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漫吸了一口气,来到台阶前便将呼吸憋住,手指隔着布巾探上他的脖子,脉搏已经停了,身体一僵硬了,他已经死去几日了。
路小漫打开殿门,扯下门前帐幔的瞬间,便看见几个染了病的宫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鼻子里是一股难闻的气味,路小漫一横心走进殿内,三下五除二将所有窗子都推开来,引得院子里的人又诚惶诚恐地倒退了几步。
用帐幔将台阶上的尸体包起来,路小漫拖着去到后园。
他是得了痘疮而亡的,尸体必须火化。路小漫看了看他腰上的挂牌,上面有他的名字。
“庄公公,在下不得不将你的尸身火化了,您在天有灵切莫怪罪!”
路小漫给他磕了三个头,找来黄酒浇在上面,一把火就这样烧了起来。
看着火越烧越大,路小漫不自觉又想起了自己站在山上望着自家被烧着的情景。
她抽了抽嘴角,眼泪最后还是没有掉下来。
在殿里寻了一圈,路小漫终于找到了铜盆还有残缺了的药罐。她在院中支起火来,将铁盆直接置于灶上,煮沸之后,便将殿里的帐幔一一放入水中煮沸。路小漫回到寝殿里,数了数躺在其中的宫人。总共是八个宫女和六个公公。
她再往里走了走,便是寝殿。
寝殿里躺在榻上,脸侧与搭在榻边的小臂上零星长着痘疮。她似乎听见了路小漫的脚步声,轻咳了一声,苦笑道:“是又有人给送进来了?”
“奴婢是安太医的徒弟路小漫,被送来照顾北宫的病患。敢问榻上的可是赵良仪?”
“……安太医的徒弟……你怎么会来这儿?”赵良仪撑起身子来,看见路小漫时不由得叹了口气,“你才十四、五的样子,这么小……你师父怎么会派你来这样的地方?”
赵良仪染上痘疮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她声音嘶哑,额头冒汗,应该是正在发烧。
路小漫替她将所有的窗子都支起,缓缓走向她。
“别过来!”赵良仪摇了摇手,“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没得病的……若是被染上了就不好了!”
“奴婢已经在这里了,如果今天不染上,明天后天也许还是会染上的。就让奴婢为娘娘诊脉吧。”路小漫上前两步,赵良仪又向里缩了缩。
“染上这个病,已经是造孽了,我不想再害了你……你就躲到院子里,等这里的人都去了,你就能出去了……”
“娘娘,奴婢跟着师父走的是医道。奴婢给人诊过伤寒、腹泻之类的小毛病,却不知道痘疮的脉象是怎样的,就请娘娘给奴婢一个机会见识见识吧!”
“你……你这孩子真是傻气啊!”
赵良仪看了看双手,将那只痘疮少一些的手腕递了过来。
路小漫用方巾盖在她的腕上,细细感受赵良仪的脉搏。
“娘娘,这几日宫里送来的饭食,你可曾用过?”
赵良仪点了点头,“用是用了一些,可我怎么吃得下?”
“奴婢知道娘娘没有胃口,奴婢也不妨向娘娘直言,这痘疮让众位太医束手无策,能用来治病的都是一些民间偏方。但是医书上记载那些病愈的患者,除了家人照顾得当之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想活下去。娘娘,要有体力熬过痘疮,您得好好用膳啊。”
“你是说要我熬过去?”
