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鸟蛋?”程慕天有些不相信,“那孩子虽是庶出,但杨家会放任她这般的野?”奶娘接话答道:“听说杨夫人从没让素娘吃饱过,她只好偷偷溜出来掏鸟蛋烤着吃。”
小圆听了这话,在旁唏嘘不已,程慕天却是向来对别人家的孩子没有甚么同情心,只再次问午哥:“这样说来,今日之事同你毫于干系?”午哥答了个“是”,程慕天又问:“那你为何光溜溜地带了她来家?”午哥抓起桌上的频婆果狠狠啃了一口,愤慨道:“才碰见素娘,话还未讲几句,她爹从河边路过瞧见了我们,就骂我是小浪荡子,小登徒子,我虽不怕他,却担心素娘被他打,因此招呼小厮们拦住他,自己带着素娘跑回来了。”他说完又问:“爹,娘,浪荡子和登徒子是甚么意思?”
程慕天毫不犹豫答道:“就是素娘他爹那样的人,下回他若再骂你,你就骂回去。”小圆虽然也生气杨老爷那般恶毒的骂自家孩子,但还是轻拍桌子责怪道:“有你这样教导孩子的么?方才你以为素娘的衣裳是午哥脱的,却没因此打他几下,我已觉着奇怪,这会儿还教起他这样的浑话来。”程慕天很是不以为然,道:“是他家女儿不守规矩跑到不可边去,午哥又不曾做错甚么,我打他作甚?”
小圆怔道:“原来你所谓的规矩,都是给女人守的,轮到男人这里,就没得‘规矩’一说了。”“当然有。”程慕天坐到她旁边,向午哥教导规矩:“不许去杨家庄寻素娘,听见没有?”
小圆冲他们父子俩翻了个白眼,扶着阿彩的手站起来,准备去看看阿云的成亲宴准备得怎么样了,程慕天及时发现了她的意图,强性拉她坐下,连酒水单也不许她看,免得她费神。
小圆无奈地倚到榻背上,道:“我不过是看看,又不亲手做甚么,哪里就伤神了,倒是杨家庄不住地上门挑事,该想个法子才是。”程慕天命奶娘将午哥带了出去,唤来程福,吩咐他加派人手守宅子,不许杨家人靠近。
他们这回却是料错了,杨老爷并不是要借着素娘的名声挑事,而是真的——上门提亲来了。
程慕天和小圆两口子目瞪口呆地望着厅中来人,竟是一个穿紫背子的上等媒人,手里拿着一份帖子,冲他们行礼微微笑。
小圆稳了稳神,道:“咱们家无适龄小厮,有位夫子倒是单身,可惜马上就要成亲了。”那媒人对她的话很是不满,道:“少夫人看我身上的服色,也当晓得我是为主人提亲来的。”说着将手中的帖子递过去,道:“这是杨家素娘的生辰八字,少夫人且拿去找算卦人和一和,若是合适,咱们就把草贴给换了。”
程慕天见她讲得定定的,一盏子茶差点端不稳,惊道:“哪个要与他家作亲,休得胡说八道。”
紫背子媒人奇道:“杨家老爷不是已与你家议定了么?我今日来,也不过走个过场。”小圆直觉得荒谬,道:“我家两个儿子,大的五岁,小的三岁,你认为哪个到了成亲的年纪?”紫背子媒人笑道:“哎哟,少夫人,指腹为婚的都不在少数,娃娃亲算得了甚么。”
程慕天夺过小圆手中的“八字”,几下撕了个粉碎,怒道:“回去告诉姓杨的,休要打我家儿子的主意,小心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八字”被撕,差事办砸,不仅收不到钱,名誉也会受损,紫背子媒人着起急来,道:“程少爷,你非要我把事情挑明?你家大儿欲对杨家素娘图谋不轨,杨家老爷可是亲眼所见,你不娶人家闺女,是想把她往死路上逼?”
程慕天不愿与一个媒人斗嘴,唤了田大媳妇来骂她。田大媳妇同阿彩一边一个拽了媒人的胳膊,拖到大门口扔了出去。田大媳妇站在台阶上嘻嘻笑道:“紫媒人,咱们山里的男娃娃女娃娃,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多的是,照你这般说,都得结个亲家?”紫背子媒人自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争辩道:“杨家老爷的闺女,乃是正经小娘子,怎能同山里娃娃一般看待?”阿彩自上回见识过老爷的德性之后,对杨家庄的人都无甚么好感,一口啐到她脸上,嘲讽她道:“还正经小娘子,自个儿脱光了衣裳去掏鸟蛋,倒要诬陷咱们午哥,好不要脸。”
这话传到小圆耳里,她颇有些不快,责备阿彩道:“素娘是个苦命的,不去掏鸟蛋,难道等着嫡母将她饿死?杨老爷虽可恶,咱们却不能迁怒于孩子,那不是厚道人的做法。”阿彩本不是刻薄的人,实在是被杨家庄的行事作派气晕了头,听了这番批评自是无话可说,当即低头认错,答应再不将大人间的事牵扯到孩子身上去。
且说那有资格穿紫背子的媒人,临安城通共也无几个,她们常年行走在达官贵人和有钱富豪之家,极是好个脸面和名誉,那替杨家上程家提亲的媒人,自认为丢尽了面子,气呼呼地撑着清凉伞到得杨家,将杨老爷好一番数落,怪他道:“杨老爷是信不过我这一张嘴?既是八字还没一撇,就实话告诉我,我好去与程家好生说道说道。我千不该万不该信了你的话,甚么他程家要面子,必会答应这桩亲事,我呸,我是被人架在丢出来的,这张老脸,算是为你们杨家丢尽了。”
杨老爷犯了迷糊,疑道:“他程家曾是临安城凤凰山下赫赫有名的富商,我在城中找了些三教九流的人问过,都道他家程二郎最是讲究规矩要面子的一个人,他怎么不同意这门亲事?”
