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两个士兵只好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外,掩了门。

陆覃之也不拿拐杖,一步步走上那台阶,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不见那人,他恨不得要一把火将这里给烧了!

“碧棠…”终是留在了她的房间里,她爱看书,那桌子上还摊开着一本书,他翻开放在鼻尖闻了闻,铺面而来的都是她指尖沾染的香味。

窗外是漆黑的雨幕。他抱着那本书细细地看了看,竟发现她还做了笔记,最后时间是11月7日,陈碧棠她…

他猛地起来,一瞬间往外走去。漆黑的雨幕将他的脸遮得不见分明…

宋钊

宋文甫领着她进了一栋极为安静的小洋楼。那楼外面爬了挤挤一堆的爬山虎一方不大的小院子里,植了一排子叫不上名字的小灌木。园子的外围的栅栏上,爬了青葱的藤蔓。

陈碧棠看着眼前布置井然的小院,一片惊奇。

“碧棠,这是我们在这里的家,以后,南京怕是不能回去了。”

她点点头。

“你只安心养胎便好,就是不想看到我也是可以的。只是不要出了这园子。”

她抿了唇笑了笑,不出这园子,她还是被他关着罢了。

“碧棠,你还记得Dreaminghome 的上海加盟商吗?有一个人不愿意见面,邮寄了合同与你的。”

她点了点头,一脸疑惑地问了他:“你怎么知道?”

他捧着她的脸道:“那人就是我。等你生产完了,就去那里做你想做的事。”

她低着眉说道:“文甫,我想做的事…或许早就变了!”

他的眼底,忽的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接着冷冰冰地说道:“哦?你想做的什么?你当真以为我宋文甫没了你便活不成了?怎么我现在对你的陆覃之构不成威胁,便连敷衍我都不愿了?陈碧棠,你已经让我失去了一切兴趣、”

她想说不是,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卡了回去。

12月的时候,上海落了很大的雪,空气里一片湿漉漉的冷,陈碧棠依旧是一见冷风就咳嗽。她总是抱着暖手的炉子,整日地不出门。只宋文甫这些日子,出去得很勤快。

他回来的时候,却再也不同她说那些开心的事了。每每总是神采奕奕的回来,见了她一瞬间便收了脸上的微笑。

宋文甫似乎是结交了上海的名媛,身上的脂粉气也是一日比一日浓。他不说话,陈碧棠也从不主动打扰他。这日他喝多了酒,半阖着眼靠在墙边,唤了她几句“碧棠…”

漆黑的眼珠竟然有一瞬间的猩红。她抬了眉,看着他。陆覃之忽的走近,一下揽了她进怀里。扑面而来的酒气,让她不禁转了个头。他却一下扳过她的头不让,低了头,忽的吻住了她的唇…

陈碧棠心中一片慌乱,沉黑的眼深深地凝望着她,要将她心都看穿一般。见她不回应,他赌气一般,狠狠地拖了她的舌头出来,细细地吮吸着,引得她的舌根一阵酸疼。

“宋文甫,你疯了?”

她一脚狠狠地踹在他的小腿上,他这才神色分明些。猛地看清了怀里的人,忽的放开了她,嘴里喃喃地说了句:“哦,我的确是疯了…”

得了片刻的自由,她连忙大口地喘着气,再抬头,那人竟然已经迷迷糊糊地上了楼梯。自那之后,他喝酒甚少,倘若是喝得多了些,也从不回家。

她知道上海的政要与他的关系向来密切,便也从不过问。一人住在楼道的东头,一人住在西头,相敬如“冰”。

圣诞节将至,陈碧棠无数次地想要寻了机会与他说话,他却总也不看她。

这日他回来的极早,却是难得地同她笑了。她刚想同他说些过年的事,他身后忽的走出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宽边大帽檐,蕾丝缀珍珠的外套,梅红色荷叶小裙子,细腰淡眉,粉面丹唇,瓷白的脸上堆着极甜的笑。

细长的胳膊挽着那人,极为乖巧的模样,隔着暖黄的灯,远远地看着,他们倒是极为登对的一对。

陈碧棠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只听他说:“碧棠,这位是李玉芬。”

那姑娘伸了手给她,陈碧棠竟下意识地不愿意去回握住那双柔软细腻的指尖…宋文甫的眼里竟然滑过一丝不让人察觉的狂喜。

那李煜芬有些讪讪然,笑着道:“碧棠姐姐好。”那双水杏一样的眼睛里,一片委屈,半靠在宋文甫的怀里,撒娇一般。

陈碧棠回神,觉得这个世界奇妙了,难道她要上演个正房凌虐小妾的戏码?

