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哭!”安式危用手大力去揩她脸上的泪,一点也不温柔,仿佛不是在擦泪,如实要擦掉自己心上的痛。
九洲要将他拂开,却被他紧紧捉住腕:“我第一次见你哭,希望也是最后一次。否则——”他一拳打在墙壁上,拳上渗血:“我会把始作俑者一块一块地卸下来。这不是威胁,青都有这个实力。”
“你这个变态!走开!”九洲愤怒的用另一只手揍向他,却不知安式危突然爆发出惊人的气力,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结结实实化去她出拳的力量,甚至将她整个人箍在怀中!
赫连九洲从未如此受制于人,本能的用尚自由的腿踢向他的膝盖。安式危重重跪倒在地,那双臂仍如铁箍一样圈着她,扯得她也一同跌在地上。
“放开我!你疯了?”
“我不放。”
“放开…”
“我爱你。”安式危用力扳起她的脸。
青石墙上斑驳写意着阳光。四周很静,只听得见心跳的声音。良久,九洲慢慢摇头:“我不爱你。”她又摇了几下,猛地推开安式危。
日影西斜,残阳如血。
一阵电话铃声刺耳的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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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韵大厦。
“乐正氏出卖了我们的合作项目。”李恒远将文件重重放在桌上:“我亏损了三亿五千万,我们之前的协议,就要履行。”
赫连九洲沉默片刻,冷漠道:“不错。赫连九洲任你处置。”
李恒远嘴角勾起狐狸般的算计意味:“——嫁给苏长衫。”
纵然心灰意懒,赫连九洲也不禁怔住。
“你们以前见过面的。”李恒远将一张照片扔到九洲面前,一个男人平凡的脸。赫连九洲却已完全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他。
“在文物展会上,你们有过交谈。”
九洲这才将记忆翻出来,找到一个图像与面前的照片对应。苏长衫,很旧的名字,人也普通得湮没在芸芸人群中。
“很多人不认识他,但,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会忽略他。”李恒远仿佛猎人盯着猎物般微笑:“苏长衫既不经商,也不做官,既无身家背景,又无来龙去脉,但他的能量之大,任你发挥最大的想象力,恐怕也只能触其毛羽。”
九洲冷笑了一下。本来就该想到的,自己能为李恒远带来什么利益?无非是以联姻的筹码,换取生意场上的人脉和机会。只是年少轻狂,从未想过有兵败的一天。
“嫁苏长衫,你不会后悔。”李恒远最后补上一句。
赫连九洲默默走出唐韵大楼。此刻,她想到的,是乐正云,只有乐正云。这个令她深深迷惑却只将她视为棋子的男人,每想到他一次,她的心就会痛一次。
他淡淡颔首的风华,酒醉朱颜的美丽,负手而立的卓绝,眸漾水光的凄清,惊人惊心的苍白,惨淡一笑的痛彻心扉…
是的,那种痛,她感同身受。
甚至当她想从记忆里抓到一丝恨意时,触手的都是疼痛,是彻骨的怜惜,以及无尽的疑惑。
一辆车停在她身边,微笑徐徐从车窗下显现。
普普通通的面孔,笑起来谈不上亲切,但令人毫无压迫感:“我来接你。”
苏长衫仍然穿着一件长衫,只不过灰色换为蓝灰色,快节奏的商业都市中,这种古旧找不到竹林七贤的孤高,只似一弦清音隐逸在灯红酒绿中。
“李先生已经向你转告了我的求婚?”
“是的。”
“本来我想亲口对你说,但我实在是很…害羞。”苏长衫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话来,脸上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若不是声音的停顿泄漏了一点蛛丝马迹,九洲几乎会以为他在装腔作势。
“我已答应了。”九洲冷漠的从车前镜中直视他的眼睛。
苏长衫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赫连九洲义薄云天,一诺千金。所以,哪怕是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也不会食言。”
赫连九洲微抬起眸来,这时才有些了然李恒远对苏长衫的评价从何而来了。
“我无意于乘人之危,只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找不出比向你求婚更好的对你的选择了。”他的句子说得很长,仿佛确信九洲能听明白:“我的好处,只有交往后才能被你发现,可惜我相信你没有这个耐心和闲暇。人生苦短,我既然爱上你,只有逮住这个机会。”
“你想说,如果没有你出现,李恒远也会将我嫁给别人。这个别人一定不如你,而且,一定不如你爱我。是吗?”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通透和直率的女子。”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狂妄的男人。”
“第一次有人用狂妄形容我。”苏长衫将车拐弯:“对待感情,人们难免狂妄。就是最理智的人,有时也难免任性一把。”
九洲没有说话。他说得实在太好。
“你喜欢乐正先生吗?”
“什么?”九洲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问,你是否喜欢乐正云先生?”苏长衫仍是平平无奇的语气:“不用惊讶,我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是位先生。男人对男人的直觉是很敏锐的,特别是,强大的男人和强大的男人。”
赫连九洲睁大眼。
“放心,我不会对人的隐私有任何兴趣,包括传播隐私。况且,那么风姿卓绝的轻敌,我会欣赏而不是践踏他。”
苏长衫微笑继续说:“你似乎有点欣赏我?”