紫背子媒人重重拍了大腿,叫道:“哎哟,我的杨老爷,不是我嫌弃你们泉州村人,那再怎么规矩,也是给女人讲的,他家午哥是个男孩子家,就算不是五岁而是十五岁,见着了你家闺女没穿衣裳的模样,丢脸的也是脸,不是程家。”
杨老爷一张脸臊得通红,急道:“我怎会晓得小女偷跑到河边去玩耍,必是下人看管不来所致。”紫背子媒人酬金还未拿到手,不好继续奚落他,缓了口气安慰他道:“你家素娘不过才五岁,偶尔被人瞧见了身子,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莫要传出去就是了。”
杨老爷还是急,道:“万一传出去呢?我最心爱的闺女就这么一个,可不能因为此事断了她终生的幸福。”杨夫人在帘儿后头偷听了一个多时,终于忍不住冲将出来,拍着桌子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一个庶出的贱丫头,你将她说成是你最心爱的闺女,把我们摘出的紫娘至于何地?”杨老爷恨极她在媒人面前给自己丢脸,一把揪住她的衣裳,将她拎进里屋,拳打脚踢一顿,怒骂道:“要不是你刻薄素娘,令她缺衣少食,她又能怎会耐不了饥饿跑去河边偷鸟蛋吃?若不是去河边偷鸟蛋吃,又怎会被程家的儿子看了个精光?你害了她的生母,如今又要来害她?”
他又一脚踢中了杨夫人的肚子,令她疼痛难忍,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地,强辩道:“偷鸟蛋和脱光衣裳有甚么联系,她就是同她生母一般,是个下贱货。”杨老爷一想到这个,更是心痛难忍,一巴掌扇到她嘴角流血,骂道:“她是担心弄湿了衣裳被你责骂,这才脱光了下水。”
杨夫人还要辩,腹中突然一阵绞痛,她再也忍不住,惨叫一声晕了过去。杨夫人娘家在泉州有些势力,杨老爷着了急,连忙唤来通房丫头将她扶到床上去,又催小厮去程家请郎中。
严郎中还记恨着杨夫人称他是“江湖郎中”,坐在桌前不肯动身,道:“我只是个‘游医’哩,医治不好她这尊大佛,且叫她另请高明罢。”阿彩责怪他道:“所谓医者父母心,你怎能如此行事。”严郎中弹了弹袍子,不以为然道:“我只听命少东家。”小圆怀着身孕的人,心思敏感,听说杨夫人腹中疼痛,下体流血,担心她是小产,连忙推了推程慕天。程慕天亦不是那般恶毒之人,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体来,便以主人身份下了命令,叫阿彩替严郎中拎着药箱子,上杨家庄去瞧病。他怕杨夫人有个好歹,赖在程家头上,又唤来了几个练过功夫的护院家丁,命他们一路护送。
小圆没有料错,杨夫人的确是小产了,她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嘴里絮絮叨叨:“老爷一个月仅有两三天是在我房里,我哪里想得到是有了喜,还道是月事不稳…”杨老爷心有愧疚,躲着不敢来见她,只叫两个闺女去床前伺候。杨夫人见了素娘,眼都气红了,不顾身下血水未止,探起身子揪住她,下死命扇了几掌。
素娘才五岁,脸蛋粉嫩粉嫩,叫她这几掌一扇,立时红肿起来,她虽拼命忍着没叫出声,但还是让杨老爷晓得了。他捧着小闺女的脸看了一时,竟搂着她哭起来:“我没护住你娘,叫她受了算计,如今又护不住你,真是枉为你父亲。”
他越哭越伤心,竟命人备了满满三担子贵重的礼,袖了素娘的生辰八字,亲自到程家去提亲。
第一百七十九章 辰哥拔牙
杨老爷去程家提亲,毫无意外地吃了个闭门羹,守门的小厮说天色已晚,主人家不见外客。杨老爷抬头望了望,虽说已近晚饭时分,但天还未黑,怎地能叫“天色已晚”?然而守门的小厮是不听他分辨的,将大门哐当一声关紧,再也不露面。他没得办法,只好叫跟来的下人将那三担子礼物挑了,重新走山路打道回府。
程慕天和小圆两口子,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辰哥大概是吃多了糖,牙齿疼起来,连饭都吃不下。小圆抱着哭泣的小儿子一筹莫展,恨不得陪他一起哭。程慕天安慰他们道:“许是他现在用的刷牙子和牙粉不好,明日我去城里金巷子的傅官人刷牙铺,给他买最贵的来。”
过了一时,严郎中自杨家回来,听说辰哥牙疼,便将出个偏方来,使人捣了花椒,让辰哥噙于坏掉的牙齿处,暂时缓疼痛。他听小圆说要下山买刷牙子和牙粉,建议道:“平日使用的是要买,但这颗牙齿,还是去寻陈牙医拔掉的好。”辰哥一听说要拔牙,吓得抱着小圆的脖子大哭:“娘,我再也不吃糖了,我不拔牙。”小圆也是个怕拔牙的人,又是急,又是心疼,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严郎中笑道:“陈牙医这所以有名,就是因为他有一种以山茄花和火麻花研末制成的‘睡圣散’,只消服一钱,即可令人昏睡,待到牙齿拔完,被拔牙者还不知牙齿已掉。”
