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的本意。

可是几番彼此相误谁也挽回不了最后的结果,过程不论孰是孰非,这国恨之仇已经不能更改了……

“为什么……”他喃喃地翻过身来,慢慢地撑起来接过那温热的药,“为什么……不能早一些……早一些让我知道,或是你……不要这般执着,我们今日都能好过一些……”他幽幽地叹息,一口一口服了那苦涩到极点的药去,唇齿之间竟然一点也不觉难耐……

心里更苦。

说不出道不明,他只是很想……试着去放下一次。

第二百七十九章 未饮先如醉(上)

赵匡胤在一侧见李从嘉慢慢地自己服下药去终于是放了心,平日总需一番劝慰多方想法子才能让他服下药去,今天倒是分外的顺利,“好,这药定会有效,你安心歇息,我回去了。”

晋王当真比你狠绝……他这时候告诉了我一切,却比不让我知晓一直对你心存恨意要痛苦得多。

因为我知道了也改变不了结果。

他真是……比你狠得多啊……所以他怎么能是那个孩子呢……那个你说过的,纯良怯懦,一心跟随你的孩子。

李从嘉心里千万念头忽地全都被那一碗药的苦涩激了出来,眼上覆着那绸带四下都是黑暗,只听得身侧那人就要起身而去,他忽然伸出手去拉住他。

赵匡胤僵持在那,第一次,第一次李从嘉肯主动去留住他。

他的声音都稳不住,“怎么了?”

“你……”李从嘉的指尖依旧冰冰凉凉带了三分疏离,这时候却分外笃定地伸开五指去顺着那龙袍的袖子而下,缓缓地握住赵匡胤的手。

微微扬起头,苍白面上被那一方绸带遮挡住,珠晖幽暗,诡魅难言。

赵匡胤望着他此时的样子几乎窒息,“从嘉……你如此……我便走不得了……”窗外几许乐音不歇,飘忽而去极近极远地勾了人的心思去,琴饰凤头,湘女竹后,“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

那手间不放,他长发顺势冷清清地透出了那银裘之外散在榻上直至青石地上丝丝纠缠,箜篌再动,黑暗之中那紧绷住的一线轻声崩裂,“那便……不要走了。”

陡然而起的铮铮飞音。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银粉铺坠于鬓边又以金线环饰,手中金玉箜篌地势而起舞衣婆娑。

谁转身扣手翻压住一袭举世无双的清绝腕子,抵在那轻软榻间丝毫不见迟疑,“伤人伤己……别再折磨我了李从嘉……”

那银白疏离的人覆着一条浅浅绸带凄凉笑起,竟是忽地撑起了上身去堵住那人低哑的声音,“赵匡胤……”略勾起一丝笑去,拉扯之间垂纱翩然而下更是教那珠晖晕染于外,“偏苑那株碧桃树……我记得,笙鼎楼……凤凰台上的剑痕……我都记得。”那平日里寡淡得让人心惊的人影忽地收了手臂带那剑眉之人仰倒在榻上。

赵匡胤忽地就手间发颤,银裘之下依旧带了凉意的锦缎牵扯之下格外稠涩的质地,浅浅地花路蜿蜒而下,李从嘉在那绸带之后一片黑暗,埋首于赵匡胤颈边喃喃不去,“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可是……”银裘顺肩散开,在他骤然紧仄的眼底成莲,微微翻了手去,褪在了李从嘉撑在榻上的手掌间,软软的触感直直挑起一声丝竹鸣动,赵匡胤咬在他喉间,双手压住他的一双腕子。

那人就带了些迷茫地退让,半倚在一方榻上微微仰首向着他,不依不饶却是一定要确认些什么出来,“你其实并不想是不是……你不想我只是亡了国的李煜是不是?”

“我不想见你如此……不想你今日……只是我……从嘉,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你便是不一般的人,我以为你反悔了……”

“你不想毁了我的一切……可是如今我……”赵匡胤的手顺着那清奇的腕子探入衣袖中一路而上,升腾起的炽烈让李从嘉止了话去,略有些迟疑,又下意识地向后躲闪,赵匡胤按着他的腕子不放,便见那散开去的素白松了气力,吻落在肩骨之上,终于见了些温度的颤抖。“李煜什么都没有……连天水碧都再衬不得……”

玉碎山崩,弦动缶起。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那便不做李煜了……为我做回李从嘉…….”

