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中)

他稳下心神开了口,“大哥怎么一个人憋在这殿里饮酒?光义方才来见也是不准。”

赵匡胤执酒入口,眼色却是清明,“光义……”他也是无法,空空叹气不知如何说起,“此事万不可泄露出去,皇后……”

赵光义只觉得浑身血肉俱是一紧,那声音便带了紧张,“大哥有话便说吧,光义总不会随意泄密。”

“云阶风寒不愈,已经……”

赵匡胤摇首便不再说,起身为赵光义倒酒,“此番南下确是太过疏忽,大哥未曾想过云阶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走得时候也是匆忙……”

赵光义愣愣看着自己伸出手去接那千金酒杯,竟然也还能说得出话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哥赶赴江畔不多时日。”

赵光义眼睛死死盯着那剑眉之人,他想看出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悲痛或者是内疚,可是那双眼睛里现下全是莫名激愤,他必是刚刚为了什么动气,赵匡胤如今还能为了什么动气?他只能为了那一个人反复地以身犯险反复地弃众人于不顾!他这种时候还在为了那个人的事情挂怀……

赵光义几乎是控制不住地仰手将那酒杯掷在地上,噼啪之间赵匡胤顿时气势顿现,那口吻也带了质问直逼赵光义面上,“光义你这是?”

声音不大,却是语气含威王气震荡,他也知道赵光义的失态太过于奇怪。赵匡胤略略眯起眼来望那珠光之后,目光如鹰直直割开酒气满室,“光义你今日怎么了?”

“你知道……你知道云阶一直带病……仍要亲下江南?”他步步后退,失魂落魄。

赵匡胤反倒是冷淡开口,“是,你可觉不妥?”他隐隐觉得赵光义此话问得太过不寻常,“光义,你可知如今你我所谈正是当朝皇后?”

言下之意你收回了你一切的暗中心思,别再如此。

赵光义退至那门边霍然大了声音,“你明知道她已经父母双亡你还留下她一个人!”

“赵光义!”他缓缓开了口,一字一句,剑眉微微挑,已经是隐忍再三,“你若不是赵光义,如此说话早便死上十次八次了!”

他此话一出门外立时便听得伺候宫人纷纷跪下之声,赵光义突然像是被触动了旧事一般目光黯淡下去,“我若不是……赵光义……哈哈哈哈哈……”他仰首大笑,“大哥你将我弃于佛寺之中数十载不见!我早便不是赵光义了!”

这便是他的王牌他的筹码,他知道这个人心里的愧疚,他知道他此生唯一的机会便是牢牢地抓紧那个孩子留下来的一切,时间久了他吼出这话来竟然真的带了凄怆,彷佛这是他自己的遗憾他自己的隐衷,“大哥……你降罪于光义吧。”

他缓缓跪下,“云阶此生已至孤苦,竟然还病死深宫之中,大哥既然无心,当日又何必强人所难!”

赵匡胤分明是被他的话伤了心,“我亦不想当年弃你不顾,大哥也只是……”他摇摇头,“云阶之事大哥亦是心中有愧,你无需多言,起来吧。”

他到底是怪不了他。

赵光义却是慢慢靠在那紧闭的门上落寞无言,“大哥……云阶曾经说过……你一直都没有骗过她……你只是不停地再骗你自己。”

赵匡胤却没想过他也曾与云阶有过交谈,只不过如今孰是孰非追问又有什么用处,他大致明白了赵光义的心意,便也只能当做不知,“骗自己?我没有骗过自己亦不曾骗她。”

“大哥对李煜……”

“光义!”

赵光义却是好笑地站起来,他毫无顾忌便要接着开口,赵匡胤厉声呵斥门外伺候众人统统退下,王继恩也便暗暗含笑领着所有人离开。

第二百四十四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下)

“大哥你怕人听到么……”他几乎是受了刺激一般失神,赵匡胤竟不知道他也能如此,一时也是无奈,“光义你先坐下。”

“大哥你做得出来为什么怕人知道!你两次三番对李煜手下留情,若不是我亲下江南你是不是今日依旧容忍他偏安一方!你根本就不想伤他!”赵光义字字直指赵匡胤,眼底疯狂之色顿现,赵匡胤却是冷静异常,他无言任由眼前之人去说,竟是不开口。

赵光义激愤地站在他面前毫无收敛,“那幅画……你记不记得你的那幅画,仅仅是他的一幅画像啊……你上战场竟然都能带着它!可是云阶呢…….她父母双亡独居深宫之中……你还能狠心仍下她去江南,你为了什么非要去江南?你以为所有人都不明白么!”