小圆暗忖,这“睡圣散”大概就是同麻醉剂差不多的东西,只是全身麻醉对孩子有无害处?她不在犹豫,辰哥捧着腮帮子又在喊疼。大宋可没有局部麻醉一说,她将牙一咬,替辰哥拍板道:“明儿叫你父亲带你去陈牙医那里,服了‘睡圣散’好拔牙。”辰哥赖在她身上扭作一股儿糖,嘟囔道:“我不去,不去…”午哥最见不得他这般黏黏糊糊的模样,一把将他揪下来,点着他的鼻子一责备道:“不就是拔颗牙,没甚么好怕的。”辰哥最服兄长的管教,低了头,乖乖地由他牵着手下去了。
程慕天不放心那“睡圣散”,同严郎中讨论起来,小圆在旁听了一时,觉着他们口中的“火麻花”即是大庞大,她不知这东西能否入药,心中不免忐忑,扯了扯程慕天的袖子,道:“没有别的麻醉方子了么?”程慕天便问严郎中道:“这‘睡圣散’乃是新方,没得‘麻沸散’?”严郎中点了点头,自他的药箱底层寻了本唐人所编集的《华佗神医秘传》出来,翻到“麻沸散”配方一页,递到他们手中。
程慕天接过书来,小圆凑在他旁边一同瞧去,按书中所述,麻沸散的成分是羊踯躅、茉莉花根、当根和菖蒲,后头几种药材小圆都认得,只有羊踯躅没有听说过,向严郎中一问,原来就是黄色映山红,她从程慕天手中拿过书又看了一遍,欢喜道:“就是这个麻沸散,还要劳烦严郎中配药。”严郎中笑道:“我上山来可不就是做这个活儿的。”他收好书,当即去将药材配齐,第二日天不亮,便由阿彩打下手,将麻沸散煎了一碗,使个瓷罐装了,带着程慕天和辰哥,寻陈牙医拔牙。
陈牙医与严郎中相熟,故意怪他道:“怎么,嫌弃我的‘睡圣散’,还特特地自己带药来?”严郎中此番是领小主人来拔牙,不敢大意,拱手道:“辰哥还小,怕疼哩,劳烦下手轻些。”陈牙医大笑:“你这是不相信你的‘麻沸散’?”他虽说笑,到底还是格外上了心,先抚慰了辰哥一番,喂他服下半碗“麻沸散”,待得他睡得没了痛觉,这才将一根沸水煮过的丝线缠到他坏牙的桩部,使足了劲儿干脆利索地一扯,一颗小牙齿便随着丝线被拉了出来。他将牙齿搁到盘子里,马上取了止血的药粉,敷到牙床处,又提笔写了药方子交与程慕天,叮嘱他这几日药让辰哥按时服药。万事妥当,程慕天拿起那颗牙齿瞧了瞧,只见上头一个大洞,他皱了皱眉头,心道,看辰哥往后还敢不敢吃糖。
过了一时,辰哥醒来,但还是迷迷糊糊状,程慕天亲自抱了他,上刷牙铺买了上好的刷牙子和牙粉,坐车回山。才行至半道,辰哥拔过牙齿的地方疼痛起来,哭着要娘亲。程慕天哄了他好半天也止不住他的泪,急得手足无措,好容易到家,他抱起辰哥跳下车就朝里冲,大喊:“娘子,快来哄你的宝贝儿子。”
小圆接过辰哥轻轻拍着,却顾不上哄他,向程慕天道:“你去了这一整天,杨老爷就来寻了你一整天,还道你是故意躲他的。”程慕天嗤道:“躲他?我犯得着?”说完又紧张地问:“我没放他进来罢?”小圆掏了手帕子给辰哥拭泪,道:“他连咱俩宅子边儿都没碰着,程福带着几个护院,把他拦在田边了。他不知是不是中了邪,明知程福不会放他过来,还三番两次地去问,一副不见到你不罢休的模样。”
程慕天得意地大笑:“看来我儿子吃香,才五岁就有小娘子哭着闹着要嫁他。”午哥跟着奶娘来探望弟弟,闻言问道:“爹,哪个要嫁我?”程慕天把他朝辰哥面前一推,道:“你才几岁,晓得甚么叫嫁甚么叫娶,你弟弟今儿受了苦,你好好陪他顽一顽是正经的。”
午哥自荷包里掏出一粒糖来,使两个指头捏住,到辰哥嘴边晃了晃,笑问:“哥哥特意给你留的,吃不吃?”辰哥嘴里还在隐隐作疼,又舍不得那粒糖,含着泪眼巴巴地看了又看。小圆瞧着直好笑,道:“真不知你是不是和管糖的神仙一天生的,你哥哥怎么不似你这般爱吃糖。”说着拍了午哥的手一下,嗔道:“明晓得你弟弟这几日不能吃,还来逗他。”
午哥将糖塞进自己嘴里,鼓着腮帮子道:“哪个叫他刷牙不仔细,他若能分出一半背书的心来好好刷一刷,也不至于烂了牙。”小圆听了他这话,立时唤过奶娘来问。原来奶娘老思想,认为小孩子不似大人,刷不刷牙的无所谓。程慕天今儿亲眼看了辰哥拔牙的“惨状”,本就心疼不已,此时听说是奶娘的疏忽才造成了这个后果,恼怒非常,执意让小圆把她辞了。
小圆亦是生气她不听主人话,让辰哥小小年纪就受那拔牙这苦,便依了程慕天,叫田大媳妇领了她下去结工钱。辞退个奶娘本不是甚么大事,但余大嫂如今不在,去了这一个,就无人照管小哥俩,小圆望着程慕天笑道:“今晚咱们带着儿子们睡?”
