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福祸成败皆自作(下)
李从嘉望着女英,没有说话,女英愣在当场没有想过姐姐已经失神至此,一时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脚步退后,堪堪触及了门槛之处忽然看见姐姐从床上挣扎着起身,伸手便去拉扯李从嘉。
娥皇尖声叫他的名字,他还穿着太子的官服,杏黄色耀人眼目,伸手死死地抱着她安慰,娥皇却无论如何清醒不过来,挣扎间跌坐在地上,他便随她俯下身子,女英傻站着看他将姐姐抱起来重新放在榻上,李从嘉余光见得门口那抹翠绿眼色,微微皱了眉,“今日不便,二小姐请回吧。”
女英听得他说话不但没有转身出去反而直接进来向着角落里的香炉走去,李从嘉奇怪,“女英!”
她不答亦不去看他,走到了香炉旁边掀起金盖直接熄灭了紫檀香灰,屋内若有似无的淡淡白气隐了去,女英低低地说了句,“姐姐病体不宜燃紫檀。”
他有些恼了,哪里还有闲心和她说这些香粉的事情,“女英,你出去吧。”墙角的人眼光闪动,第一次他叫自己的名字,却是因为动了气。
李从嘉不再看她,却发现怀里娥皇竟然真的渐渐平静下来,唯剩得些抽泣的声音,他轻轻地哄劝着让她安静下来,女英退至屋外,缓缓掩上门,手却抖得控制不住。明明将那香包拿了回来,怎么姐姐竟然发病如此严重?女英上控制不住害怕,她还是年纪尚轻,把这事情的严重性估量得太浅,真的见到了姐姐病发的样子彻头彻尾慌了神。
宫里众人顾着太子妃的病,没有人上来招呼她,女英径自想要回去,出了寝宫迎面见着飘蓬引着几名下人,手里上等的织锦颜色极美,还有些香料放在盒中盛着,飘蓬不曾注意到她过来,边回身嘱咐着边引人往内去,“这织锦先去收好,韩大人送来的奇香还是去给太子看一样吧……”话还没说完,一行人和女英交错而过,微风带起阵阵熟悉的香气,那是…….错身一瞬间飘蓬还来不及看清过去的是何人,就见得她猛地刹住脚步,竟是二小姐来了,说来也真是不赶巧,总赶着太子妃病的时候。飘蓬刚想开口,却见女英想起了什么一样眼睛直望着那些香料跑过来,“这是什么香?”
飘蓬完全不知她所谓何事,错愕之下实情以报,“韩尚书本想邀太子去府上选香,太子今日出不去,便先送了些新到的来东宫。”女英伸手便探入盒中念起一小块来放在鼻间,飘蓬见了赶忙去拦,“二小姐这可不好玩,韩大人送来的东西太子一向重视,快别闹了。”女英不理他,飘蓬无法只能哄着她,生怕这女英一时又起了什么骄纵的性子弄得收拾不了,“先给太子看过了,二小姐若是喜欢便让太子赏了给你可好?”
绿色的衣裳僵在当下,她分明最是清楚,这便是前月她送给姐姐的那个绣包里所放的香,周府常年有商队在外,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珍宝藏于府中,女英偶然间寻见了这种异域奇香,原是伽罗树的根茎所制,西域大多用来入药本不算什么香,平常佩带起来也没有丝毫坏处,但若是…….她指尖用力,狠狠地将那香木扔在地上,鼻尖全是它奇特的味道莫名地开始厌恶。有什么用?女英眼望着不远处的廊下池塘,上一次,就是在那边的湿滑玉阶上那样失魂落魄的姐姐依然能让他坚持,还有,还有方才。
女英撞破他的颓然无力,依旧是幼时便深深记得的面容,极清极雅的姿态,她却从来都没有想过,李从嘉的悲伤如此让人动容。她一直都想看他不一样的样子,那个云淡风轻简简单单就能赢得盛名的姐夫,女英一直都近乎执念一般想要看一个真实的他,和自幼起所有人口中描述得不一样的李从嘉,所以不能控制般的试着去破坏些什么,是不是就能换得他丝毫的真实感。毁了姐姐,他会是什么样子?