那明黄之人静了神色,“你还想说什么,继续。”

“我……”赵光义扶着那椅子坐下,眼睛望着那方酒杯已经是控制不住,“我只是想要试着去……留住些什么……可是……”他缓缓将头埋入自己臂间,他千算万算一切最坏的准备都想得到,却真的不敢去想云阶竟然等不到自己回来。

那时候佛堂之中,有人的眼泪淅淅沥沥一直止不住,他这么多年也不懂得什么算作是感情,只不过不想看她哭。

他在寺庙里住了那么久,他只是想要去留住些什么。

他留不住那个孩子,他也留不住她。

最浅显的希望,他只是想让她所想的一切都能如愿,如果大哥能够好好对她也是福祉。可是这个人根本就是无心。

无心却又非要为了一个承诺封她为后。

赵匡胤。

他在心底狠狠地划上赵匡胤。

赵匡胤见他渐渐静了下去,长长叹了口气,仍旧是倒了酒来,“光义……我总以为你还是那个傻孩子,不会想这么多……是我错了。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不妨都说出来。”

他埋在那臂间摇首,竟然也是半晌无话。

赵匡胤便捧了酒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站在他身前,“你身上还有旧伤,别这么大动肝火,伤了自己。”

赵光义抬起头来,依然是恢复如常,却也是不肯去望眼前人。“大哥降罪吧,光义领了便是。”

“还在闹脾气。”他叹了口气,将那酒递过来,却又想想他的伤,正要收回赵光义已经先行接了过去仰首饮毕,“我只是有些话憋闷了太久。”

“是,你其实一直对李煜耿耿于怀我亦清楚。”

赵光义冷笑,“他此生注定祸国殃民,保不住自己的国,日后……”声音蓦然刹住,便只是摇摇头。

赵匡胤慢慢地饮着酒坐在上首,“我也一直以为……他会是传言中那般无用懦弱的书生样子,却不想真的遇见了,当真不一样。”

第二百四十五章 昼寝人无语

赵光义也不去打断,各怀心事,赵匡胤缓缓说着,“这些事情我从来不曾告与旁人,今日说与你,也是不想你我之间再有罅隙……大哥很重视你,是真心话。我一直后悔当年之事,也是真心四处寻你……你我兄弟之间,不要再如此各自思量了……”

“他很淡,他的性子寡淡得无法想象,所以我只是想看看他那样的人会不会食得人间烟火,所以便去不断地逼迫他,却不知他远比我想得看得透彻得多,他其实什么都明白……可是又固执地要赌。”赵匡胤笑起来,舒缓了眉角,“你不知道他有时候固执起来……没有办法,谁都没办法。你也在南国呆了如许时日,他的性子也该知道……”

赵匡胤同样说着说着失了神,如此难得,他已经很久不能这般安心地吐露出什么,很久都不曾这般快慰,“很美的腕子,高楼之上,我不该救他的,我一直都清醒的知道那天我纵身而下便已经是……输了。可是没有办法,就好似城破的时候,我依然还是要救他。”

赵光义一直不出声,他一个人说,“我从来都不曾见过的风景,所以我救了他就是破了我一直以来信奉的一切,大哥本该自认权利天下为此生唯一,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很想……很想和他去看雪落千里……说起来很可笑,可是他不曾见过雪,江南风骨,塞北冰寒……到底是错了么……”难得的困惑。

赵光义突地开了口,一语震碎了满室温润,“可是他看不见了。”

赵匡胤黯然,“是。所以或许是我错了……他一生温润,怎么能见这些权术阴谋……雪落的时候,他怕是受不得。”

“大哥你本身便是将他想得太好!这世上从来没人生下来便应当高贵无双,他李煜也只是个凡人!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被他蒙蔽了心智……”

赵匡胤也是无言,“或许是吧……你我一声飘零,所以不曾领略此种风情,如今说来也是为时已晚,大哥不能放手……”

“大哥想要将他如何?世事不容天理伦常不可转变,大哥如此完全就是在为了自己的千秋功业埋下阻碍……何况……大哥有没有想过云阶的心意。”

“云阶心意我本清晓,只是……我待她全无它意,这也不是强人所难便可转变的。”

赵光义起身倒酒,“江南是魔障……江南水土害人匪浅……”

两人对饮半夜,竟是全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赵光义死死捏着手腕上的木镯,突然想起来云阶大婚之时自己留下的她那一只木钗,两种心念,她去了,而这木镯子再也束不住自己的心意。

原本他是有所顾忌的。赵匡胤端给他的一碗桂花粥曾经也是真的触动过他,赵光义一生情分匮乏,他缺失的太多,很多感觉都被那佛寺中的香烟隔绝得浅了,如今那女子长长缠绕的发终于拨开,竟然什么都没有。

