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义的心伤不断再他面前放大,可是如今山河万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是谁。这种感觉很可怕。
他不由坐在李从嘉塌边。
两个人安静看那桃树。遥遥地烧槽琵琶的声音,清清淡淡,那女子说了我陪你,便真的如此坚持。
她一定要陪着他,不管什么时候。
“李从嘉,我很讨厌你,你有我没有的一切,世人说你什么都不懂得,可是……其实你什么都明白。你不争不抢,为什么就有人把所有都奉到你手上……”喃喃地说着,已经都是风云散尽了的日子。
李从嘉却是微微抬起手来,恰好能触及他的臂,他轻轻地拍拍他,笑得劝慰,“不,我同你一样,我也有想要却得不到的,只是你我所求不同……”咳起来,“李从嘉一生只求平淡词赋,却得不到……如今,我想和他回江南,同样做不到……”
赵光义伸出手去替他将那薄被掩上,起身出去,“你一生的悲哀……或许便是你想要的和常人截然相反。”至了门口,回首望望他,“一会儿便要起风了,天光变了,把门掩上吧。”
李从嘉摇首,“不用,碧桃花期不长,没有几日了……”便再看看吧。赵光义也就松了手去回宫。
李从嘉见那明黄褪于树后,却又听得一语遥遥传来,仍是那句话,“别再熬着了,他……不会回来了……”
李从嘉明白这是赵光义的劝。
可是他很清楚,他死了。
再也不会回来。李从嘉一直都很清醒。
一日复一日,金銮殿上的一切都是赵光义掌中之物,太久的忙碌操劳之间已然是许久不曾触碰自己往日里最常念的经书,夏风拂面,一个人信步御花园中,发现自己竟然觉得累。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如此?
为了那个女子长长的发结不开的心结么?还是因为那剑眉凛然之人心心念念的手足,却终究把那镯子给了更重要的人?
他开始想念安东寺的晚钟,此生或许再也听不得了。遗憾么?如今空荡荡的御花园,不乏珍禽却是毫无兴致。
吟着自己当日的劝慰,如今是对自己的劝慰,“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忽然便是七夕了。
结局:山河永寂(五)
月影光如昼,银霜茫茫,仙鹊聚天桥的日子户户便又是剪芽乞巧。烟霄微月淡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霄中。
国主的生辰,礼贤馆中诸人却是再没了兴致乐音弹奏,流珠备下了喜庆的宴席分于各处下人们,“都高兴些,今日国主的生辰,别扫了兴。”却捧了最清淡的嫩芽汤来想着去端给李从嘉,刚至了那寝殿门外,却见他竟起了身,“国主!”几乎有些惊讶,“国主怎么起来了……”这些日子愈发地拖着不好,女英斋戒数月为他祈福,今日却是起来了。
李从嘉分明是手间虚软,却依旧是撑着起来,望望她送来的东西露出笑意,“嗅着还好,拿过来些吧。”
“菩萨保佑,国主今日看着便好得多了……”流珠不由闪了泪光飞快地抹去,替他舀了一碗端过来,这还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说着想吃些什么,李从嘉就着手盛了些许饮下去,“甚好。”
“国主便是素喜清淡,今晚本是备了宴……还是都赏给外边下人们喜庆喜庆……”
“我正有此意,七夕……节礼总是要备下的,我的生辰倒是无所谓,让她们高兴高兴也好……”又是咳起来,一袭碧衣起身出去。
礼贤馆中的高阁之上,一身绝世烟雨倚在那栏杆上极目远眺,此一生后不后悔?他依旧是固执地摇头。
流风响泉,清欢沁骨,花行笙鼎,凤凰霓裳。
如今剩他一人,他们都为了这一身夜雨倾尽天下,而李从嘉覆尽了心血。
又到七夕。
夜风微凉,一袭银月如水,映照九霄万里,恍若金陵一般的飞天之势,极高地阁上他凭栏而立。
从冰雪消融到夏日鸣蝉。
当日的霓裳羽衣舞只有流珠还曾分毫不差记得,为他细细复述而来,便能见到他笑得出尘绝世。
浮生一梦,乱世千秋。
与此同时,赵光义听得宫中七夕雅乐,忽地命人来,“赐酒于陇西郡公,给他一个痛快,莫不要再如此耗着了。”
这算得是我的悔意,李从嘉,你再如此苦苦撑着这一口气,他也回不来了。最大的忏悔……大哥,让他去陪你,你若是见得他如此痛苦非要活着,必是也不能瞑目的。
礼贤馆雕栏画阁,极高之所,全是江南风骨。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低低吟完,血亦或者泪都是流尽了,夜雨染成天水碧。他此一生祸国殃民也罢,清雅无双也罢,过了这七夕天上人间,都与后人言。
“若是你不在了……回了江南又何用!”张开双臂,沁人香风透体而过,碧衣飘渺,极目,星河天悬。
四下起了庆贺乐音,都以为国主见好了,人人奔走欣喜。忽地又见来了宫人,姿态倨傲,说是皇上赐酒。
见了那杯清冽的毒酒,李从嘉却是笑得快慰,“赵匡胤,不枉你一世视他如手足……他仍旧是心有善念的……”无人解其意,却只见他执了那酒去。
“可惜,赵光义……李从嘉此生不会死在任何人手上……”他的心从不受谁的胁迫谁的左右。
慢慢走向那栏杆。
第一次,笙鼎楼,他遇见他便生了诸多危险的念头,他知道他一定会救自己,纵情而下不管不顾。
第二次,金陵城破,皇宫之上他绝望无言,别时容易见时难,此生至此毫无退路,不得不就此归去,他依旧是随着自己纵身而下。
汴京银河浩渺,花灯铺地,虹桥之上男女微醺,这人间天下都是重聚的日子,再难再苦,总有再见的日子。
是不是,人世冷暖,总有再见的日子?