第二百八十章 未饮先如醉(中)

赵匡胤掌中的火焰逼人盲了心,竟是不再迟疑,那繁冗的衣裳层层散了光影,躲进了晕染开得墨色重影之中。

他的唇鲜红得色泽竟是真的勾人放不开去,那药气苦涩掩饰之下的一切让赵匡胤骤然恐惧,见得他触了冰冷的空气抖得厉害,覆身压下护住他周身遍体,秀骨消瘦惊人,他一把抓起那一侧的白衣来,珠光之下……点点妖红入魔。

“你今日又动了气是不是……”赵匡胤从不知道自己也能这般惊惧,又想起来白日那般的负气争执过后李从嘉到底不是神魔,必是又要自己消耗,“不许再乱想……李从嘉!李从嘉!”近了低吼般地疯狂,噬咬之间肩骨之上俨然颓败去了的暗红莲华色,他有些难耐蹙了眉转了脸去,又被那人一把固住,“你说过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你不会死是不是!”

子规啼血,残荷泣露,击缶而歌,节节不放,尺寸勾魂摄魄。

遥遥地雅乐不散,竟是丝竹攀升轰鸣而起。

缶架纯金而制,玉骨璎珞盈盈晃动。

“我……啊……”他的惊叫被他堵住,手间骤然而起的痉挛控不住的落了泪,“我不会死……我应过的……”

“再胡思乱想你便耗不得了……你看不见自己的血……你不知道……”李从嘉面上冰凉凉的不止是自己的眼泪,“我求你好不好……你不肯示弱,从来都不肯,那我便来求你……不许再动气了,否则我怕你……就算做是我求你……”赵匡胤的声音当真是被消磨得没了任何办法,竟是真的恳切绝望。

李从嘉痛极而带了分外肆意的笑,惊喘之间那眼目被绸带覆住,只剩得苍白秀骨蜿蜒而下的凄绝。突然就是报复地撕扯那人明黄色的龙袍,不过便是件衣裳,什么都不值,辗转气力撕拉一声,竟是毁了真龙天子九龙捧珠的无尚尊崇。

那笑声憋在赵匡胤耳边,“舍不舍得?”

赵匡胤身下更狠地回应与他,立时便听得那人难得地几近呜咽挣动起来。

于是彼此谁也不放,那剑眉之人醉在这满室的紫檀香里,他身体周身依旧是淡淡地紫檀沁人,当真是入了骨血里去的么,竟是不似人样的清丽,听得他撕了那龙袍更是狠狠扣在腰间,声声惊动荷舟泛波,李从嘉焚骨的沉堕之间泪落不止却是笑得风华万千。

他想得方才自己进阁里的时候,这人便已经是咳血而后虚软得动弹不了,好不容易缓了心神过来丝毫不犹豫地喝了那药去掩饰血腥。

“怎么就这么折腾自己……这时候你才……”李从嘉被他困在怀里辗转没个出路,近乎崩溃的边缘反反复复地又被那声声箜篌弦歌逼回了凡间,终究是靠着他的臂挣动不得,“这时候才终于肯放了你的架子去……白日里……你分明就是故意!你故意惹恼我是不是……”

那人也不回应,咬在臂上深深浅浅,赵匡胤的手指在他腹间寻见了那道黯淡了的伤疤,“樊若水敢伤你,我当早些诛了他的九族才是……”

“你!”李从嘉便是忽地又起了气恼,“你凭什么替我决定谁的生死?你觉得我是你赵匡胤附属之物还是需要你报仇庇佑的……啊!他是我的子民……他是江南人……”便又是犯起了这般别扭性子,赵匡胤决意不去再和他争这些话,动作丝毫不停,银狐翻倒而下墨色的长发见了湿意,听了这话那剑眉凛然而起的气势却又促狭地步步不放,“都是……我的人。”

第二百八十一章 未饮先如醉(下)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编磐,方响,鸡娄鼓四方顿起,此消彼长声声入室,紫金鼓边璎珞耀目,飞旋三番吹玉箫。