连忙走近捉了她的手,柔和地笑道:“你好,我怀孕了,脑子比较慢,没有反应过来”,伸了手极为友好地握住了她的指尖。

“初次见到妹妹,倒是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了,这个权当做送你玩的罢”。她退了手腕上的玉镯子给她。

那玉镯他识的,那是陈家传家的镯子,宋文甫眼底的喜悦竟像是从没有燃起过一般…

是夜,她睡楼东头,她的丈夫和那姑娘睡在楼西面。她关了厚重的门,也不去走廊里。。

夜里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她推开窗,外面是一片漆黑,冷风卷了进来,引得她一阵剧烈的咳嗽。雨声隔着窗户敲打着她的耳膜。她竟有些睡不着了,脑海里满满都是那人。翻身下地,寻了纸笔,细细地回想着那人的字。

再回过神来,那纸上留下的一行字竟然是“巴山夜雨涨秋池,君问归期未有期。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次日凌晨,陈碧棠起得很迟,雨停了。她站在二楼,看着楼下园子里摆弄花草的两人,眼底忽的有些愠怒,那是她种的二月兰。

站在楼上便说道:“那花不能那样对待!”

她一步步走下楼来,想要弯腰抱了那花,却因着肚子太大,蹲不下来。

“宋文甫,我的花,不要乱碰!”

他忽的抱了膀子笑道:“怎么?吃醋了?”

“那花是覃之喜欢的品种!来的不易。”

宋文甫一听她说陆覃之,气得牙齿直泛酸,猛地一脚将那极好看的一盆花,踢了个粉碎。惊得那李玉芬一愣。

“陈碧棠,你现在还要同我说他?”

“那是自然,我只喜欢他。”

“可我却不是只喜欢你一个!”

她忽的笑道:“你有你的自由!”

一月一日,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陆覃之做了南京军区的总司令。上海的革命思潮更是浓厚。

陆覃之,四处寻找宋文甫一行人的下落,却是无果,差点要将整个南京城都掀了个底朝天。

一月中旬,天气微凉,宋文甫娶了那李玉芳做了二室。

陈碧棠竟然是一丝不悦之色都不曾有,宋文甫当众便吻了新娘,本是为了让她难堪,谁知她竟带了众人一齐敬了他的酒。他的心里全然是一片酸涩。

二月底一天,陈碧棠的肚子疼的厉害,宋文甫回来的及时,见她不对劲,便唤了她一声“碧棠…”

她一把抱了他的胳膊,咬紧了牙关说道:“我肚子痛,文甫,我大约是要生了…”

宋文甫一想到她的预产期提前了,连忙抱了她,慌忙让人去寻稳婆…

她一头的汗黏住了额角的碎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水泽盈盈。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一时间心急如焚。

肚子一阵一阵的疼,她的指尖掐到自己的手心里,一片血渍。

他忽的捉了她的手心,摊开握住自己的胳膊,“碧棠,痛便拧我。”

到了最后她的神智有些涣散,眼底都是汹涌的水泽,她抱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地唤“允帧…”

宋文甫任由她抱着,也不管她唤了什么,她唤一句,他便应答一句“我在…”

直到深夜,陈碧棠才终于诞下了一个男婴,却已然是虚脱至极。他揽着她在怀里沉沉地睡去,这才起身抱了那孩子。

粉嫩嫩的一小团子,躺在怀里,“依依呀呀”,他一时兴奋至极,举高了他让他唤“爸爸”。

那孩子伸长的小脚丫子,将脚趾往他嘴里塞,一片手舞足蹈。

旁边的稳婆笑着说道:“小少爷足月生产,力气大得很,也健康的很!夫人也平安的很!”

“足月?这臭小子,可是足足提前了一个月出来的!”

“你瞅瞅,小少爷定然是足月的,不然哪有这么大的块头!”