程慕天看了看她微凸的小腹,皱眉道:“小孩子睡觉不老实,踢着你了怎么办,不如今儿我带他们睡一晚,明日派人去把余大嫂接回来。”小圆问道:“没了余大嫂,仲郎怎么办?”程慕天道:“反正阿云成亲后也要回山,不如让她们事着仲郎一起回来。”他见小圆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连忙补充道:“仲郎和辰哥同岁,也该启蒙了,我也让同四娘子住一进院子,烦扰不到你。再者,他让继母那般教导着,万一长成个惹是生非的人,将来是要给午哥和辰哥添麻烦的。”
小圆无奈苦叹:“都说长嫂如母,我这膝下孩儿,可真够多的。”程慕天自觉得亏欠了她,便将今日在城中买的刷牙物事拿出来献宝,道:“我买的不是牙粉,乃是牙膏,这个绿瓷盒子里装的,是将沉香、白檀香、苏合香、甲香、龙脑香和麝香捣成粉,再用熟蜜调成的。”
为小叔子伤了夫妻感情多不值当,小圆顺了他的意,将方才的话题抛到了一旁,微笑着接过盒子来瞧了瞧,道:“有麝香呢,给孩子们用。”
程慕天另取了个紫花描金盒子给她,道:“这是用黄熟香、沉香、檀香、零陵香、藿香、甘松、麝香、甲香和丁香皮捣成的粉,用苏合香油和熟蜜调成的。”说完,不待小圆应声,先咱嘲起来:“瞧我这脑子,这里头也有麝香,怎地忘了你在孕中。”
多年夫妻,心事不消讲出口,自是明了的,小圆宽慰他道:“方才是我任性,其实家中下人甚多,照顾仲郎根本无须我伤神。”说着牵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笑道:“必不负你众望,天塌下来我也不理会,只替你把闺女安安稳稳生下来。”
程慕天感激一笑,将那两个盒子并到一处,道:“午哥一盒,辰哥一盒。”小圆见包袱里还有个圆圆的小盒子,却是玉雕的,盒面上浮起小朵茉莉花,十分地精致,她打开来闻了闻,香气扑鼻,便问程慕天这个是甚么。程慕天拍了拍脑袋,笑道:“差点把它忘了,这是特特给你买的,龙脑香、乳香和青盐捣成粉,用熟蜜调成的糊糊,就这个里头不含麝香,我在刷牙铺挑了好半天呢。”
第一百八十章 “恶人”程二郎
小圆将雕了茉莉花的玉盒子打开,用小指头挑了一丁点儿的香料熟蜜牙膏尝了尝,笑道:“又香又甜,恐怕辰哥会把这个当糖吃。”程慕天闻言,把另两个盒子里的糊糊也挑了点儿尝了尝,同样是香甜可口,他笑着摇头:“果然好吃,不过这样的牙膏本来就是清新口气用的,对于防止坏牙,并无多大用处。”小圆将三个盒子叠起来,随意摆到桌边,道:“辰哥是要防蛀牙,你得想辙呀。”
程慕天取了几个小纸包出来,道:“我找陈牙医讨要了两个牙粉方子,专防坏牙的,你且先去睡,我来给辰哥配制。”小圆靠在他身帝,将脸贴在他胳膊上,低声笑道:“一个人睡不着,我陪着你制牙粉。”程慕天笑话了她几句,取了个缝了湘妃竹面儿的软垫来给她坐了,再才动手配制牙粉,他先将晒干捣末的松脂和茯苓用个小小的筛子筛了一下,装进一个胖娃娃形状的白瓷罐里;接着又取了晒干捣末的苦参粉,同样拿小筛子筛细,装进一只浅口盒子里。小圆感叹他这父亲是趁做真称职,连牙粉还特特备两样不同的。程慕天谦逊笑道:“松脂茯苓粉虽好,却不是和刷牙子配合用的,因此另配了一样。”他见小圆一双眼好奇地盯着那粉,便当场演示了一遍,用小勺子舀了一勺配好的牙粉,倒进嘴里,再喝一口水,咕嘟嘟嗽几下,然后吐出来。小圆笑道:“这哪里是刷牙,不如说是漱口。”程慕天点了点头,取了浅口盒子在手,道:“你教辰哥拿我买的刷牙子,蘸清水,洒上这苦参牙粉,早晨晚上各一次,能防坏牙。”小圆撒娇道:“那我也要用。”程慕天甘愿受这样的驱使,任劳任怨又筛了两盒子,一盒子给午哥,一盒子留给他两口子自用。
小圆欢欢喜喜捧了苦参粉回房,取了程慕天新买的刷牙子来刷牙,平日她使的刷牙子的柄,只是玳瑁做的,这回新买的刷牙子,却是象牙材料,长柄上还雕了花纹防滑,头上钻了两排小孔,用丝线扎着马尾毛。她爱这物事的精致,又不免埋怨贵重奢侈太过,程慕天也不解释,只以手示意,让她试一试再说。小圆依着他方才所教,拿刷牙子蘸了清水,洒上苦参牙粉,放进嘴里刷了几下,惊喜道:“这刷牙子的毛,比平日使的软。”程慕天笑道:“现在晓得好了?这马尾毛是用药水泡过的,不似咱们以前用的,一不小心就刷出满嘴的血,也不怪辰哥不爱刷牙。”小圆刷完牙,问道:“象牙刷牙子,价格不菲罢?”程慕天正含着刷牙子,含含混混答道:“还好,这象牙成色不算好,一柄只需一贯钱,午哥与辰哥用的那种小的,更是只消半贯。”小圆愣了愣,这位大少爷,还真是改不了奢侈习性,看来更是要加紧赚钱才行了。
第二日早上起来,程慕天去唤程福,叫他下山接仲郎;小圆则去监督辰哥刷牙,教他如何灌水,如何洒苦参牙粉。苦参的味道可不怎么好,辰哥把刷牙子才放进嘴里就拿了出来,抓起杯子一阵猛漱,然后抬头:“娘,我刷好了。”小圆望着他半晌没言语,心道,你和你哥哥,某种程度上,还真是相像,不愧是亲兄弟。
午哥跑完步从外头回来,一巴掌拍在辰哥头上,作为兄长对弱弟打招呼的方式,辰哥似乎习以为常,搁了杯子和刷牙子,规规矩矩向他行礼。小圆脑中灵光一闪,拉住午哥道:“你弟弟不好好刷牙,这事儿我交与你管,如何?”午哥欣然领命,擦拳磨掌,冲辰哥道:“赶紧刷牙,待我练完拳再来检查,若是有一颗牙齿没刷干净,下午放了学,就不带你去河边顽。”辰哥就怕这样的威胁,老老实实重新端起杯子,拿起刷牙子,开始刷牙。小圆冲午哥乐道:“好儿子,别忘了还要盯着他练那健身操,辛苦你这做兄长的了。”
午哥拍着胸脯道:“娘尽管放心,哪个叫我是做哥哥的呢。”小圆一路笑回房中,向程慕天讲了方才情景,道:“原来生两个有这般好处。”程慕天有些心不在焉,答道:“那你以后省心了。”小圆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问缘故。程慕天指了指外头,道:“姓杨的又来了,我虽不怕他,可这样成日来闹,我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被他缠上了。”小圆道:“那不如请他进来,将事情讲个清楚。”程慕天深思片刻,点头道:“也好,我已有了说辞,你只在房里坐着,且等我去会他。”
杨老爷在那田埂处等得焦急,见田大带了人请他进宅子,大喜过望,下山时踩着了自己的袍子角,差点跌个跟头。进了程宅,田大媳妇接着,请他到厅上坐了,端出一盏龙井茶,却是清清淡淡,甚么也没有加,他不禁暗忖,难不成程家果真穷了,服侍的下人连点茶的手艺都没得。他坐了一时,程慕天还没出来,只好无聊地打量起屋子来,手边的小几上,插着一瓶子野花,墙上挂着一副绣品,绣工甚是粗糙,几样家什也不是檀木,倒像是不足年的杉木的所造,他屈指敲了敲椅子扶手听那声响,心内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
他虽犯嘀咕,但目光还是继续扫呀扫,突然被圆桌上的三个盒子吸引住了,一个绿枝白瓷盒,一个紫花描金盒,还有一个,竟是上好的羊脂玉所雕,他禁不住心中好奇,不由自主站起身,走到桌边取了那玉盒子,掀开盖儿闻起来。
他只觉得这盒子糊糊香气扑鼻,却不认得是甚么物事,但这盒子都能值十几贯,想必里头盛的东西更为值钱。他那摇摆不定的心,突然就稳了下来,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将素娘嫁入这样的人家,她该是有福亨的。
程慕天站在帘子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朝旁边的丫头抬了抬下巴,小丫头打起帘子,他微微低了头走进去,踱到桌子旁,道:“怎么,杨老爷对牙膏感兴趣?”
