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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深微微垂下头。
她真的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提高了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傅云深,都过去了?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有人快步走了过来,怒道:“小姐,这是病房,谁允许你在这大吼大叫的!”
朱旧转头看向来人,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也正瞪着她,脸色很臭。
“不管你是谁,你给我出去!立即!马上!”他指着门口。
朱旧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她深深呼吸,对“白大褂”说:“抱歉。”
她看了眼微垂着头的傅云深,转身走出病房。
她在门口忽然又停下来,静静站了片刻,最后,自嘲地一笑。
我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轻声唤我,像从前无数次你轻声喊我的名字那样。
可是你没有。
她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叹了口气。
身为医生,曾无数次叮嘱过别人的话,自己倒违背了。
这些年来,她修炼出的冷静自持,被人赞赏自己也满意的那部分东西,碰到他,一下就崩溃了。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跟季司朗一起参加了无国界医生组织在非洲的救援项目,两人分在同一个组,辗转了非洲大陆数地,除了艰苦的环境,偶尔还会遭遇恐怖分子的袭击,最危险的一次,她在营地里为一个断肢的女童做手术,手术进行到一半,营地遭遇到袭击,医生与病人一起撤退,在疾奔的救护车上,外面发生的一切她好像都看不见,只低头专注地为女童止血。
后来季司朗对她讲,Mint,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都到了那地步,你也不慌不乱。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会让你动容。
其实以前她并不是这样的,以前啊,她看部稍微悲伤点的电影心情都低落。还有一次,煮水饺的时候她不小心烫伤了手,疼得眼泪直掉,让他哄了许久。
因为有人宠着,所以才放任自己尽情脆弱。后来的岁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遇见任何事时,哭也是哭给自己看,没人为你擦眼泪,也没有人哄你。唯有变得坚韧强大,才能熬过那些难过的时刻。
这几年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可直至站在他面前,才知道自己依旧无法做到云淡风轻地说一句,好久不见。更没有办法对他,也对自己说,都过去了。
对她来说,一切都没有过去,那些记忆,一直一直在心底。那个谜题还在,那些伤还没愈合,那份爱,也未曾死去。
可她知道,也只是她一人记着而已。
朱旧在楼下花园与人擦肩而过,穿着护士服的女子从她身边走过去忽然又折回来。
“朱……旧?”惊讶迟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转身,望着那人,一张陌生又隐隐熟悉的面孔。
周知知已经走了过来,她望着朱旧,如临大敌般,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样赤裸而带着敌意的目光,与朱旧记忆中一抹身影重叠起来。
“原来前两天在医院门口看见的人,真的是你。”周知知似对她说,又似喃喃自语。
朱旧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她跟周知知只有一面之缘,连打招呼的必要都没有,她此刻也没什么心思跟她寒暄。
周知知却一把拽住她,直直地望着她,语气有点冷:“你为什么要回来?”
朱旧听到这个“为什么”,忽然就有点想笑。今天是怎么了,人人都是好奇宝宝?
她拨开她的手,淡淡地说:“周小姐,这好像跟你没有关系。”
她欲走,周知知却没完没了,挡在了她身前。
“你为什么还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朱旧神色不耐烦地说:“让开!”
她身高一米六八,周知知比她矮很多,两人对峙时周知知微仰着头,清秀温婉的脸上,此刻却露出很不搭调的愤怒,她咬着唇:“当年你害得他那样惨,你怎么还有脸再纠缠他?”
朱旧脸色一变,缓缓握紧了手指。
“这是我跟他的事情,也跟你没关系。”她恶狠狠地拨开周知知,离开的步伐迈得飞快,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逐她。
“朱旧,你不要再来!你离他远远的,我不允许你再次伤害他!”
周知知厉声的警告远远地飘来。
安静的地下停车场,惨白刺眼的灯光下,拳打脚踢声、咒骂声、嘲笑声,他隐忍苍白的脸,嘴角与鼻腔里不断涌出的大片鲜红的血,她泪水汹涌的眼与被强捂住的声嘶力竭……
“啊!”