宋文甫的眼底骤然一黑,“我说他早产便早产,你瞎说什么?”

那稳婆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他,撇了撇嘴嘟囔道:“我接生孩子也有十多年了,看得准得狠!”

“滚!”宋文甫大怒,猛地将一只青花的杯子砸到她的脚边。

她醒来时,身边的人正一脸正色的看着她。

“碧棠。要不要看一看我们的孩子?”他似乎是故意将“我们的”三个字说得极重!

她点了点头,甜甜地笑道:“好!”

看着那粉生生、皱巴巴的小孩子睡得一片香甜,她抬了眉问:“文甫,唤他宋钊,怎么样?”

“碧棠,你确定他是叫宋钊,而不是叫陆钊?”

陈碧棠忽的板了脸,“宋文甫,我倒是希望他姓了陆!怎么现在就不相信我了?既然怀疑,不若将他杀了。”她抬了眉,一脸正色道。

“当然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相见时难

二月十五日,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张罗发布新式货币:袁大头,一夜之间无数人家惶恐自危。

同年三月,宋文甫按兵不动,修书京师,联合袁世凯。

宋钊还未及满月,陆覃之便急匆匆地北上。

“碧棠,我必须去一趟京师,估计月余就回来。”

她连忙道:“文甫,袁世凯怕是靠不住的,你不要去,恐怕是与虎谋皮…”

他见她少有的关心,忽的抿着唇笑了笑,细细地抚摸着她的脸道:“我从不曾想靠此人,他的野心太大,只是朋友还是敌人都是间歇性的。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他从腰间解了一枚印章交付到她的掌心。“这是我们宋家账房的钥匙,倘若我真的殒命,你和钊儿也有个依靠。”

她紧紧握住手心里的玉,眼眶竟有些潮湿。她便是那样对了他,他还是处处为她想好了退路。见他抬了步子往外走,陈碧棠忽的有些莫名慌乱,连忙有些哽咽地说道:“文甫,一切小心…”

他也不回头,只看着楼下的一株老梅树,笑道:“碧棠,我定然要死在陆覃之后面的!”

谁知她竟然低了眉说道:“文甫,不论是他还是你,我都不愿看到你们有事…不论怎么样,你到底是我陈碧棠的丈夫。”

她的声音很小,但他却是听清楚了,心里忽的滑过一丝甜意。他本想问她,陆覃之和宋文甫她选谁,蓦地想到那粉生生的小团子,竟忽的释怀了。

那怀里的孩子似乎是听懂了父母之间的谈话,露着粉生生的牙床子,“依依呀呀”着,猛地拍打着手脚,一片欢腾。宋文甫心里一软,猛地转身,走近,抱着那孩子亲了亲,又吻了吻她的额头。

“碧棠,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Dreaming home的事情 ,宋文甫全交给了李玉芬。

上海是乱,但各界的势力倒算均衡,Dreaming home还算生意正常,来往的客人一批又一批,却都不固定。

“过几日,我要去趟京师,碧棠身子还没好,Dreaming home 便交给你来管理。倘若我不会来,许你改嫁。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做了你的嫁妆!”

那李玉芳对他是一片痴情,听他这么说,忽的鼓了一汪清泪,卷了一双桃花眼说道:“早些回来,我等你!”

她与陈碧棠有六分的神似,便是哭起来,也是有那人的影子,只那人少有这么柔软的一面,宋文甫竟一时间有些心软。

“碧棠她身子还有些不便,外面天冷,莫要让她出来。”

她点了点头,眼底的光却是暗了暗,他许自己改嫁,却让那人不要出门…

入了四月,原本的货币越来越不值钱,陈老爷休书与她,让她回趟陈家。趁着天气渐暖,她带了孩子回了南京。

陈家的败落,竟然像是秋雨过后的梧桐树叶一般,一夜之间尽剩枯枝。她将南京城里几家她名下的店都变卖了,转了白银运往陆家。

秦淮河畔的十里宫灯红如莲,映照着那河水都晃荡着璀璨的光。陈碧棠上了一只画舫。波浪划出,破出细碎的浪,映着那宫灯宛若珠碎…

河面荡起的浅浅雾色,让她忽的觉得自己是陷落在一个巨大的梦境之中。两侧吊脚楼上的卖唱的声,远远地灌进耳朵里来,碎裂成断断续续的音符。

上了岸,她在一旁的茶馆里听了会曲子。竟是\\\\\\\"女驸马\\\\\\\",她蓦地想念在遥远时空里的母亲…

漫天天的星子都隐了去,今夜月圆人不圆。

没走几步,忽的有个黄毛小孩塞了封信到她怀里。她猛地从思绪里走出来,寻了亮处拆了那信,一张宣纸倏地舒展在手心里。“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

刚劲有力的字,不是那人是谁?