一方高阁之上,第三次,李从嘉手执那酒纵身而下。
“国主!”凄厉叫喊,他生他死,一身清骨自傲,再也无人能阻。
生为绝世,死亦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控制。
夜雨翻飞,临空而下,那一年有人把酒临风,笙鼎楼上惊鸿一瞥,心心念念覆了三千里山河日月。
不是说要回江南看看?
赵匡胤,今日,可是你负约了。
随着一袭墨色长发,高空坠下碎裂开的酒杯嗞嗞地带毒烧起了青石地。他碧色的衣裳绽开,一笑倾尽秦淮夜雨,静静安然,身下缓慢洇开的红莲。
七夕节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陇西郡公殁。
全文终:山河永寂
那小小的女子阁上凝望那铺开去得血色莲华,死死捧着那架琵琶,“姐姐……越是极致,越是不长久的,陪不得他最好的时候,如今我总算也陪了他最不好的时日。足够了。”冷清清的眼泪散在风里,女英为他超度七日,自尽于殿中随他而去。
江南万民跪向北方哀哭不绝,生于七夕,死于七夕,李从嘉一生注定是千古传奇。他于国不见大功德,却是一身夜雨未霁,他注定是要留在人心上的。
湿寒的巷子里,红梅枯尽。
偌大的宫殿,赵光义手捧一袭江南天水碧衣独自缓缓走过。
先皇之像,燃香三柱。“大哥。”
李从嘉带血的衣裳捧在手上,忽地重如千金。“来人,葬陇西郡公于北邙山,赠太师,追封吴王。”
下官领命而去,赵光义抬手,“等等。”
“皇上还有何吩咐?”
“将此天水碧送于先皇永昌陵中同葬。”
“是。”
赵光义看着画上之人剑眉依旧,“既是葬不得一起,赵匡胤,下一世,记得去寻他。”佛言三世因果,前世各修因。
流珠一人独于一叶扁舟之上,江水浩汤,紧紧握着当日他曾留下的那一方绸带,上面心血而书二字,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书写,“活着。”
面向南方,阑珊年华,带着他们的信念终于回到了江南。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人生虚空大梦一场,梦中月下眉眼依旧,皓腕凝雪,碧衣倾国。微微笑起,江南三月阡陌飞红。
流珠荡舟于秦淮河上,松了手去,看那曾经惊艳三千繁华的山河锦缓缓沉入了水底。少年时候,金殿之上山河锦绣碧衣抬腕,风华动九霄。他的骨,他的魂,他要回到江南。
“可曾尝过桃花的味道?”
“苦涩。”
李从嘉下葬那一日晴明,无风无雨,赵光义站于皇宫宣德门上俯瞰九州云动。袂飏衫舞谁家斗酒十千,金樽蜕欢颜。
顶点,他也终于站在这山河万里的顶点恩泽众生,遥遥地飞起了满天素白,竟是分不清楚是飘了雪还是他的丧礼飞白。
华夏之边,一眼看尽沧桑千年。
赵光义伸出手去,张开五指,这天地一方云动俱在他一手之间,忽地死死握紧,胃间抽痛,曾经有人为他亲身烧艾,有人拍着他的肩说,“是大哥的错。”
江山如晦。
如今只剩他一人。
就连李从嘉也用尽最后的心力赴他七夕之约。
那袭烟雨一色的人走了之后,这世间再也没人知道自己是谁。
指尖不放,再松开去,虚空,都是虚空。遥远的山川日月,他只是这城门上的可怜人。无人知道他是谁,他所能够获得的一切真心真意都被自己抹去了。
他以为赵匡胤的恩惠都是属于那个死去的孩子,可是其实赵匡胤本就知道一切,他真心想要去对他好,他视他同如手足一般。
难怪,登基那一日,李从嘉送来的一卷白纸,上面只有四个字,山河永寂。
这也是他父皇病死南都之时留下的话,四个字,一世最后悟得出。这不是你的故事,从一开始就与你无关。
“罢朝三日。”赵光义冷冰冰地扔下这句话。
经年而后,赵光义五世玄孙赵佶,文采****,瘦金体书法独步天下,挺拔秀丽,飘逸犀利,公元1126年11月,金军大举南侵,攻破汴京,金帝完颜晟不惜一切掳走徽宗禁于金国。
手腕之上,浅浅的一道胎记,说是落胎的时候便有了,像是疤痕,斜长开去。遥遥地,狂沙肆虐,烽烟过尽,有人迎风而立,见他腕间,一笑不羁。
“正月里给钟情的人喝了这汤,纵使来生也将凭这桃气再能寻见彼此……”
“国破,万人血债,如今赵光义的后世都付出了代偿……”
那一世恣意扬眉而立的人不改分毫霸气凛然,向着他伸出手去,“我终于再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