“赵匡胤!”后边的话立时没了声音堵在喉间全剩下崩溃边缘地喘息。

“今年七夕……你的寿辰之时……”他的呼吸沉重如钟声声击在心上,石破天惊,万里霜寒倾泻,“伴你回江南看看可好……”

李从嘉黑暗之中却是忽地僵住了身子,半晌冷清清地摇首,“不。”

“你不想江南?”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回不去了,自我随你北上那一日起,李从嘉再无面目回望江南故土……”他的声音像一张散开来的网牢牢地勒紧了赵匡胤的心念,“你让我负了太多……回不去了……”

赵匡胤的牙齿入了他的骨血里去,他的抽气声承受不得却是狠狠地咽了下去,是,他已经让他背弃了太多,那一日金陵皇宫之外的李从嘉一个降字说得轻轻巧巧,再清淡不过的字句凭空地扔了出来,赵匡胤输了五十万大军,而李从嘉……从此输了他的整个人生,他把所有过往,此生所有的风景如画都葬在了江南一方水土之上,是多强大的心思才能撑住不死的承诺,他才能一路这样随他至汴京。

赵匡胤亦是泪落无痕异常无法自控,可是他也是无法……他不能放手。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琵琶翻涌玉盘惊破,长时间地极致空白几乎教两个人都要溺死其中,紫檀的香气逼仄不散牢牢地锁住所有人的心念。

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幽幽檀阁紫檀香,玉人如昨*****蚀骨,此生注定泅渡无依,赵匡胤手指轻轻顺过他经久未曾剪过的发,长得几近地面拖曳成了江南水墨,他还记得他的字迹,内里苍劲竟是力透纸背,柔顺地拭净额边细密的汗意,“你很累,是不是?”

他在他的臂间终是长长出了口气,低低地嗯了一声,疲倦地蹭在那锦榻上的柔软之处,赵匡胤听了这声回应,低首绵长地汲取他呼吸间的急促,“那么以后……都给我,我替你承业报,替你负千秋……代价是……”

那秀极的蝴蝶骨微微一动,死死地抓紧他。

“代价就是……从嘉,为了我……学会爱憎。”

那人忽然便是被人揭穿了那袭华裳之下的凄凉,分外绝望地挣动起来,“放手……你放手!”

便是怎样也不放,赵匡胤抱起他的上身来安抚他的发,死死地扣着他的不松手,“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都是骗人的,李从嘉你是人,不是神。”

他仰首而视,虽是隔着那一方绸带虽是一片黑暗他看不见他,可是弹指一瞬之间的感觉,赵匡胤只觉得他的目光只如初见时候,深重得是化不开的紫檀风骨。

编钟之音忽地下抑幽深渺远,渐渐散了尾音拖开一夜月华碎地。

李从嘉突然俯在他肩上放声而哭。

他的示弱太过于难得,几乎让赵匡胤怀疑他如此这般的真实性,李从嘉的心意其实很简单,他不懂得人世疾苦不懂得烽火硝烟,他喜欢的事物都如他本人一般清淡悠远,喜欢佳美优雅的极致,还记得曾几何时,他手执金剪细细地剔那牡丹的花刺,十指拈花夜雨满身,如今他所不曾遇见的一切都被迫地盛在了心下,竟然逼得自己还能白日里淡笑听风,这样的人……如何不累。

如果可以,多想为他执手重建盛世太平,锦绣玉人泛舟执酒,笙歌遍野只为他笔下飞花,一曲天上人间。

皓腕举手,倾尽天下。

李从嘉本该如是。

“睡吧……”

他拥着他第一次如许心安,疲累过后李从嘉昏沉沉地睡过去,午夜梦回,低低地同样一句话,身侧的人细细地掩好他的被角,周身被他环护好后升腾起的温暖,李从嘉终得安眠,“还乡需断肠……七夕……金陵……”

他其实不是不想回去,只是不能再回去。

赵匡胤微微笑起放下纱去,“好……七夕生辰的时候,我们一起回江南看看……”

响华散尽,重宫静默。

晋王府前车马不歇,连日来诸多人等入了汴京。

天色微明时候,蜀主孟昶暴毙身死。

王府多日不撤的素白祭堂,一影推门而入,云阶……他们都要付出代价,下一个便是花蕊夫人……

第二百八十二章 耐得寒霜是此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