路小漫点了点头,“奴婢陪着娘娘一起熬过去。娘娘年纪尚轻,体力还强壮,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听着你说这些,我心里是欢喜的。”
“娘娘,生了痘疮,被褥衣物都要勤加换洗,奴婢扶娘娘下榻,将被褥都换一换吧……”
赵良仪止住了她,自己扶着床榻的边缘站了起来,“不用,我还没有病入膏肓……”
路小漫知道她的坚持就是希望自己少碰到她一些。
她将赵良仪的床褥换下,放到院中晒起,又将她换下的衣物拿去滚水中沸煮,待到凉下来之后这才晾起。赵良仪躺在新换好的榻上,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枝头,微微露出一抹笑容来。
路小漫又去了殿内,以帐幔将它隔成两边。
她将宫女们的衣物尽皆褪去,用煮好的药汁为她们擦拭身上的脓疮。
☆、生死有命
“诸位姐姐们,你们身上的脓疮不可捂着压着,我只好将你们的衣裳都褪去只余里衣,还望姐姐们莫要见怪。”
那些宫女觉着有人来照顾她们已经很不可思议,看路小漫又是一副大夫的架势,根本没有人有异议,更不用说还有两个已经高热到失去神智了。
她再以同样的方式为另外几个公公也除去了衣衫。
帐幔一边躺着的是宫女,另一边躺着的则是公公。
夕阳从窗台照射进来,路小漫这才想起与轩辕流霜的墙角之约。
她赶紧来到墙角,将松动的砖石拨开,坐在那儿等了一小会儿,果然有一只手伸了进来,拍了拍。
“是路小漫吗?”小江子的声音压的很低。
“我是。”路小漫赶紧将一张纸条塞进小江子的手中,“劳烦小江子哥哥将这张纸条送给太医院的杜太医,上面是我需要的药材。还有劳烦公公向御膳房打点打点,北宫的膳食请多费一些功夫。”
“行嘞!殿下要我带句话给你。命是你自己的,请你自己珍重。”
路小漫心里微微颤了颤,“我知道。”
当路小漫来到前殿,这才发觉那几个宫人已经坐在地上吃起饭菜了,他们看见路小漫的瞬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那个……你……你们的饭菜在那边……”
最开始和路小漫说过话的小太监指了指远处,几个食盒放在那里。
“谢谢了!”路小漫走过去,将它们带入殿内,打开一看,娘啊,所有的荤腥估计都被他们拿出来了,还剩了些米饭,至少他们还没想着要把她饿死,路小漫觉着自己应该要感激上天了。
有一个食盒略微精致一些,路小漫才想那应该就是给赵良仪的。
将食盒带进后殿里,把饭菜摆在桌上,路小漫扶起赵良仪。
“娘娘,您先用饭吧。我就不在这儿陪着您了。”
“你先吃吧,我胃口不好,本就吃不下什么,这么多菜……是在太浪费了……我吃你剩下的就好……”
路小漫明白赵良仪的用意,她怕自己一直照顾病患反而没顾上自己。
“娘娘您吃吧,奴婢方才在院子里同其他宫人一道已经吃过了。今天御膳房送来的饭菜真的不错,娘娘若是吃不下太多也没关系,只是这清炒丝瓜还有竹笋鸡汤可一定要吃完。”
路小漫曾经听安致君提起过,丝瓜对于痘疮有散毒的功效。
赵良仪莞尔一笑,“好吧,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其他人。”
“娘娘早早将晚膳用了,才好饮用汤药。”
路小漫去了前殿,分了饭食,又喂了几个病重的宫人,再到后院里熬药。
熬着熬着,前院里传来声响,路小漫赶去一看,才发觉两个太监叠在一起正欲爬过宫墙逃出去。其他宫人们仰头看着,眼中充满期待。
路小漫叹了一口气,他们出得了北宫,又如何离开皇宫呢?
其中一个太监刚爬到墙头,还未站起身来,一支箭便射穿了他的胸膛。
“啊——”墙下的宫女发出惨叫,眼看着他跌落下来。
他倒在地上,鲜血缓缓在身后绽开,染红一片。
所有人不知所措围在那里,路小漫奔了过来,“让开!我看看!”