今时今日,女英见了他的悲伤,如同看见了自己的绝望,真的毁掉了一些东西之后,她开始害怕。
害怕因此,他会更疏离尘世。
飘蓬见二小姐面上阴晴不定,竟然把韩大人的东西扔在地上,分明开始不悦,“二小姐先回去吧,今日太子妃病了实在不方便待客。”
女英的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衣裙,不断想起那个侧脸的难过,她伸手趁着众人不备一把抢过那盒香木向着身侧池塘抛过去,噗通的入水声伴着众人的惊叫,眼看着那送来的香木全部被扔进了池塘里,惊得一池锦鲤四散开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谁将恼尘心
飘蓬慌了手脚赶紧命人去捞,“二小姐你这是!”口气中也顾不得许多,直直地怪起她来,心里又想着如何向太子交代,急得脸上冒了汗。
突然身后干干净净有人抛过来一句话,很是倦极的意味,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场人都听得清楚,李从嘉的声音,“都下去吧。”
仍旧听不出些悲喜,所有人回过身去就看见他耀目的衣裳占在拐角处的山石边,面色沉静,瞬时打破了众人的惊慌失措。
飘蓬跑过去焦急万分地回禀,“韩尚书说是太子前些日子在府上看香的时候提及了这些难寻的香木,特意送来给太子,结果二小姐她……是飘蓬的错看顾不周…….”李从嘉摆摆手,“我都看见了,不是你的错,下去吧。”飘蓬听了赶忙挥手带着下人离开。
女英站在原地不动望他,李从嘉缓缓走过来,停在她面前几步处,“她是你姐姐。”日光之下面前男子重瞳如魅深重望不见底,面色安静得像是在和她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她最讨厌看见这样的李从嘉,心知肚明却安然无恙,好像任何人都伤不了他,任何事情都是玩闹的把戏,他自独立于朗朗乾坤之下优雅依旧,连那唇齿间的语气都不差分毫,女英瞬间疯狂起来,大声质问他,“姐姐又如何?她得到的东西我也能得到!她做得到的我也能做得到!”
李从嘉摇摇头,“可是你做得到的,她却做不到,女英,你小小年纪却让人害怕。”
碧绿色的人忽然笑起来,“害怕…….哈哈哈哈,姐夫你怕我?怕我什么?伤了姐姐?”面前的人看向池塘,“其实你上一次是真的想要推她落水对不对?结果看见了我回来,收了手。”女英不置可否,他接着说,“你送来给她的香囊中有问题。”
女英直视他的眼睛,“姐夫,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你说得都对,我送了香囊给她,里面是我在家中寻来的西域伽罗树根制成的香木,它本身没有损害,只不过……”李从嘉替她接下去,“只不过香亦有属性,这伽罗树和紫檀香天性相冲,引人神智溃散。”他说着说着眼色掩饰不住地难过起来,“其实我怀疑过,只是不愿多想,那日我纯是凑巧去了一次尚书府和韩大人偶然提起来,他今日才寻来了送进东宫,却让你碰见。”
难怪御医如何诊治也不知这是因何而起的病症,李从嘉突然想得娥皇心中积郁不去的噩梦阴影,自己的罪孽也是帮凶,否则区区几日的香囊,绝不至于让她轻而易举病发如此严重。
“你刚才为何不问我,我去熄了那紫檀香,你分明动了心思,却仍是叫我离开。”女英上前一步,直直地打量着他的脸色,“姐夫,我以为你会怒气冲天。”李从嘉的眼底愈发涌起难过,唇边却牵起一丝笑意,“我本不愿相信,可是紫檀香灭了之后娥皇果真平静下来安稳睡去,所以你逼得我必须追出来,却看见了这一幕,不信也要相信。”他微微叹息,非常失望地看着她。
他记得自己竟然还将此物亲自为娥皇系上,那一日,李从嘉弯下身子指尖交错,细细地盘个结想要系于娥皇衣带上,却也不知是怎么突然那香囊便掉在地上。
一朵傲放的牡丹。
女英承受不住地哭出来,眼睛依旧倔强地不肯示弱直直地望他,“太子殿下,女英这可算不算得谋害太子妃?太子想如何处置女英便说了吧。”
李从嘉一动不动,风姿翩然站于女英面前,她努力地想要搜寻出些许的怒气亦或者是惊动,可是他依旧是他,覆在身上的官服遮不住的一缕烟雨色,这样安静的气氛让女英更加难熬,李从嘉一字一句,惯常的口吻,像是在给她讲一个故事,“我十七岁见你姐姐于周府厅上,一曲琵琶绝响动了心魂,那时候她落纱一笑,我直到今天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女英泪落成珠,“难道我就不及她美?”