朱旧猛地翻身坐起,她大口喘着气,额上冷汗连连。
“怎么了,丫头?”奶奶急急地走了进来,见她迷茫的模样,一边给她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边轻拍她的背,“做噩梦啦?不怕啊,奶奶在呢。”
朱旧眼珠转了转,发现自己在药房的躺椅上睡着了。
窗外,夕阳沉沉坠下,黑夜即将降临,又是一天。
回来的第五天了,也许自己应该订返程的机票了。这么想着,就接到了季司朗的电话。
“回来的票订了没有?”旧金山是清晨,他大概刚刚起床,声音里还有一丝未睡醒的迷蒙,几许性感。
“还没有,回头订好了发你信息。”
又聊了几句,朱旧说:“哎,我正帮奶奶洗碗呢,挂了啊!”
挂断电话,偏头就看见奶奶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神亮亮的。离得近,奶奶肯定听到电话那头是个男声,而且她跟季司朗说话很随意亲昵,也难怪奶奶这个表情。
“好朋友而已。”她笑笑,阻止奶奶进一步的询问。
奶奶倒也没追问,只是指了指窗外浓黑的夜色:“丫头啊,你看,天黑了,很快就又会亮起来。翻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奶奶的言下之意,她怎么不懂。可是,知易行难。
她沉默着,无言以对。
忽然,奶奶低声“哎哟”了下。
“怎么了?”她急问。
“没事,没事。”正弯腰整理碗碟的奶奶扶着腹部站起身,摆摆手。
朱旧见她起身时神色里分明有一闪而过的痛楚,她伸手按在奶奶先前按过的地方,“这里痛?”
奶奶摇了摇头。
她往上移了移,再重重按了一下,奶奶立即“哼”了声。
“这里?”
奶奶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脸色微微一变,这个地方,应该是……右季肋部。
她问:“奶奶,你最近腹胀吗?”
奶奶想了想,说:“最近常有,应该是消化不良吧,不要紧的,我自己有配药吃。年纪大了嘛,身体有个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很正常,别担心啊。”她笑道,“你可别忘了,你奶奶我可是老中医了呢!而且很厉害的!”
朱旧此刻却没有心思跟着夸几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一点,“奶奶,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下身体,好不好?”
奶奶嚷道:“检查什么呀,我自己就是大夫,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最清楚,好着呢!现在的医院可贵死了,随便去一趟就是好几百呢!浪费那个钱干吗!”
朱旧哄她:“你自己是大夫,那你应该知道呀,每年都要做一次健康体检才好!”
“不去。”
朱旧索性耍赖:“你不去,那我也不回去上班了!”
奶奶瞪她:“你这丫头……”见她神色认真,无奈地摇头,戳戳她的额头,“你呀你,这固执脾气,像谁呢!好啦,我去,我去还不成嘛!”
隔天一大早,朱旧带奶奶去了医院。
奶奶本来建议去离家最近的第八医院,可朱旧坚决带她去了莲城中心医院,那里的外科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
再次站在这个医院门口,朱旧微微叹了口气。
挂号时,奶奶还在嘟囔,就做个常规体检好了,怎么还挂外科专家号?
朱旧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只对奶奶说,这个检查更全面。
可是坐在科室外等待奶奶时,心里的恐慌越来越浓,她交握的手指微微出了汗。
这样的惶恐害怕,很多年没有过了。
如果……如果……
她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朱旧?”
她睁开眼,仰头望着身前站着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张片子。
“真的是你啊?还以为看错了呢!”男人神色惊喜。
她站起来,惊喜道:“陆江川!”