这是牙膏?杨老爷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认得,便问道:“我瞧这成色不错,哪里买的?”程慕天答道:“金巷子口的傅官人刷牙铺,应有尽有。”杨老爷有心要打探,又问:“不知几个钱能买一盒?”程慕天看了看他手中没舍得放下的白玉盒子一眼,道:“这个四十五贯。”再指了指紫花描金盒:“那个三十贯。”最后将绿枝白瓷盒掂了掂:“这个最便宜,只需二十贯。”
程家在泉州富甲一方,看来这临来的散枝也极有钱,杨老爷暗地将程家的家产与他家的比了比,发现他杨家的家产,仅够多买这样几盒牙膏的。他想起头一回见面斗鸡的事体,杨夫人嫌程家无钱,将三贯一局换作三文一局,想必已叫程家人笑掉了大牙。
程慕天见杨老爷将那白玉盒捏了又捏,恨不得将他的手剁下来,几步跨到主座上坐了,大声问他的来意。
杨老爷回过神来,忙把盒子小心放下,自袖子里掏了两张帖子来递过去。程慕天接过来一看,一张是素娘的生辰八字,他毫不客气掷到地上,道:“这个东西,那天我已经撕过一回了,不想再撕。”另一张,却是一份嫁妆单子,上列着些日常器皿动用之物。程慕天一点儿情面也不留,抖着帖子嗤笑道:“杨老爷这是嫁女还是嫁丫头,我娘子的贴身大丫头过几日正好要出嫁,要不要将她的嫁妆单子把给我瞧瞧?”
杨老爷会错了意,还道他不答应这门亲事,是嫌嫁妆少,忙道:“来得匆忙,未曾写全,我回家另备份厚的来。”
程慕天吹了吹茶,慢慢啜一口,道:“不怕你嫌我势利,我程家如今虽落魄,但也不是你高攀得起的,你想把闺女塞到我们家,也不是不行,且等有能耐备一份衬得起程家聘礼的嫁妆再说罢。”
他方才那般折辱杨老爷,杨老爷却未曾生气,此时却被他这一句话讲得脸色大变,道:“我家闺女被你儿子见着了身子,你不娶也得娶。”程慕天慢悠悠道:“我不否认我儿子见着了你闺女的光身子,但看见那场景的,好像不止我儿子一个罢。”说着朝外招了招手,帘子一动,走进一长串小厮来,齐声道:“我们是那日跟着午哥去河边的人,我们全瞧见了。”
程慕天忍着笑,向杨老爷道:“请杨老爷好生瞧一瞧,中意哪个,我叫他娶你闺女,聘礼绝对配得起你这嫁妆。”
杨老爷紧紧抓着椅子扶手,额上青筋暴起,一副想揍人的模样。程慕天将那张嫁妆单子撕得粉碎,扔到他身上,冷声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打的甚么主意,自家穷得掀不开锅,就想把闺女嫁进我家来吃白食?”
杨老爷一掌拍到小几上,震得茶水四溅,怒道:“姓程的,休要欺人太甚,我不过是心疼素娘在家受嫡母的委屈,想要早早儿地替她寻个好人家。”程慕天不愠不火地道:“你急甚么,我又没说不相信。只是你闺女受嫡母欺负,关我程家甚么事?你自己护不住庶女,就要黏上我家,作何道理?”