“这和容貌美丑无关,或许你日后便知道,总有一个人若一道光,照进了眼睛里就再看不见其他。所以女英,我很想让你明白,娥皇是我最后要守住的人,不论她成了什么样子,就算今时今日她的病再也好不了,就算她恨我恼我疯狂下去,她也还是我十七岁时候见到的样子,落纱一笑,人间惊鸿。所以,”他微微转身,很是遗憾地最后看她一眼就要离开,“你要记得,我是你姐夫。”
女英分明被他的遗憾失望击得全然退回原地,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荒唐念头,李从嘉对自己很是失望,她不知道他和李弘冀之间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和娥皇亦有嫌隙夹杂其中,她其实什么也不清楚,只不过是觉得姐姐能够留得住的人,她便也能留得住。
看着他就这样想要离开,没有震怒没有处置没有丝毫的罪责,如此的李从嘉让人更痛苦,他不去怪罪她却像是给了她天底下最大的刑罚,生生地告诉女英,你甚至不值得我恼怒,亦不值得我牵动丝毫心神。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上)
女英绝望地追上去扯住他的袖子问他,“你如果真的如此在乎她为什么不惩罚我?我伤她至此…..”后面的话哽住说不出,李从嘉背对她并不转身,声音幽幽传来,确是低了三分,“其实你赢了,我恨手足相残亦为之动了气,方才我很想要给你个罪名,不过若是惩治了你,你姐姐醒过来会痛苦万分,我不想再让她难过。”他轻轻拂袖,拂落了她尺寸间的希望,至始至终不曾回头看看,缓缓地走回寝宫去。
女英的眼泪落在泥土里。
遥遥地听见他的声音传来,竟是一句,“若真的有心忏悔想要惩罚,便去写千遍姐夫二字,牢记于心吧。”
真是傻,女英一个人回去,愣愣地边哭边笑,池塘事件过后她分明看见他的坚持,早便知道了无望所以才将那绣囊又抢了回来,原本姐姐都已经无事,谁知今日又是因何发起病来,这一切她已经不想再去辩解什么,因是她种下的,以为不论开出怎样的果都会伤了三个人,却没想到到头来伤得只是她自己,李从嘉挥挥袖子,就让她能窒息而死,而姐姐,躺在那病榻之上就赢了一切。
到底有什么用呢,原来根本不是属于你的故事。
他十七岁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模样?和今日寡淡的影子有何分别?
他告诉她,总有一个人若一道光,照进了眼睛里就再看不见其他,李从嘉说的时候温文尔雅,极是劝慰,可是他不知道,一直不知道他就是女英的光,照亮她泅渡的海面,姐夫两个字,全然熄灭了所剩无几的希望。
东宫而后禁止周府二小姐出入。
娥皇晚间微微清醒过来,头却极疼,服了药便依然睡过去,李从嘉不得安心,找到了原因便将紫檀香统统撤去,他命流珠细细地去将娥皇平日穿过的衣服都检查过,确是不见了那只牡丹香囊,翻找了半天李从嘉才突然想起来,那日女英落入水中之后冒失失地闯进来扯下了那香包就离开了。
李从嘉颓然坐在椅上,看着娥皇睡梦之中愁眉不展,思索着此事万不能告诉她,他想起今日看见女英将那些香木扔进了池塘里,其实她本性不坏,最终还是没有错到最后一步。若是让娥皇知道这些又当作何感想?