陆江川伸出手,微笑:“好久不见了,朱旧。”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朱旧想了想,有四五年了吧。他们认识那会儿,她还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念研究生。而陆江川在美国加州大学医学院读研,主修心外科,那年作为交换生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待了一年。同为华人,又彼此欣赏,自然就走得近。后来他博士毕业后,回国工作,彼此都忙,联系就渐渐少了。
故友重逢,是一件开心的事。
两人聊了几句,陆江川忽然问她有没有意向回国工作,中心医院新的外科楼刚落成,硬件设施更上了一层楼,目前正在重金聘请外科医生,想组建一支新的外科团队,目标是打造全省最好的外科。他自己也是刚从海城一家医院转过来的。
朱旧担心奶奶的检查结果,心里有点乱,没有心思谈这些。只说,会好好考虑他的提议。
陆江川留了手机号给她,还有事忙,就匆匆走了。
因为有陆江川的帮忙,检查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
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奶奶正在帮她整理行李,不停地往不大的箱子里塞东西,有剥好的花生米,晒干的红薯块,她爱吃的小零食,还有补血的中药材等等,她码得整整齐齐的,还不停念叨着她的箱子太小了,否则可以多装点东西。
朱旧望着老人微躬的背,满头银丝,听着她碎碎念的温柔嘱咐,耳边是电话里医生低沉的声音:“朱小姐,你奶奶的肝脏情况很……糟糕,具体的,你过来医院我们再详谈……”
她咬紧嘴唇,极力忍住,才没有让自己全身发抖。
她挂掉电话,走过去,忽然紧紧抱住奶奶。
“怎么了,你这丫头,舍不得奶奶了呀?”奶奶笑道。
她将脸埋进奶奶温厚的背上,拼命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味儿,久久没有说话。
她是一个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外科医生,从研究生进入医学院附属医院实习开始,听医生以及后来自己说出过无数桩非常糟糕的诊断结果,心情有过沉重,也有过对脆弱生命的怜悯,但直到此刻才深刻地明白,坐在医生面前倾听的那一方,真正是什么样的心情。
天旋地转。
是的,就是这四个字。当听到医生说出“肝癌晚期”时,她几乎不能思考,只觉得眼前所见一切,都是旋转的、倒立的、昏暗的。
医生还在说着:“你奶奶这个情况很少见,肝部的病灶呈弥漫型癌组织在肝内弥漫分布,无明显结节或结节极小。”他顿了顿,说:“所以,没有办法手术切除,只能放、化疗,或者,肝移植。”
她坐在医院花园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坐了许久许久,看着穿着病房号的病人在亲人或者看护的搀扶下,在花园里散步,来来往往走了一波又一波人,她还呆呆地坐在那里。
日光慢慢变淡,夕阳落下去,天又黑了。
医生的话无数次地回响在耳边。
她比谁都明白,肝癌晚期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奶奶的病情状况,放疗、化疗,压根就不能彻底根治病情,而这是个漫长的过程,病人非常难熬非常痛苦,最后会被折腾得不成人形。至于肝移植,配型是那么的难,犹如大海捞针,而就算好运地移植成功,术后一系列的后遗症,也如定时炸弹。
她双手掩面,将身体躬成一团,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脸伏在膝上,久久地,不动。
夜色渐浓,路灯亮起来。隐隐绰绰地照在她的身上,那么高的一个人,蜷缩的模样,看起来却像个在外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的小孩儿,在深秋寒凉的夜色里,累得睡着了。
有脚步声轻轻地响起来,由远及近,走得很慢,却似乎又有点急促,还有什么东西敲击着地面发出的清脆声。那脚步声最后停留在她的身前,没有再前进。
那人弯腰蹲下来,一只手抚上她的肩膀。
“发生什么事了,朱旧?”淡淡的声音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与关切。
她缓缓地抬头,神色茫然地看着来人,然后,她的眼泪哗啦啦就落了下来。
在医生神色沉重地跟她讲诉奶奶的病情多么严重时,她没有哭;当陆江川安慰她时,她没有哭;在电话里跟季司朗说奶奶病了,暂时不回旧金山时,听着他那样温柔的关切声音,她没有哭;在接到奶奶电话问她回不回去吃晚饭时,她仰着头,死死咬住嘴唇,最终也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而此刻,夜色阑珊里,光影明明灭灭,她仰头看着他神色不明的脸,他轻轻问她一句,发生什么事了,朱旧。她所有的隐忍、克制、坚强,统统崩塌了。
她不管不顾地,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痛哭出声:“我奶奶病了,云深,我奶奶病了,很严重很严重,怎么办啊,云深,怎么办。”
