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马。那是什么?陡然的,张绮感觉到外面渐转黑暗的天空,变得可怖起来!

夜晚,又降临了。

被颠了一晚的张绮,累得四肢都是酸的。用过晚餐后,她看了看铺得厚厚的,显得舒服无比的马车,又看了看不远处与众护卫低声说着话的兰陵王。牙一咬,从马车中抱着她最喜欢的那床缛子,还带了一块虎皮。低着头,大义凛然地走向兰陵王的帐蓬。

这人的胆子是越吓越小的,以前晚晚听狼嚎,昨晚又被那个黑影吓了一跳后,张绮的底气已虚。有时看到黑暗处都会不由自主的胡思乱想。

火焰照耀下,面目俊美华贵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兰陵王,朝那鬼鬼崇崇,大义凛然的身影瞟了一下后,双眸明灿如星。

他慢慢垂眸,把樽中酒一饮而尽。

刚把酒樽放下。抬头的他,便对上好几双古怪的目光。

盯了他们一眼,兰陵王淡淡命令道:“杨受成!”

“在。”

“他们几个今晚值夜,若有磕睡,唯伱是问!”

什么?

不去理会几张苦巴巴的脸,兰陵王站起身来,大步朝帐蓬走去。

走着走着,他却迟疑了。

站在帐蓬外,看着那印在帐蓬中的娇软身子,他喉结动了动,毅然转身离开。直到张绮完全入睡,他才放轻脚步,来到帐蓬中。

张绮睡了一觉醒来,照例发现自己躺在兰陵王的怀抱中,而他睡得板板正正,规规矩矩的,那垂在腿侧的两手,标准得像刻印过。

抬起头,她怔怔地看着模糊的光亮中,兰陵王那俊美的面容,看着看着,她垂下双眸,放松地再次睡去。

转眼,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依然是个大好晴日,众骑继续加速急驰。

这一个晚上,张绮依然老老实实地离开马车,睡到了兰陵王的帐蓬中。虽然每次入睡前,她都是睡在角落里,与他隔了老远的。不过每次醒来,她必是在他的怀抱。

如此十多天,在罕有的,明灿灿的冬日暖阳中,五百人不断的急驰,终于,一行人离开了安定郡,来到了长安。

刚刚抵达长安,还没有进城,天空便迅速的阴霾起来,这时,一个护卫叫道:“下雪了!”

果然,天空开始下起了雪粒子。

幸好要进长安城了。张绮松了一口气。终于,终于来到这人群集居,既不怕野狼夜嚎,又不惧半夜鬼风的地方了!

在她的身边,兰陵王却蹙着眉,如果能再晴几日,就可以离开长安,进入下一个城。他不想这个难得的冬日,在长安这等地方度过。

转过头,他向身后喝道:“先进长安城,等晴了就走!”

“是。”

一入长安,五百铁骑也放松下来。扮成贩马的商户和护卫的他们,开始扯着嗓子商量着,进了城,到哪处红楼去快活一下。

只是一会,雪越发地下得大了,转眼间便飘满了马车,染白了天和地,更染白了众人。

众骑的步履更快了。

下午时,五百人终于进入了长安城。在那个熟悉庶务的护卫安排下,五百人住进了长安城最大的酒楼之一。

当他们用热水把自己洗得暖暖的,换了一袭干净的裳服时,街道已变得洁白一片,行人更是寥寥无几。

一阵吆喝中,众护卫三五成群出了酒楼。经过与突厥人那一战,兰陵王的这些护卫一个个都肥得流油。便是张绮。现在也成了富人。兰陵王在杀了那个突厥头目后,顺手把他马背上的包袱都拿了来,现在扔给张绮在保管,是分属于兰陵王个人的财产。那包袱说起来不起眼,里面却装着数不清的珍玩玉器还有黄金,称起来足足有七八十斤。

这些突厥人从武威富户家中取来的财富,便是周军得去。也只是会充入国库,或者成为军资。兰陵王部自成立以来,便有制度。于敌寇身上所取财务,四成归军士自已,六成充作军资。

几乎是一夜之间。张绮成了巨富。当然,这些是兰陵王的东西,他扔给她,她便收着,可她没有动用。

也不知阿绿怎么样了?要不要现在与她联系呢?