他幻想过的一切都是虚空。

身侧的死亡已经太多了,他到底不是李煜生来就锦衣玉食不识低下贫瘠,人世的际遇于他而言太过可怕。

赵光义轻轻晃动,那木镯子带起一阵陈年香气,“大哥……光义如今也不是那一年的孩子了……痴傻的信念早就死在寺里了……”他意有所指,想赵匡胤听不懂便也就算了。

赵匡胤同样看着那镯子,半晌摇头,“不可再多饮了,你本就腹间有伤。”

隐隐绞痛,他为他挡的那一箭虽然目的不纯却也是付出过的,如今赵光义横下心去,不要怪我,若是再不能抢来些什么,我就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不觉天已显出光亮来,晋王出了殿去,这方阴暗角落王继恩缓缓跟上。

第二百四十六章 杏桃纷争(上)

仍是长夜未尽,天边几许淡淡日光,大内之中宫墙高阁隐隐依旧是昏暗须得提灯而视。

“皇后何时病逝?”紫宸宫外桐木之下他几乎是低吼。

王继恩却是带了深意,四下望望,这方宫室早被封禁,只有那边桓芳宫中点起些灯火来,也是有所顾忌掩了平日的铺张,那宦臣略略凑近些,恭谨地向着晋王耳边回禀,“王爷不觉此事蹊跷?圣上繁务诸多,如今又打了胜仗回来一时不及细细思量,王爷可是明白人。”

晋王立时一掌拍在树上,“你有话便说!”

“病逝一说只是丞相所言,圣上临行所见皇后确在病中。但这病症却也……还不致死,皇后实非病逝。”

赵光义几乎揪起王继恩的衣领来,他鬼鬼祟祟压着声音说话却让赵光义受不了,“你知道什么?皇后因何而死?”

“王爷还请息怒,此事……”

“说!”

“皇后是深夜被人所害,惨死紫宸宫中。丞相唯恐陛下不在,宫中生变,不得不压制下来。”

赵光义眼底幽深,月光之下竟然全然看不清楚,黑洞洞的全是震惊,“她……是被人所害?王继恩!你可知道你若是敢在此事之上胡言乱语妖言惑众……本王便让你王氏从此灭族!”他的声音惊得一树枯枝左右不定,深宫冷苑立时暴戾不减,王继恩眼望着他的悲愤心底笑起,面上却是一脸惊魂未定,“晋王,此事万万不可为外人道……奴才冒死罪回禀晋王实情啊……”

“是谁!究竟是谁!”他几乎就要将那宫室掀翻,那奴才竟然还磨磨蹭蹭左右为难,若不是他知道一切,赵光义几乎就要先行将他挫骨扬灰。

“晋王可知那边宫室里新进的人?”说完他仰首望望桓芳宫去,赵光义一见也是有些奇怪,怎么这后宫中多了新主子?赵匡胤可是勤政爱民声言绝不封赏三千佳丽以防后宫霍乱宫闱,女色乱心一后足矣,这话看着多漂亮,以前不断地提及为人称颂,赵光义听了还曾心中鄙夷,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不过这些日子竟就多了新人进来,“那边如今给了谁住?”

“花蕊夫人。”

赵光义听了立时便忍不住笑,“也是久负盛名,冰肌玉骨的花蕊夫人……想来这伐蜀当真是一举多得,纳了疆土还纳了美人,现在反倒是觉得……大哥是不是真的对这盛名之人耿耿于怀,个个都不放过……”忽地冷了声音,直直地带着冰凌尖厉,“你的意思是她害的?”

“王爷若不信可唤紫宸宫当日下人前来询问,皇后死前宫中只有花蕊夫人前来探望,这岂非太过巧合?”

赵光义顾不得这边就要天亮,执意命王继恩打开紫宸宫封禁,他为内侍总管,这后宫里的事情再明白不过,王继恩推三阻四还是拗不过,“王爷可轻些,问清了便即刻出来吧,天亮了这方便要教人看见了。”

赵光义理也不理见了他开了锁便进去,只剩下几位宫人守着皇后棺木日日不得出去,按时由王继恩送来吃食,全然便和囚禁无异。忽地见了有人进来,人人都是一惊,王继恩赶忙随入,“晋王来此还不行礼!”

赵光义扬手作罢,“本王今日来此只想问清一件事,皇后出事那一夜,你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跪在地上的三两宫人立时便都一惊,“王爷……奴婢……奴婢什么也不曾看到……”

王继恩直了身子,尖着声音便是嗔怒,“晋王便是要给正宫主子找回公道的,你们但说无妨!那一日……”

“本王没有准你说话。”赵光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王继恩立即闭上嘴去,心里愤然,为了你的明天筹谋,竟然还这般趾高气昂,人若不是逼到极致,总也成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