清楚,在朕这里什么最贵重!”
“儿臣替王贝儿谢父皇恩典!”
就这样,王贝儿成为了端王的奉仪,正四品的位份,没有婚宴,没有典仪,只有皇上的一旨御命。
路小漫怀有身孕不允许出宫,贝儿就全当做是从南园嫁去端王府的。
“去滇川,什么金银首饰的反倒扎眼了。这是我送给你的,全天下独一无二……连那个大骗子都没有。”
路小漫将一只药囊送到王贝儿的手中。
王贝儿抚过药囊上的绣花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是狗尾巴草吗?”
路小漫的嘴巴瘪了起来,“这是铃兰花,从前宫舍门前不是有一株吗?它被夏儿那丫头摘了,你还心疼的不得了……我知道我绣工不好,也没跟你好好学过……
“原来铃兰花。”
王贝儿的声音发颤,她抱住路小漫,在她的耳边道:“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照顾好你自己,保护好你自己,别让我日夜挂念担心不已……”
路小漫的后头发哽,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别难过,对孩子不好。我是要去出嫁,而不是受苦。”
端王府的小陈子站在不远处,喊了一声:“王奉仪,端王还在宫门前等着呢!”
路小漫心中舒坦了一些,至少轩辕凌日是亲自来接王贝儿走。
她不是离开她,只是要开始另一段人生罢了。
路小漫转过身去,这一次她无法目送她离开。
王贝儿握紧了拳头,跟在小陈子身后未曾回头。
轩辕静川来到路小漫的面前,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可她却僵硬如同雕像。
“为什么我觉得……我在意的一切都没有了呢?”
“傻瓜,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轩辕凌日与王贝儿离开了京城,路小漫闭着眼睛想象他们的马车车轴一圈一圈发出声响,驶过冬日积雪的街市,穿过城门,越来越远。
三日之后,光烈帝昏厥于朝堂之上,群臣惶恐。
经太医安致君诊断,光烈帝是由于操劳过度,需要静养数日。
无数嫔妃亲王候在帝临殿外,想要看望光烈帝,但他却只传召了轩辕静川一人。
偌大的帝临殿中,只点燃了三盏灯。一切安静不已,只听见床榻上传来的几声咳嗽。
轩辕静川缓缓撩开帐幔,光烈帝拍了拍榻边,“过来,坐吧。”
他的神色憔悴,唇上缺少血色,一看就知道并不仅仅是“操劳过度”这么简单。
“父皇。”
“你……想做皇帝吗?告诉朕实话。”
“不想。”轩辕静川几乎不用思考便答了出来。
“那你心中可有上佳人选?”
“皇位又不是买菜,还能挑挑拣拣,况且父皇心里已经有人选了不是?”
光烈帝闭上眼睛笑了。
“若说人选,朕的儿子里面……论胸怀和智谋,你是上上佳。可父皇唯一能对你好的方式……就是不让你去做那个位置。”
“儿臣知道。这么多年,父皇没有一刻快意过。”
“那你知道朕让你来是为什么吗?”
“因为父皇想要儿臣帮帮他。”
“对。朝廷里的势力太乱了,想要有太平盛世,就要让这些家伙安分一些。你知道什么是帝王之术吗?”
“就是驾驭他人的欲望。”
光烈帝笑着点头,手指戳了戳轩辕静川的心口,“朕就说你是最有天分的。只是……这段时间要你辛苦了。”
“儿臣不觉辛苦。儿臣只是想对父皇说一声谢谢。”
“谢朕什么?”
“谢谢父皇将小漫给了我。”
光烈帝微微一愣,随即笑出声来。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父皇难道不想与母妃厮守到老?”
日子似有回暖的迹象,原本如银衣附着在树干屋檐上的落雪渐渐融化成水,滴滴答答地坠落。
轩辕流霜来到重华殿,宫人们正欲入内禀报容贵妃,他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她们不用出声。
轻轻推开门,只见满地经文随风起落。
容贵妃手中执着毛笔,一个小太监在一旁磨着砚台,她不曾抬头,只是轻道了声:“来了。”
轩辕流霜倚着桌案,侧目望着容贵妃笔下娟秀的字迹。
“母妃抄经文呢?平心静气,少一些戾气和欲念也是好事。”
容贵妃发出一声轻笑,“小麦子,你先出去吧。”
寝殿中只余母子二人。
“你可知道你父皇病了之后,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后宫宠妃他都一概不见,却唯独召见了你的五弟?”
“听说了,静川一向最得父皇垂*。”
“垂*?”容贵妃从袖口里掏出一块布帕扔在了轩辕流霜面前。
布帕上是殷红的血迹。
“这是你父皇寝殿里的人送来的。”
☆、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