看到她站在阁楼上,望着街道中三三两两的人影出神,兰陵王大步走来。

他靠着她,见她耳垂和手指都冻得通红,唇一抿命令道:“回去休息吧。”

张绮低声回道:“我还想看一会。”

他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就走。不一会。张绮背上一暖,却是一件狐裘披上了身。

扯过她,仔仔细细地把她从头到尾都遮住,再把狐裘的系带扣紧,兰陵王牵着她温暖的手。道:“走吧。”

“去哪?”被他温柔的举动弄得恍惚着的张绮怔怔问道。

“随便走走。”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街道上。

一边走,张绮一边时不时地低下头,看着两只相扣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形状完美之极,扣着她的白皙滑嫩的小手,完美得如同雕刻出来的器物。都没有真实感。

两人便这样走着,漫步走在飞舞的大雪中。转眼间,两人的纱帽上,都堆了厚厚一层,狐裘更是白得不能再白了。

张绮侧眸,看到兰陵王襟口处,他只着了两件中裳。

垂下眸,她停下脚步,低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兰陵王应了一声,“好。”刚要提步,他看到张绮望着一侧角落瞪大了眼,不由顺眼看去。

站在角落的,是大小两个乞丐。那母亲披头散发,从鼻梁到口唇处,有一道很深很长的伤口。她衣衫破烂,穿着草鞋的脚趾露在外面,已冻得红肿不堪。

她正紧紧地搂着一个二三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皮包骨头,冻得奄奄一息了。

看着那妇人无助地站在墙角处,蹲跪在那里,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那脸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心死成灰的麻木。兰陵王唇动了动,从怀中掏出几枚周国制的五泉正要上前,却听到张绮颤着声音唤道:“洇姐姐!”

几乎是突然的,张绮泪流满面,她喃喃唤道:“她是洇姐姐,她是张洇!”说着说着,她急急朝那一大一小的两个乞丐走去。

那一日在陈国皇宫时,陛下设宴,把各大世家的出身不好的姑子赏给周齐两国来使。张府中,她与张洇都在其例。当时张洇被周国一个老头选走了的,没有想到,却在这里遇到她,她却是这番模样了。

张绮一个箭步冲到两个乞丐面前,在张洇抬起披头散发的干黄的脸,木然地看着她时,张绮瞟了那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一眼,转头看向兰陵王。

她望着兰陵王,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救救这个孩子。”

她张着唇,沙哑的,凄然地说道:“这是我张府时,那个被周国使者选出来的姐姐……”她说到这里,张洇蓦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盯着张绮。

张绮还在跟兰陵王说着话,因为心情激荡,她泪水掩也掩不尽,都模糊了她的视野。直直地看着兰陵王,她哽声道:“当时我与她一道赴选,我没有被人选中,她却来到了周地……长恭,阿绮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有这么一天,容颜尽毁地被人赶了出来,抱着孩子沦落街头为乞为丐。”

说罢,她慢慢的低下头,朝着他盈盈一福,颤声道:“请伱帮帮她。”

孩子看起来病得很重,只有通过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高明的大夫。

见张绮如此悲恸地求着自己,兰陵王的唇颤动了一下,他转头看向一侧,让风吹干泛红的眼眶。不过转眼,他又回过头来。

大步走到张洇面前,从她的怀中抱过孩子,他大步朝前走去。

看到张绮拉着张洇跟上,兰陵王突然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来,对着张绮,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一次,不会了!”

说出这六个字后,他继续大步而行。

第186章 遇到故人(二)

兰陵王只是抱着一个二三岁的孩子,他本可以奔跑的,可他不能跑。张绮还在身后,他跑快了,她跟不上。

手中这个孩子,死了也就死了,张绮不能再丢。

张洇拖了太久,根本走不动,张绮也体力不够走不动。

就在双眼渐渐恢复光亮的张洇想开口求着兰陵王先走时,这时兰陵王走到一处马车前,他伸手把那缰绳一扣,沉声道:“老丈,借你的马车一用,二刻钟便可归还!”