她大喜,一下握了那信道:\\\\\\\"允帧…\\\\\\\"

蓦地转身要寻了那送信的人,河边放花灯的人挤满了整条街,她哪里寻得见?

她的直觉告诉她,陆覃之就在附近。她将宋钊递交给了身旁的侍女,连忙钻进人堆里去寻那人。可是人堆里来来往往无数的人,她根本寻不得。蓦地想明白,倘若是他,怎么会不出来一见?

没走多远,忽的又一个黄口小儿抱了她的腿,递了她一方缀了流苏的金锁。

她捉着那小孩仔细问:\\\\\\\"是谁送的?\\\\\\\"

那孩子想了半天才说道说:\\\\\\\"一个高个子的人…\\\\\\\"

\\\\\\\"长得什么样子?\\\\\\\"

他挠了挠头道:\\\\\\\"我忘记了…\\\\\\\"

她蓦地发了狂一般在那人群里唤道\\\\\\\"允帧…允帧…\\\\\\\"她从那街的东头唤到西头,走得太过着急,总是要撞到沿路的卖花灯的摊子。

走到那巨大的许愿树前,她倏地落了泪下来。她的允帧距离她这么近,她却寻不得。方才一路小跑之后,身子出了汗,她一时不察,冷风一吹便受了寒气,引了她一阵又一阵的剧烈咳嗽。

黑暗里的一双沉黑的眼睛,默默地将这一切都收归眼底。那人的双手倏地握紧又松开…

陈碧棠在那许愿树前的石凳上坐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虽然只是一个侧脸,已经足以慰藉他的相思之苦,他看到她怀里搂着的小婴孩时候,他的心底一片柔软。可他现在怕是不能见她,他们的钊儿跟着她更安全。

摆摊的人收了摊,她还在那石凳上坐着,霜露渐渐凝结,黑暗中的人伸手叫了辆黄包车,塞了车夫几枚大洋,让他去载她。

那拉黄包车的,按照他的要求绕了一圈,才到她面前:\\\\\\\"夫人,天色不早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她这才起身点了点头,报了个地址与他。

黑暗里的人这才走了出来,凝神看着远处的人,那人俊挺的眉,棱角分明的轮廓,寒潭般的眼,映在夜色里,腿边还立着一支拐杖…

她受了寒,夜里便发了烧,咳嗽不断,看得她家洒扫丫头不停皱眉。

半夜的时候,她烧得厉害,起身倒水喝,手上没力气,倏地碰翻了桌上的茶壶,那小丫头忽的从梦里醒来,唤了句\\\\\\\"夫人\\\\\\\"。

扯开灯才看到她的脸烧得红彤彤的,像颗熟透了的红柿子,嘴唇上却是一片干裂…

她不知怎么,睡意全无,心里满满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她让那丫头去睡觉,自己裹了严严实实的,到隔壁的书房里的大椅子上呆着。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一轮月,还有几粒稀稀疏疏的星子。这样的静谧的夜,她却是彻夜难眠。提了笔,蓦地写了信给那人,却是改了又改。

却只是一行字:“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四月底陈碧棠重回上海,Dreaming home 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财政危机。老式的经营模式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李玉芬迫于无奈主动找了陈碧棠。

“夫君临走之前曾此店叫与我照应,只是我能力到底有限,听说姐姐你是这家店的创始人,还劳烦姐姐指点迷津。”

陈碧棠看着账房先生码了一堆的钱,忽的拧了眉道:“只收取袁大头是不行的,你要多种货币收了来。这些日子,钱币的事的确是有些乱,你多方收了,却是安了他们的心。你要允许他们以银币交付预定金。”

“可是,市面上流通着的钱种类太多…供货商只认袁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