杨老爷张大了嘴,觉得喘不过气来,一张脸铁青铁青,自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程二郎,你狠。”程慕天很客气地拱了拱手,道:“彼此彼此,若不是杨老爷接连设计我娘子的三哥与我娘子,我也不晓得我还有做恶人的潜质。”他见杨老爷还有话要讲的样子,抬手止住他,道:“我奉劝你一句,莫要将话讲死,也莫要将事做绝,不然有你求我的时候。”说完冲外一声吆喝:“上汤,送客。”
小圆在里间听得外头没了动静,走出来奇道:“二郎,你今日怎地这般凌厉,讲话一点儿不饶人?”程慕天扶着她坐下,道:“我晓得你怜惜那素娘,可这个姓杨的,不是甚么好人。”小圆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也是为闺女着想。”程慕天哼了一声:“为闺女着想?可能是有这原因,但绝不是全部。”小圆疑惑道:“不是因为这个,还能是甚么?”程慕天很是开心娘子的脑筋,又因为怀孕不灵活起来,快活地摸了摸她的肚子,问道:“会子又贬值了,你可晓得?”小圆点头道:“我当着家呢,虽没下山,怎会不晓得这样的大事,不过咱们家除了铁钱、铜钱,就是金银,会子极少的,受不了甚么大影响。”
程慕天揉搓着她的手,笑道:“对咱们家没影响,但于某些人家来说,可是影响大着呢。”小圆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杨家千里迢迢搬来临安,铁钱、铜钱和金银都不便携带,定是全换成了会子带来的。”程慕天愈发笑得欢快:“他们还没来得及将会子兑换成实打实的钱,会子就又贬值了,听说现在一张会子,只能兑到两百多文,还不一定兑得着。”小圆感叹道:“这些年会子一定在贬值,稍微有些办法的人家,都是寻机会兑成了实钱藏起来的,杨家这回真是吃了大亏了。”程慕天道:“他们在泉州被杨家老大追打,一路逃到临安来的,哪里想得起这回事,再说他们没及时把会子兑出来,也是因为急着与我们争抢水田,想用会子打发村长呢。”
“那个村子已是穷得紧,他还想用不值钱的会子糊弄人家?真真是想害人才害了已。”小圆将最后一点子怜悯之心统统收起,斩钉截铁道:“往后不许午哥同素娘来往。”
程慕天笑话她道:“你真是说风就是雨,咱们是儿子,他们的是闺女,又吃不了亏,小孩子一处顽一顽,甚么要紧?”小圆诧异道:“你先前可不是这样讲的,你不是教导午哥,见了素娘要绕道的么?”
第一百八十一章男女之别
程慕天取了张大幅的纸来,上头绘着他们所居的这座山方圆好几里的地形图,他指着纸上的各种符号,得意地解释道:“这一片山,只有咱们买的那几亩水田,村子里虽还有几亩地,却是要留着做口粮的;其他的水田,都离杨家庄颇远,他们就算买下来种了粮食,也运不到这里来。”
他说着说着一抬头,正好瞧见桌上的三盒子牙膏,忙唤人来将那白玉盒子拿出去好生擦一擦,再才接着道:“杨家庄现在受了穷,又没得粮食种,闹饥荒的日子多着呢,不怕他不求着咱们。你别看姓杨的提亲时嚣张跋扈,其实是因为心里怕得紧,生怕没法子咱们搭上关系,来日要饿肚子。你且叫午哥放心大胆地去同素娘顽,杨家庄绝不敢借机生事。”这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小圆想了半日,只想出这一句。
程慕天将地形图卷好,亲自去书房放置。午哥跟着他进屋,央道:“爹,若杨老爷是想把素娘嫁给我,你就允了罢。素娘好可怜的,小JJ都被她嫡母割掉了。”
“甚么?”程慕天没大听明白,问道。午哥在自己身上比划着,道:“那天素娘光着身子,我瞧见了,她没有小JJ。我和弟弟都有的呀,为何她没有,可不是让她嫡母给割掉了。”
程慕天这回听明白了,刷地一下,从脸红到了脖子根,欲大声吼他,又恐被他人听见,只好指着门哄他道:“问你娘去。”
午哥心道,原来还有爹不晓得的事体,他出了书房,蹦哒蹦哒地来寻小圆,将方才问程慕天的问题又向她问了一遍。小圆暗暗把程慕天骂了好几遍,才斟酌着开口道:“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这话不仅无法糊弄鬼机灵的午哥,甚至连她自己都鄙夷,亏得她自诩是受过现代教育的穿越人士,遇到儿子提这种问题,一样地犯窘,一样地不知如何作答。
午哥还在反复地念叨:“我不要长大了才明白,我要现在就明白。娘,素娘是不是很可怜,我们娶她来家呀,那样她就能吃饱饭了,再把小JJ长起来。”
还重新长起来,你当她是壁虎?这念头才闪出来,小圆马上“呸呸呸”呸了三下,嗐,没将儿子说服,倒被他的观念感染了,就算有再生功能,也没法和出来呀,那是女孩子嘛。
她想到这里,突然有了主意,再次斟词酌句向午哥解释道:“你和弟弟是男孩子,所以有小JJ,素娘是女孩子,因此没有。”
“为甚么呢?”午哥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小圆头疼起来,决定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哄午哥道:“娘怀着你妹呢,不宜太费神,这问题你且问你爹去。”
午哥很是期待这个妹妹,因此乖乖地转身,又去问程慕天。程慕天那个尴尬,那个恼火呀,绕着书桌走了十来圈,才想出了权宜之计,自书架子上将最厚的书抽出一本,递给午哥道:“今日晚饭前若能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背下来,我就告诉你答案,若是背不出来,此事休要再提,小心别个又骂你小登徒子。”午哥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接书,撅着嘴道:“爹你就是不想回答,偏弄个这般厚的书来糊弄我。”程慕天的心思被他猜中,又羞又恼举手欲打,吓得午哥哧溜一下窜出书房,奔到小圆处,一头扑进她怀里:“娘,我不问小JJ的问题了,你们把素娘娶来家罢,就当可怜她了。”