他太清楚她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决意不说。
一树桃花语,落花亦倾城,看它花开花落,满腹幽香心事尽染。
两日之后,汴京太傅府中赵光义打点好一切就欲随大哥北上迎击汉辽勾结进犯,临要出了门去,赵光义转身看看秋阁,大门紧闭重又回到了刚刚来了这里时的样子,赵匡胤已多日不曾归府,宫中随时都可能起变,他自顾不及回来。
赵光义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走向秋阁,隔着一道朱漆门向着是否要和云阶道别,此去成败难料,归来之时成王败寇都不一定,可是这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思量着又觉得全然没有必要,转身想要离去。
身后的门被人打开,他回过身去,云阶一身缟素迈出门来,淡淡地一礼便算作是道别,赵光义微微颔首,“气色好得多了。”云阶微笑,“娘的病略有起色,云阶也能暂时放心。”他四下看看并没有其他不妥当的事情,也便只得告别,话到了嘴边又故意地像是提醒自己,“此番征战归来如若顺利,云阶姑娘大婚在即,从此之后便是一家人。”云阶垂下头去深吸口气,重又看着他的眼睛,“大人出征之日云阶便不多做耽搁了。”
赵光义转身便走,一路策马直至和大哥汇合。
夜晚风急,北征大军浩浩荡荡行至开封府东北四十里的陈桥驿,见天色已晚,赵匡胤传令在当地安营扎寨。扎下大营暂时歇息。一时陈桥四下火光通明,士兵小卒运鼓而来专人看守,军队之中井然有序一切面上波澜不惊。
赵光义入了自己的军帐,见得更无他人,将暗中秘密准备好的黄袍取出藏好,待得时机一到谁得此物谁便是真龙天子,统帅六军逼宫夺位,七岁的孩子怎知军情险恶,太后一介女流竟然也轻而易举交出虎符不问其他。
昔日李嗣源在魏州被麾下将士天命加身,拥向帝位。今夜待得赵光义和赵普煽动士卒,为大哥黄袍加身,故伎重演,定可赚得人心。赵光义见得明黄一隅,他在等赵普四下安排妥当进帐于己汇合,一个人坐在椅上忽然想起若是出了这陈桥驿,天下易主,如果一切终将是赵匡胤囊中之物,那么……云阶呢?
四下里人声兵器之音不绝于耳,刚刚扎营万事仍不稳妥,赵光义等在军帐之中却开始想起那个女子。
算算时辰,往日如果自己夜晚无事出来在府中闲逛,总能在佛堂前寻到她独坐的身影。走过去也不说话,两个人同样因为过于复杂的记忆而能够从彼此那里获得无声的安慰。世事无奈,人心难测。
比如他今日坐在这椅子上心念一转,竟然开始思索起云阶不嫁给大哥的法子。手指在桌面上敲打,外面谋士赵普笼络四方人心,而赵光义却安安稳稳地在帐内看着皇袍发愣,无疑今夜注定将充满无数种可能。
那么有没有可能阻止她的出嫁?略略沉吟,不外乎两种结果。
王夫人出事,或者是大哥出事。
赵光义微微一笑,王夫人若是出了事,云阶太过于可怜。他并不觉得王夫人罪不至死,也不是因为想让王夫人出事真的办到尚需费些时日,他不过是觉得云阶不希望她娘再有什么事情,那么他也不希望。彷佛这人便因为一个赵光义的不希望就能得以善终。若是眼前拿些纸笔过来,王夫人就像是他无意中泼溅上的墨点,无关大局便被他弃在一旁不管不顾,再不去看一眼,他只关心云阶的所作所为究竟值不值得。她一颗真心换不换得回赵匡胤的珍视?大哥分明是在自我赌气,没有人知道他此番南下和那画中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赵光义眼见得他回来的愤懑不能自控,执意便应下这婚约了事。
云阶不值得。
既然王夫人不能动,那么最后一种,赵光义手指拈上那皇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中)
眼前烛光晃得人心惊肉跳。
他起身抽手将那件皇袍整体抖落出来,明灿灿的眼色耀人眼目。
赵光义异常认真地思考这件皇袍的价值,这要看披在谁的身上。
很显然,他没有傻到以为自己能撑得起它,不过若是提早将赵匡胤私自藏匿龙袍意欲谋反的事情火速命人传回宫中,结果很可能不一样。
大哥不可能怀疑自己,所以暂时自己绝不会有事。拿着龙袍的手有些轻颤,这个密告与不告可是扭转乾坤的唯一机会,再晚些谁也无力回天。
突然门外有士兵大声通传,赵光义急忙将皇袍收好,见得进来的是赵普,便也无需刻意掩饰,略略松口气,“如何?”说完了话突然好似从一场大梦之中复苏过来,赵普突如其来的归返惊醒了他的危险念头,是不是疯了,今夜如此至关紧要竟然开始胡思乱想起了儿女情长。
赵光义眼光飘忽,他这个时候还在想云阶,赵匡胤手握虎符号令六军,纵使是今夜密信传入皇宫却也无兵可阻。
何况,今时今日的赵光义如果没了大哥,哪有可能再得到任何人的庇佑?为了那个苍白流泪的女子竟然生出了这样愚蠢的念头,赵光义你真是疯了。
赵普瞥见他神色有异,压低声音,“龙袍可是出了差错?”