她的眼泪流进了他的脖颈里,湿润又滚烫,刺得他的心折了又折,仿佛卷起一片片毛刺。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第三章 除夕夜的雪与记忆中的吻
我生命中最美的时光,是你在我身边的每一秒,以及你不在我身边时,我想念你的每一秒。
朱旧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
客厅里还亮着灯,暖黄色的光线透过木窗棂映出来,在秋夜里温温暖暖的。她看着,心里忽然就安宁了几分。
就像从前一样,不管她多晚回来,奶奶总是亮着一盏灯,等着她。
奶奶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中医书,不时用手推推老花镜。
她怕奶奶看出她因痛哭很久而发红的眼圈,让奶奶去睡后立即回了自己的房间。
诊断书就在她的包里,可她什么也没说,至少,让奶奶今晚再睡个踏实的觉吧。她却辗转难眠,可转念又想起他的话,要保持好体力与精力,明天,以及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将面对一场漫长的战争,与病魔的战争。
她不能脆弱,更不能先倒下。
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爬起来从包里翻出一片药吃下,又定了闹钟,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去巷子口买了稀饭小笼包回来,然后叫奶奶起床。平日里都是奶奶准备好早餐,再喊她起来吃,所以奶奶一边喝稀饭一边笑说:“要离开了,我孙女儿突然这么贴心了呢!”
朱旧低声说:“奶奶,我不去美国了。”
“你又在瞎说什么呢!”奶奶瞪她。
“我说真的……”
院子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边大着嗓门说:“朱旧啊,你一大早就叫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呀?还不能在电话里讲。”
是她的姑姑朱芸,她走到桌子边,抓起一个包子就塞到嘴里,嘟囔道:“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什么事情呀,快说快说,我还要去上班!”
奶奶也看着朱旧。
朱旧咽下最后一口稀饭,深深呼吸,将诊断书放在桌子上,艰涩地开口:“姑姑,奶奶查出了……肝癌……是晚期……”
天知道她这短短几个字,说得多么艰难。
空气里一下子变得死一般沉寂。
朱芸傻住了,过了许久,她瞪朱旧,“一大清早,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我也多希望我说的是胡话……”她喃喃着,望向奶奶,老人整个人都是懵的。她伸手握住奶奶的手,发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朱芸傻愣愣地看着诊断书,喃喃:“天哪天哪,完了完了,这得花多少钱啊……”
奶奶拨开朱旧的手,起身,缓缓地走向屋子里,一步一步,走得那样缓慢、艰难。朱旧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难受得要命,想要追过去,最终还是忍住了。
朱芸还在那嘀咕,朱旧听着心里更是难受。这是她的姑姑,除奶奶外她唯一的亲人,在听到母亲病重,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钱。她拳头紧握,愤怒的话语即将出口,又压下去了。
她看着姑姑,分明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却被生活磨砺得十分苍老,看起来像是有五十几岁。清瘦、皮肤略黑,常年在工厂劳作的双手,布满了老茧,头发里已过早有了几缕银丝。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姑姑只比朱旧大了十几岁。朱旧小时候父母因为职业关系,常年在外地,她是被奶奶与姑姑带大的。她还记得姑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非常美丽娇俏的姑娘,可是她遇人不淑,一场失败的婚姻,将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朱旧轻轻说:“姑姑,医药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会全部负责的。”她叫姑姑来,也并不是想要她分担医药费,哪怕她知道那是一笔庞大的金额,还是个无底洞,可就算再艰难,她也会不顾一切的。
朱芸松了一口气般,嘀咕道:“本来就该这样嘛,老太太的钱都送你去国外念书了,我们家可是一分也没捞到……她偏心……”
姑姑怨念了很多年的话了,哪怕并不是事实,但此刻,朱旧没有一丝力气同她争论。
她倚在奶奶的卧室门口,站了许久,她没有敲门,她知道,此刻,老人需要独自的空间。
过了许久,门终于打开。
朱旧看着奶奶手中提着的行李袋,惊讶地睁大眼。
“走吧,去医院。”奶奶声音很平静,如平日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