“我非常欣赏你,苏先生。”
“你非常欣赏我,可你不爱我。”苏长衫摇头:“那么,你爱不爱乐正先生呢?”
九洲无法回答,连她也不知如何回答自己的心。
“既然解不开自己的心,何不问一问系铃的人?”苏长衫将车停在一座别墅前:“小姐,是这里吗?”
平芜尽头,是乐正氏别墅!
“不要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苏长衫打开车门:“我从你那里争取一个机会,就要还给你一个机会。我一向相信,给人机会,就是予己机会。”
这几天来,赫连九洲曾千百次的想像踏入这里,却无法迈步。此刻,苏长衫把她带到这里——
按下门铃,很久才有一个佣人来开门。
佣人的神情和屋里的灰尘一样,昭示着没落的华丽,尘封的繁荣,以及,怅然的往昔。
书房中。
落地玻璃窗将最好的光线送进这间书房。无论财富怎样来去,感情怎样得失,阳光总是最公平、最慷慨地将自己献予每一寸大地和人心。乐正云沉浸在阳光中的面庞圣洁如天使,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残忍的事?
“吴嫂,饭菜放在餐厅,我晚些去吃。”他并未抬头。
九洲久久无法开口,上次的吵架,让她不知该如何启齿。
“还有事吗?”终于,乐正云抬起头来。
四目相接,那人眼神中的平静顿时破碎。
赫连九洲说不出话来,被心疼揪紧。几日不见,他清减得仿若一片即将融化的冰,又似阳光裁出的一纸剪影,倾国容颜、凛然卓绝,都被这几日的时光弹指一挥,跌入记忆中了。
“九洲…”复杂的眼神中隐现出一丝无助来。
那是愧疚…还是,其它的一些什么?九洲不敢确定。她突然惊觉,自己从来不敢确定乐正云的眼神在表达着什么。因为他的眼睛给她希望,他的痛楚堵住她唇边的话语,因为她…太在乎他。在乎到不敢去证实,不敢用自己的双手,真实地去握住些什么——
此刻,她不能再等了。苏长衫将这一个机会还给她,如果她还解不开自己的心,看不见他的心,机会就会将一切是非美丑碾过,空留余音,绕梁一生。
“我要嫁人了。”赫连九洲一字一字的逼视他。
乐正云静静站立着,似乎想挤出一丝笑容表达什么,又似乎想张开唇齿说些什么,但他的表情动不了,他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一缕血迹从嘴角慢慢流出,一滴滴滑入他的颈脖。雪原上一抹嫣红,恰似,那日绝地桃花…惊艳在相思血中。
手中的《刑法判例》从掌间滑落到地上,发出极钝的一声响,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更浑然不觉自己喉中在涌血。
他茫然没有焦距的眼神把她的心割碎了,没有理智,没有爱恨,没有是非,只有心痛…死一般的心痛!
九洲突然紧紧抱住他!
少女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流过他的睫,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的泪,他的泪,混在一起,挑动了九洲最深的一根心弦。在哪里…见过这梨花带雨的模样,泪落如珠的隐忍,舔尝过这种感同身受的心痛?
赫连九洲双手颤抖,什么骄傲,什么优雅,什么风度,都被一滴泪融化,被一滴血渲染,星子陨坠、灵魂起火。
“你…不要伤心,我替你伤心好不好?”
乐正云的身体猛然一颤。
“…好不好?”九洲用自己的额抵住他的。
他犹疑而茫然的伸出手来,瓷白玉管在空气中似要抓住什么,却因为答案太近,不敢用力…
手慢慢移动,几乎就要碰到那湖水清艳的面庞。乐正云的心狂乱的跳着,几乎要冲出胸口,指尖…只要他的指尖再向前一点,就能抓住那魂牵梦萦的人了,他终于要将一切都告诉她:“我——”
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吴嫂急急忙忙地敲门:“小姐,法院来了电话,少爷的案子这周开审。”
十八、心悬一线
车子飞驰在路上。车窗外,风轻轻吹走了刚才幸福的幻觉。
乐正云一路无语,眉头锁紧忧虑。
警署收押处。
“哥!”乐正云上前抓住乐正宇的双肩,哽咽道。乐正云儒雅的面孔有几分憔悴,唇边长出了些青色的胡茬,但一双弯弯的眼睛仍然温煦。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乐正宇拍拍那冰凉的手背。
“我们…已请了最好的律师。哥,你放心。”乐正云压下眼底的情绪,冷静的说。
乐正宇仿佛要说些什么,但终是没有开口,只微微一笑:“好。”
春日竟有满庭落花。
警署外,一辆半旧的奥迪,车身铺了些粉红花瓣,金黄丝蕊。一个样貌普通的男子下了车来:“九洲,我来接你。”
苏长衫与赫连九洲的订婚宴也在这周。
阳光之下,乐正云的双唇更雪白一分。
“早听闻乐正云风姿出色,果然我见犹怜。”苏长衫平平说。一句如此旖旎的话经过他的嘴,也索然无味,只成了事实。
“乐正先生的案子,我也略知一二。”苏长衫接着说:“受害人要状告他故意伤害,恐怕即使最高明的律师,也只能减轻刑罚,不能为其完全洗脱罪责,除非——”
乐正云眼神清冷收缩。
“除非受害人撤销案子。而且,此事恐怕牵涉甚广。法律背后是法理,这世间万物都离不开一个‘理’字,不是几个僵硬的条文或者陈腐的判例能替代的。”
苏长衫的话既无慷慨,也无语调,就像在读一台电器的说明书,平之又平。
乐正云的心中却如遭一掌,云破天开。
赫连九洲不解的望着他雪白的脸上泛起希望的光彩,心中也随之回暖。
乐正云也深深望着九洲,仿佛要在这一眼中将她的身影烙刻下来,随即转过身去,拔足飞奔。
“正…”九洲愕然。第一次见他跑步,他奔跑的样子,像冬日饥饿绝望良久终于发现食物的豹,那充满希望的背影中,又有一丝不可名状的伤痛,仿佛要将某种东西挥别…
苏长衫抖抖衣衫,一丝金黄花蕊落在灰尘里。
三日后。
医院。
闵敏不耐烦地对护士道:“这是什么饭菜,要咸死我吗?”