他的话音一落,一个小胖子腾地掀开车帘,朝着纱帽遮头的兰陵王吼叫道:“混蛋,你说什么?你家阿父的车是你想叫就叫的吗?”转眼他瞟到了急急赶来,光是身段便美妙得让人咽干口噪的张绮,双眼一亮,伸手指着她叫道:“把你这个妇人给你阿父玩一天,阿父就借你马……”

那个“车”字还没有说出,陡然的,漫天雪花中,一道寒光闪过,一柄寒森森的剑锋,指上了小胖子的咽喉!

这一下变故,实在是快如闪电。那小胖子脸色一白间,兰陵王已上前两步,他嗖地一声还剑入鞘,然后,右手一扯一扔,已提起那胖子扔到了街道中。

然后,他朝张绮两女命令道:“上车。”

“是。”张绮连忙扯着张洇上了马车。

兰陵王回过头来,见那驭夫爬了下来,跪在地上不停地向他求饶。兰陵王眉头一蹙,他上前两步,翻身跳上驭座,清喝一声,便驱着马车驶动开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十分迅速,那个小胖子从地上翻了两个滚,爬了起来。兰陵王那一扔,看起来凶猛,却恰到好处。把他摔到沟壑里雪厚处,竟是连皮毛也没有伤。

呆呆地看着发地扬长而去的自家马车,小胖子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咽喉,记起那剑锋。那令人心寒胆战的森森死气,不由又向下一坐。

仓惶爬起,小胖子哇哇叫道:“快,扶我回去,快!”

那驭夫扶着他走了几步,颤声问道:“郎君,那马车?”

“别提马车。什么也别提。”他出自行商世家,眼力还是有的。那个帷帽遮面的男子那股华贵威严之气,那是他平生仅见的。那样的人,他们是惹不起的。想到这里,小胖子哆嗦着又说道:“我们快走,快走!”

在马车急速地行进中,张洇慢慢转过头,她看向张绮。干哑地唤道:“你是……阿绮?”那个身份比她还卑微的私生女?

张绮侧头,她摘下头上的纱帽,红着眼睛点头道:“阿洇。我是阿绮。”

仿佛被她的华光所震,张洇直过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她喃喃说道:“你是阿绮?我居然遇到了阿绮?”

说到这里,也不知她想起什么,竟是悲从中来。不由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在张洇的哭泣声中,马车不一会来到了他们落住的酒楼。叫过几个护卫,令他们去请过大夫后。兰陵王把女孩交给张涸,对小二说道:“给这位夫人安排一下。”

“是。”

兰陵王转向另二个护卫,“她们是冻出的病。这个你们拿手,去帮忙处理一下。”

“是。”

大夫不一会就请来了,还一请就是两个。小女孩的病情也不重,只是又冻又饿,再加上先天体弱扛不住才出现这情况。

这时,有着丰富抗寒经验的护卫们。早把那小女孩从冻僵状态救转过来。大夫说了,只要再服一段时日的药,应是性命无碍。

张绮休息了一会,算算时间,现在张洇应该踏实了,也睡醒了。张绮跟兰陵王说了一声,便来到了她的房间。

房间中,张洇正呆呆地看着床塌上的女儿出神。听到脚步声,她急急转头。

此时的张洇,早已梳洗一新,整个人也因为吃过睡过,显得精神多了。只是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把整张清秀的脸都衬得触目惊心。

见是张绮,张洇迅速地从床塌上站起,朝着她福了福后,哽声道:“绮妹妹再生之恩,姐姐这一辈子,怕是报不了了。”

张绮摇头,她走到塌前,望着睡在被子中,瘦小的脸青紫处处,好梦正酣的小女孩,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睛又有点红了。