她蹲在小太监身边,手指触上他的脖颈,脉搏已经停了。
“他死了。看来宫里的痘疮越发严重,所以对北宫的戒备才会如此森严。”
那个小太监的眼睛瞪的大大地,看着让人慎得慌。
路小漫闭上了他的眼睛。一个小宫女大哭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流泪。
“怎么办啊!他们就是要我们死在这里……”
“我们活不了了……活不了了……”
路小漫知道此刻说什么都不能扫开他们心中的阴霾,她左右不了别人的想法,只能做好自己。不再多说,路小漫将这名小太监的尸体拉到后院埋了。
她在北宫里转了转,发现还有许多空置的宫阁。她将距离最近前殿的一间打扫出来,盖上衣衫立马沉沉地睡了过去,她需要休息。
疲惫的人最容易感染痘疮。
反倒是前院里的那些宫人,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根本睡不安稳。
第二天,北宫门前除了早饭还多了一大堆的东西。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前院的宫人们缓缓开了门,脑袋一探出去,便对上侍卫挽弓待发。他们哆哆嗦嗦赶紧将东西拎入北宫,哗啦将门关上。
“路小漫!路小漫!出来吃早饭了!”
那个唯一对路小漫说过的话的小太监叫嚷起来。
路小漫一出门,所有人又往后退。她心里淡定的很,先将食盒拎进去,又将那一大堆东西搬进去。
“那里面都是什么?要我帮你搬吗?”
还是那个小太监。
路小漫回头一笑:“你叫什么?”
“我叫麦芒,是李充容宫里的。大家都叫我小麦子!”
“小麦子?”路小漫顿了顿,随即笑出声来,“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小麦子,你还是在这儿待着吧,不然你一旦进了去,他们可就会把你当成瘟疫退避三舍了。”
路小漫知道被人排挤的滋味,这个小麦子看起来挺善良的,万一他本来在前院里呆着还能熬到瘟疫过去,可进了前殿就染上了,路小漫会自责的。
“我也挺害怕痘疮的,不像你那么勇敢。你是不是生过痘疮啊?听说生过痘疮的人,就永远不会再得痘疮了!”
路小漫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生过痘疮没……”
小麦子抓了抓后脑,“太医院里那么多医僮,只有你敢给得了痘疮的人诊脉……要不你看还有其他什么我能帮你做的?”
“有啊!”路小漫正愁没人帮她的忙呢,“你能帮我煎药吗?”
“成!”小麦子拍了拍胸口。
路小漫将草药分好,告知小麦子煎药的时间和放水的量,便入内照顾其他病患了。
小麦子在前院里用碎石板搭了灶子,利落地生了火,煎起药来。其他宫人看着看着,有一两个小宫女也凑了上去帮忙。如果不做些什么让自己忙起来,会更加的恐惧。
路小漫将杜太医为她准备的清酒和药草带入前殿,一个名叫杜鹃小宫女有气无力地开口道:“小漫……你去看看,宁伊姐姐从昨天下半夜开始就没了动静……是不是去了。”
路小漫心中一梗,她知道自己医术不佳,可就算安致君在这里也未必能救得了谁。
在北宫,生死有命。
路小漫会全力以赴,但不会因他人的生死而绊住自己。
她为宁伊把脉,昨日她还在高热,今晨就已经完全凉了下来,气息也细若游丝,如果不细细揣摩,只怕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破釜沉舟了。”
路小漫去后园摘了麦管,含了一口清酒,从麦管将清酒渡入宁伊的口中。
杜鹃看了撑起身子来,“这是什么?是药吗?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还有一口气在。酒有疏通经络外散风邪的功效,能将她身体里的痘疮全部发出来,排解了痘疮的疮毒,她也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这是路小漫在医书中看到的民间偏方,安致君说过此法是万不得已之举,大多数人未必能熬过这样霸道的劲力。但宁伊已经命悬一线,不如釜底抽薪就此一搏。
路小漫足足喂下了她半壶酒,宁伊忽的喘过气来,路小漫赶紧别过头去。
宁伊一阵剧烈的咳嗽,胸膛开始起伏。
“她活了!她活了啊!”杜鹃惊奇地凑了过来。