护士习惯了她的跋扈挑剔,充耳不闻的走出病房。
闵敏气极败坏,又无可奈何。她半身不遂,连大小便也要靠人造管道,更遑论起床。心中恨意更切:乐正宇…你害我进了地狱,我也决不会让你留在人间。
一盒饭菜放在床头。
“滚!我说了…”闵敏的叫嚷声突然止住,像有人用钳子掐住了她的喉管。床前双鬓华发的男子,霜尘飞上了曾经年少的面孔,眉梢仍带些许风流气息。
闵敏如遭雷击般呆住。
“阿远…?”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慌乱中第一个念头是头发没梳,脸也未洗,立刻埋下面孔,在床头柜里颤抖的翻起来。镜子,梳子…一面圆镜握在手中,她迫不及待地照上自己的脸,神情却由欣喜化为苍白,进而转为惶恐,她一把将圆镜砸在地上,尖声道:“怎么这么丑?快…快拿我的唇彩来…”
“够了。”李恒远按住她枯槁的手:“我坐坐就走。”
闵敏死死盯着他:“坐坐就走?…这么多年,你一点也没有变。我十九岁出道之时,你捧着九百枝玫瑰来捧场,也是坐坐就走,一去不回头。现在,我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更不愿…不愿看我一眼了…”她放声冷笑,笑到最后却泪满衣襟。
“我只是个生意人,不值得任何女人爱。”李恒远面无表情的坐下:“你早该忘了我。”
“你的甜言蜜语,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闵敏咬牙切齿,爱多浓,恨多烈,枯黄的脸上一股怨毒。
“你嫁了乐正端成那样的好男人,却还不知足,不是命运对不起你,是你太贪心。”
“你…你懂什么?”闵敏悲泣:“我此生只爱你一个男人。”
“你爱我,爱得忍不住要毁灭我。将赫连九洲的身份揭穿,阻挠文物展的开幕,将唐韵与乐正氏的合作项目出卖!”
闵敏的脸色刷的惨白:“你…”
“姚大海已经承认了一切。唐韵和乐正氏正准备起诉他。这场官司,你看胜负几成?…”李恒远那种狐狸般的狡黠与危险气息揉在药水味的空气里。
“…不关我…的事。”闵敏剧烈颤抖。
“关不关你的事,你我心中都很清楚。如果要我免于起诉,也很简单。”李恒远停顿了两秒钟,从对方绝望的眼神中看到强烈的渴盼,才接着一字一字道:“撤销对乐正宇的起诉。”
说完这句话,李恒远就站起身来。
“你可以考虑三天。”
走到门口时,李恒远突然叹息了一声:“我最早认识的闵艳琳,和木棉花一样美艳动人,不知从何时起,她拼命生长、出头,将欲望的红花开得盛大,终于将自己压弯成叹息。”
闵敏怔了一怔,突然伏在被子上,嚎嚎大哭。
医院外,暮野四合,春光迟迟。
“我已经将该转达的转达到。剩下的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李恒远伸出手来:“无论如何,祝我们合作愉快,乐正小姐。”
乐正云浓密秀雅的睫毛合了合,静静伸出手来。
“今天他们就举行订婚宴了,”李恒远微笑说:“请记得我们的约定,一起祝福这圆满的一天吧。”
道路车辆川流。
路边,两个衣着入时的女郎在分看一份报纸。一个短发的问道:“赫连九洲与苏长衫今日举行订婚宴?这个苏长衫是何许人?”另一个卷发的答:“没听说过,但赫连九洲真是有趣,才和乐正云‘交往’不到半年,又与苏氏订婚。”
两人吃吃地笑起来。
乐正云心头一片茫然,连心痛的感觉都仿佛不在自己身上,天地间就剩下云层,在城市上空游走漂移。
“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