赵光义摇头,“一切稳妥。”
赵普突然微微笑起来,伸出手去一个噤声的动作,“大人可知帐外重兵看守?出了这大帐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赵光义放手坐下,“你的意思是大哥不放心我?”他微微挑起眉来,许是和他待得久了,这个动作做起来竟然也有三分相似,赵普上下望他,“并非点检之意,而是……”赵普坐在他身侧的椅子之上,“我不放心。”
赵光义不置可否,“不放心又如何?”心想这赵普果然对大哥忠心耿耿,眼光犀利至此。和他只可为友万不可相对为敌,赵光义心里正在琢磨如何稳住他,却见得赵普抬手示意他靠近些,“绝不可是今夜,汴京孤城一座,六军俱在点检手中,纵有所图谋也须待日后。”
一句话说得赵光义大笑起来,“原来不是我有它意。”
两人向着中军大帐而去。赵匡胤安坐于帐中,身后无边夜色,忽地狂风骤起。
巨大的沙石飞走之音勾得人心神飘忽不定,赵匡胤眼见得将那皇袍暗中给了对自己最忠心的大将米信,待得三更鼓过,他便可只手翻天覆地。
几人聚首密谈妥当,赵光义和赵普先行出去,远远地有一队按例巡查四下的士兵整齐而过,眼看得赵普转身去寻大将米信,赵光义脚步微慢,恰恰于那一队士卒身侧而过,月光之下角度刚好,赵光义瞥眼望过去只见他背上弓箭颜色略浅,映着光可见得刻上的纹路,依旧是那朵半面莲花。
赵光义已经迈出一步越过兵卒队列,抬眼看见赵普依旧向前并未回过身来,他微微转过去冲那人颔首随即快步追上赵普而去。
从来没有过如此冗长的夜晚,赵匡胤佯装睡下安歇。
帐外人声鼎沸,四下走动之音,他在等鼓声,案上明灭一小方火烛的亮光,细细算来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反而到了今日千钧一发的时刻心内反倒前所未有的平静,幼时的雄心壮志今朝终于待得结果,赵匡胤发觉远没有自己想得快慰。
因为他还是觉得遗憾。这遗憾竟然不是为了多大的宏图伟业,反而更加让人颓唐。他少年时候曾经为了与幼弟失散而难过,他以为如果今生找不到他便是最大的遗憾,而后几番辗转寻得了光义也算了结了夙愿,日后加倍补偿便是了。
赵匡胤支起上半身来靠在榻上,非常非常想念紫檀香。
这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可是到了紧要的时刻,他还是很想念李从嘉,这种念头埋藏得越深越可怕,不被磨蚀反而越发清晰。
巷子口的树,锦衣夜行,看见他重瞳之中自己肩上的血,因为他彷佛伤口都能变得与众不同,赵匡胤手指探上自己的手臂,他的复愈能力很好,隔着布料已经丝毫觉不出当日的伤口所在,赵匡胤牢牢记得那一日李从嘉说过的话,想要记得我,但求这伤口还在的时候,紫檀不灭,我亦未去。
“你要记得,紫檀不灭,我亦未去。”
赵匡胤自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起码现下来看他真的记得他,可是李从嘉呢?那一道天水一色的影子,高阁之上临风而下的身姿,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却不曾想过他竟然会是个食言的人。不谈孔孟之道君子之礼,李从嘉原来是个一而再再而三负约背信之人。凤凰台上的剑痕依旧还在,当日的约定却早就被自己一把火烧得干净,他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缘由,他给过李从嘉机会。
凤凰台上江水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