“还没。”路小漫皱紧了眉头,打了水来为她擦拭身体,“如果这清酒发挥效力了,她的痘疮会生的更多,烧得也会更厉害。”
路小漫又去给赵良仪把了把脉,她的痘疮也更加厉害了。
“小漫,你说我这是不是要死了?”赵良仪靠着床头完全没了精力。
“娘娘,无论好坏这都是必然要经过的坎儿。最简单的理儿就是您体内的疮毒要随着痘疮一起发出来。有的人扛过去了,就好了。况且痘疮也不是必死的,就好比开国丞相梁衍儿时就患过痘疮,可他一直活到了八十八,在开国功臣里是难得的高寿。”
“你可真会安慰人……”赵良仪全身乏力,就连衣衫也是路小漫给她褪下的。
她用草药熬出来的汤汁为赵良仪擦拭痘疮,又看着她将汤药饮下去了扶着她去窗边坐着。
宁伊的病情最为严重,特别是到了半夜里,烧的整个人都迷糊不清。这一整夜路小漫都没有睡觉,想尽办法为她降温。
终于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宁伊的高热褪去了,但全身的痘疮就似燎原之火,到处都是,看着极为骇人。傍晚十分她终于喃喃着说要喝水。
路小漫替她把脉时,她的脉象虽然孱弱,却没有了前几日的虚浮,路小漫暗自欣喜,想必是自己这招铤而走险奏效了。
之后数日,宁伊的痘疮出脓、结痂,配上路小漫的汤药,她的胃口逐渐变好,精神也从原本的迷茫萎靡中振奋了起来,半个月之后,她可以起身了。
宁伊吸了一口气,摇晃着推开前殿的门,日光直落落照射在她的身上,她不得不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
正在前院里帮忙熬药的小麦子站起身来,“诶?你是谁?是前殿里染了病得宫女吗?可你脸上怎没见着痘疮啊?”
☆、一念生死
宁伊的目光环绕四周,院中的宫人们都看着她。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上,再低头看一看她的手腕,忽然大哭了起来。
“我好了……我好了……”
她跪在地上,用力地磕头,告谢苍天。
“什么?她的痘疮好了?真的还是假的啊?”
“得了痘疮不是都得死吗?”
这时候小麦子走到了宁伊面前,朗声道:“我说你谢谢天有什么用?也不想想这些日子替你治病不眠不休照顾你的人是谁!真是没良心!”
宁伊一顿,想起了什么奔回殿中。
此时路小漫正在用沸水烫煮给病人们敷药用的布巾。忽然有人在她身后一跪,把她吓了一跳。
“宁伊?你怎么在这儿?你的身体还没好完全呢,怎么不好好休息?”
“你看!我脸上和手上的痘痂都脱落了,我是不是好了?”
路小漫扣住她的手腕,替她诊脉,内心欣喜了起来,眼睛里的泪水也留下来。这些日子,路小漫已经眼睁睁看着两个宫女一个太监去了,心里麻木了,人也累得快睁不开眼睛。
如果说路小漫就快心如死水,那么宁伊再度燃起了她心中的亮光。
“小漫,你别哭啊!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好了?”
良久,路小漫才点了点头,宁伊开心地抱着她的腰在后院里转起圈子来。
宁伊康复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北宫,她是第一个得了痘疮却熬下来的人,也给了其他人极大的希望。而路小漫也骤然轻松了不少,因为染过痘疮的人是不会再生痘疮的,宁伊一边调养自己的身子,一边不遗余力地帮助路小漫照顾其他人。就连前院里人人自危的气氛也变了。
以往路小漫只要一出殿门,那些宫女太监就要往后退,可现下,没人再躲着路小漫了。
“小漫!我们几个看你每日都要烧水煮那些衣物,这些事情我们帮你做吧!”
“小漫!我们决定和小麦子他们轮班煎药,不然他们几个太辛苦了!你教教我们,这药得搁多少水,什么药先下什么药后下!”
一日三餐,路小漫发觉自己拎进去的食盒也沉了不少,打开一看,他们将好菜好饭都省下来了,路小漫忽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那日黄昏,她来到墙角,搬开砖块。昨日她请小江子从太医院给她捎几本书来,也不知道他找着了没有。
有人敲了敲墙,路小漫心中一喜,将手从洞里伸出去,可半天也没见小江子将书放到她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