小圆搂着他坐在摇椅上慢慢摇着,笑问:“你是叫我和你爹娶她?你不要?”午哥拨弄着她腰间的荷包,点头道:“我又养不活她,自然是爹和娘娶。”小圆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她这个傻儿子,不但弄不清男女之别,且连娶媳妇的含义都不甚明了。
程慕天端着一碗野鸡汤走进房,将午哥从她身上扒下来拍了两下:“旁边待着去,莫要妨碍你娘喝汤。”小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拉过午哥,把汤先给他喝了一口,称:“帮娘尝尝咸淡。”程慕天怪她道:“你也太宠着他。”小圆拿着帕子替午哥拭着嘴角,道:“我小时候,姨娘想宠着我却还得看嫡母脸色,那才叫心痛呢。既我有这能耐宠一宠他,为何不行,咱们午哥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孩子。”
午哥把汤碗推到小圆嘴边,道:“素娘没娘宠。”
小圆将他方才的稚言稚语讲与程慕天听,她也是当笑话讲的,程慕天却没当笑话听,唬着脸教训午哥道:“今日的话,再也不许提,若是让杨老爷晓得你想娶素娘,必定又要黏上咱们家。”午哥听不懂,问道:“爹,咱们娶了素娘,她爹就要害咱们?程慕天想了想,吓唬他道:”对,若你娶了素娘,她爹就要把你的玩意,零嘴儿,枪棒,尽数抢走。”午哥嘟着嘴爬上椅子,悬空踢着两条小腿儿,嘟囔道:“她爹真是坏,素娘真是可怜…”
小圆心一软,同程慕天商量道:“素娘那孩子的确可怜,再说咱们家如今不怕杨老爷使坏,不如接她来家附学,把两碗饭她吃。”
接她来附学,只是为了让她填饱肚子?程慕天怔怔地看着小圆,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里的小圆,就同素娘一般,吃不饱穿不暖,他为了有机会接济她,也曾想过要把她接到程家来附学,可惜程老爷和姜夫人都不答应,才未能成行。
小圆见他那副模样,晓得他是忆起了往事,便抓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程慕天马上紧紧反握住她的手,答了个“好”字。
然而,就如同天下庶女的处境都是相同的,天下嫡母的态度也都一样,杨夫人怎么也不肯让素娘去程家附学,称他杨家的女孩子,只用学女工学厨事,至于读书,自己在家教导两个字认一认,就已经很好了。
程慕天接到这消息,安慰小圆道:“许是泉州风气与临安不同,女孩子不上学的。”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小圆也不好说甚么,只能对午哥时不时给素娘送吃食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慕天对杨家庄的经济状况分析十分精准,第二日,杨老爷就使人来借粮。小圆奇道:“总还有点子积蓄罢,这样快就到了借粮度日的田地?”程慕天道:“这是在投石问路,探一探咱们的态度呢。”小圆问道:“那这粮食,咱们借还是不借?”程慕天一笑,唤来田大吩咐他把庄户们吃的高粱,与杨家庄挑几担子去。小圆笑道:“极是,水田要明年才插秧,咱们庄上现在就只有这些。”所谓人穷志短,杨老爷收到程慕天的高粱,明白了他的意思,再行起事来,收敛了许多,免得得罪了程家,将来连高粱都借不到。
又过了一天,晚饭做好的时候,仲郎到了,小圆命余大嫂帮他洗净了手脸,直接上桌吃饭。仲郎虽呆头呆脑,倒是不认生,自顾自趴到桌上,一手抓起一块羊骨,一手抓起一把炒笋子,还没喂进嘴,先弄了一身汤汁淋漓,看得程慕天想揪过他拍几掌。午哥在一旁煽风点火道:“小叔叔到底辈分高,待遇也高,这若要是换成了我,定要挨爹一顿骂。”
程慕天看了余大嫂一眼,后者忙解释道:“仲郎还不会使筷子。”程慕天猛地端走仲郎面前的饭碗,递给余大嫂道:“旁边另设个桌子,喂他吃饭。”仲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圆忙哄他道:“你乖,侄子们都陪你去吃,好不好?”
午哥看了看黑着面的程慕天,又看了看一脸急色的小圆,仿佛突然明白了父母的无奈,主动来牵仲郎的手,道:“小叔叔,走,我喂你吃饭去。”仲郎甩开他的手,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午哥“哎哟”一声蹲下身子,骂道:“小小年纪,劲道倒不小。”小圆低头一看,原来仲郎穿的是双防水的油鞋,乃是硬皮子缝就,怪不得午哥喊痛。
她连忙起身,将午哥拉到一旁,卷起他的裤子细看,那小腿上,赫然青了一大块。
午哥平日里摔摔打打惯了,自己还不觉得,小圆却是觉得心都在疼,一面替他抹药膏,一面冲程慕天吼道:“程二郎,你管不管?”
程慕天见儿子受伤,亦是难受,但嘴上却道:“你连邻居家的庶女都能怜惜,为何不能容忍仲郎些?他可是我的亲弟弟,叔叔打侄子,本也没甚么不对。”
仲郎还未接上山时,是一套说辞,现下落屋了,马上换了另一套,小圆气道:“我给素娘一碗饭吃,她还晓得感激我,我好声好气对仲郎,他却来打我的儿子,你叫我如何容忍?”