悄悄转过头,睁大眼让风吹干,张绮再回过头来。

她对上了张洇怔怔看来的目光。

她的目光中,有羡慕,感激,也有着一种空洞。仿佛正深陷于回忆当中。

好一会,张洇才低声问道:“阿绮,那是你的夫君么?”说到“夫君”两字,她低低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袖子拭着眼角,张洇喃喃说道:“原来这世上的丈夫,也有对妻妾这般在意的。”

说到这里,张洇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抚上自己的伤口。

见她表情凄然中带着绝望,张绮动了动唇,一时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了。

好一会,张绮才道:“姐姐不用伤心,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张洇感激地看着张绮,她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遇到族妹。而且看样子,这个族妹过得很好。

在这个规定着宗族需彼此守望的时代,张洇遇上了一个愿意帮助她的族亲,便意味着找到了家。以后的事,自会有张绮帮助安排,她是不用忧心了。

想到这里,张洇又看了看床塌上睡得香香的女儿,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放松,同时涌出心头。

这时,她听到张绮轻声问道:“洇姐姐,是那个老男人的妻妾欺负了你吗?”

张洇点了点头,一提到往事,她的泪水便堵也堵不住,伸袖掩着脸,她哽咽道:“他很好色,府上足有妻妾五六十,我刚到周地,便被他扔到一旁不理了,生阿香时,他看也没有来看过,更没有给阿香上族谱。姐姐眼看衣食无着,便想用绣活换点银钱,谁知那绣活被府中的五夫人看中了,她把阿香抓起来打得遍体是伤,就是要姐姐把绣活传给她。姐姐没奈何,便教她了。谁曾想她一学会,便割花了姐姐的脸,还把姐姐和阿香都赶出了家门。她说,只有姐姐毁了容,当一辈子的乞丐,才永远永远没有向她报复的机会!”

听到这里,张绮冷笑道:“那男人姓什么?那五夫人又叫什么名字?”

张洇一怔,她听得出,张绮这是想要替她复仇了。

她慢慢抬起头来,呆呆地看了张绮良久,张洇突然捂着嘴,扑到张绮面前抱着她的腰,放声大哭道:“妹妹,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正在这时,房门一开,却听得兰陵王低沉的声音传来,“出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却是稳重平缓。可是这里刚哭,他便过来了!

张洇胡乱拭了一把泪,匆匆站起朝着兰陵王福了福,想道:妹妹真是好福气,她遇上了最着紧她的那个人了。转眼她又想道:阿绮那么美,以她的姿色,做皇妃也是有多,这样的美人,只怕任何男人得了,也会着紧。

行完礼后,刚过一会,张洇迅速地抬起头来,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兰陵王那熟悉的,俊美绝伦的侧面,轻唤道:“你,你是兰陵王!”

她转过头,愕愕地看着张绮,惊道:“阿绮,你的夫君是兰陵王?”、

想当初,兰陵王刚来建康时,多少姑子堵在那里围观?每个姑子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能入了这个绝世美男子的眼,成为他的心上人。

她们一定想不到,身份最为卑微的阿绮做到了。她已成了这个绝世美男心尖尖上的人!

面对张洇的询问,张绮不知如何是好,便没有回答。她只是反问道:“阿洇,你那夫家叫什么名字,还有那五夫人呢?”

张洇想,她这是要自己说给兰陵王听,当下她又向这两人福了福,悄悄抹了把泪水后,低声说道:“他姓于,叫于能,他是周国的吏部尚书,三品官职,五夫人是钱氏。”

张绮恩了一声,又细问了几句,见床塌上的小女孩弱弱地唤着“母亲”,便交待几句后,与兰陵王出了房间。

走在雪地上,踩得那雪花格支格支的响。沉默了一阵后,张绮转过身来,她朝着兰陵王福了福,低声道:“长恭,你借几个人给我用一用,可好?”

“你想帮你族姐报仇?”

张绮垂眸,“是。”

“好,要多少?”

“二十人。”

“可以。”

“人由我挑。”

“可以。”

看到自己声音一落,张绮福了福后便急急转身,兰陵王突然唤道:“阿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