程慕天叹了口气,道:“他脑子糊涂,你莫同他一般见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暖炉会
程四娘见哥嫂为了仲郎吵架,忙另盛了一碗饭,夹了些菜,走到仲郎面前喂他。不料仲郎却是六亲不认,一巴掌扇落了饭碗,又朝程四娘头上抓。
小圆向来把程四娘当闺女看待,见状愈发恼火,命余大嫂将仲郎带到后头院子去单独开饭,又唤丫头取梳子来帮程四娘把头发理好。程四娘扯了扯她的衣襟,道:“嫂嫂,仲郎嘴上不会说,脾气才如此暴躁,还望嫂嫂多担待。”小圆让她这一席话讲得不好意思起来,忙道:“我拿他同你一般看待的,方才不过是见他踢了你侄子,难免心急。”说完,把桌上的菜挑了两盘子,叫阿云端去给仲郎吃。
程慕天几口扒完饭,朝后头院子去了,小圆带着几个孩子到午哥房里,给他们讲故事。程四娘惦念着仲郎,道:“嫂嫂,我把弟弟也叫来罢,想必他还未听过。”小圆点了点头,使了个小丫头去了。午哥歪在椅子上道:“要是爹娘许我打他,必叫他听话。”小圆瞪了他一眼,道:“他是你小叔叔,不许对他无礼。”午哥问道:“那他要是再打我,怎办?”辰哥接道:“那你就上树。”屋里的人都笑起来,午哥也不害臊,一个筋斗翻到中间,学起猴子上树,将一套猴拳,耍得有模有样。
程慕天领着满脸是泪的仲郎出现在门口,道:“我没许他吃饭,何时想通,何时再吃。”小圆讶然:“我不过是气头上才牢骚了几句,你才是真狠心呢。”程慕天指了指程四娘旁边的座位,仲郎马上跑过去坐了,动作比午哥还敏捷。小圆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叫一个小霸王转眼变作了乖宝宝,心下实在佩服得紧,赶紧给孩子们讲完了孙悟空大闹花果山,回房问缘由,外加讨教经验。
程慕天嘴上护着仲郎,心里其实是偏着娘子,生怕她方才被气着了,亲手与她倒了茶水,又轻轻帮她揉了揉腰,才道:“都道那孩子脑子不好使,当教导的不教导,这才把他给耽误了,我看他心里明白的很。”原来他与仲郎讲,不承认错误就没得晚饭吃,仲郎刚开始又哭又闹,待到他真个儿把饭菜都端走,马上便安静下来,讲甚么听甚么了。
正说着,余大嫂在外面回话,说仲郎乖乖地向程四娘道过歉了,问要不要再去向午哥赔不是。程慕天看了看小圆,正要答个“好”字,后者已向外出声道:“罢了,他到底高出一辈,没得长辈与晚辈道歉的理。”余大嫂又问:“那仲郎可以吃饭了?”小圆忙道:“厨下还有菜,叫厨娘拣他爱吃的,重新做两个。”
余大嫂应了一声,朝厨房去了。
程慕天心下感激,揽了小圆在怀,道:“难为你了。”小圆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教好他,对咱们百益无害,这道理我懂,方才不过是偏心眼了。”程慕天将头埋在她胸前轻笑:“我也偏了,你看我何时罚过儿子们不吃饭,生怕他们少吃一口长不高。”
小圆笑话他道:“你一向都偏心,瞧瞧四娘子就晓得了,她来咱们家这样长时间,你可曾问过冷暖?”程慕天不以为然:“她是女孩子,同仲郎不一样。”小圆挺了挺已小具规模的肚子,嗔道:“产婆说我怀的也是女孩子,你是不是也要另眼看待?”程慕天笑呵呵地伸手去摸,点头道:“是,另眼看待,更偏她些。”
且说仲郎,被程慕天管教了这一回,老实了好些天,但他到底是在家横行霸道惯了,没过几日又旧病重犯,哭闹着不肯去上学。程慕天和小圆赶去看时,他正赖在苗圃里,双手抱着一株小树,两脚不停踢腾,已是溅了一身泥,旁边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午哥拍手叫好。
程慕天伸手打了午哥几下,吼道:“上学去,你弟弟已背了一篇书了。”地上的仲郎突然安静下来,抓起旁边脏得一塌糊涂的书包,撒腿就跑,跟在午哥的后头朝学堂去了。程慕天愣道:“这是怎么了,我还没教训他呢。”小圆笑道:“准是怕你也将他打几下。”程慕天撑不住笑了:“这小子,其实机灵得很,真不知继母以前是怎么教的。”小圆唤了花匠来整理苗圃,叹道:“孩子是好孩子,可惜出生的时候伤了脑子,到现在还不怎么会讲话。”余大嫂在旁接过话,道:“可不是,就是因为心里明白,嘴上却不会讲,这才养了个暴躁的脾气。”小圆叹道:“可怜,心里一急,可不就想打人,换了谁也一样。”
程慕天内心深处,觉着仲郎的缺憾,是程家之耻,不愿她们继续这个话题,便借着被毁的苗圃心疼那几朵花儿:“这几株茉莉和素馨,好容易才养活,却被他几脚给踢断了。”小圆把他拉回房中,笑道:“二郎,可不曾见你怜过花儿。”程慕天道:“你晓得甚么,闺女总是爱花的,咱们院子里仅有几棵果树,怎么能行?”他生怕来年开春,闺女出生时见不到满院子的花开,忙走出去吩咐程福,叫他领着花匠进城,把各种名贵的花儿,再买几盆子。
转眼九月底,一场大雪白了山庄,天气寒冷起来,庄中反季菜蔬和肥羊,正是卖价钱的时候,庄户们的日子好过了许多;杨家又来借过一回粮,为了生计,再不敢生事;仲郎来到山中这几个月,在程慕天的教导下,懂事了不少,他又极爱有人陪着他顽,整天跟着午哥,竟成了他的小尾巴。家里家外都如意,程慕天两口子过得极为舒心,忙着准备过冬的衣物和吃食,将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这日,还没到中午,几个孩子就回来了,嚷嚷着要吃饭。小圆忙问:“怎地这般早便下学了?”程四娘红着脸回道:“夫子家中有些事情,便提前放学了。”午哥几下踢掉鞋子,爬上软榻,补充道:“阿云师娘怀上娃娃啦,夫子一听说这消息,欢喜得书都捧不住,只好放咱们回来了。”程四娘听了这话,脸色愈发红起来,深深将头埋了下去。小圆见了她这副害羞模样,虽不以为然,却也晓得这才是大宋小娘子的正常反应。
她教导午哥道:“以后不许在小姑姑面前讲这样的话。”不用上学,心情贼好,午哥连缘由都不问,脆生应了个“好”字。他接过阿彩递过来的葡萄,丢了两粒到嘴里,忽见辰哥走到软榻边,想要朝上爬,便连忙搁了葡萄盘子,伸手叉到他腋下,连拖带拽,把他弄了上来。
旁边明明有脚踏,非要费心去帮忙,小圆弄不懂儿子们表达兄弟情谊的方式,暗自腹诽。仲郎羡慕他们都上了暖暖的软榻,穿着鞋子就从脚踏往上跳,午哥生怕他弄脏了垫子,忙轻轻推了他一把。这一幕正巧被进屋的钱夫人瞧见,立时大吵大闹起来,称程慕天两口子苛待了小兄弟。
小圆望着她,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起起来,因明日就是十月初一,山上下了大雪,栏里又出了肥羊,她前几天便下了帖子,请城中几位亲戚进山来过暖炉会,只是好像并未请钱夫人呀,她怎地自个儿跑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