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太后腾地抬头,她怒视着他,怒视着这个一向忠厚,一向遇事就退让的孙儿无视娄太后气得铁青的脸,兰陵王低哑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连个早就承诺要护住的妇人也护不住,还称得上是人么?奶奶,孙儿不知道什么叫祸水,什么叫美色误国,孙儿只知道,天下将士,任哪个出征时,都会把妻儿留在家中……若是一出征归来,妻儿便被他人阴谋算去,那泱泱齐国,怕是无人敢守家卫国了”

他竟敢威胁自己,他竟然威胁

娄太后气得脸都白了,她手指着他,那手指一个劲的颤抖,却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面对愤怒的太后,兰陵王却是沉静如昔。他沉声道:“奶奶,长恭只是忠厚,并不傻……您常自说,高氏的子孙当顶天立地。孙儿虽是不肖,却也不敢太过无能”

说到这里,他大步走出。

刚出宫门,一辆马车迎面而来。

马车车帘掀开,正是郑瑜。她急急唤道:“长恭……”

抬头关切地看着他,郑瑜心疼地说道:“你是不是一晚没睡?眼睛都红了?”明明她自己眼中也是血丝密布着。

兰陵王心头有事,当下不耐烦地瞟了她一眼,也不说话,板着脸脚一踢便策马冲了过去。

望着他急急离去的背影,郑瑜的笑容僵硬了。她低下头,悄悄用袖拭了拭眼角涌出的泪珠儿。

一驶入府中,兰陵王便朝着急急迎来的方老劈头问道:“如何?东南两城门,昨晚可有异动?”

第138章 逮住

方老恭敬地回道:“是,昨晚城门落锁后不到一个时辰,便有数人拥着一辆马车急急驶向东城门”

兰陵王明白了。

他马上命令道:“速发信鸽令东南十营的卫士全体出动谁能为我拦得我那妇人,高长恭一人赏金二十两”

“是”

他跨身上马,口里则命令道:“他们昨晚酉时末出的城,到现在已有七个时辰,便是彻夜不曾休息,行程不应超过一百五十余里。由东城门往建康方向,共有官道一条,可以迂回的普通道路,大小共有七条令众营在所有道路的咽喉处安排人马。”

“是”

兰陵王向东方眺去,心下忖道:东南十营,都布置在离邺城三百到五百里的地方。按照估算,最迟三天,便会有好消息传来了。

这时天色大亮,兰陵王府的众骑这般肆无忌惮地奔跑在邺城中,一时之间备受注目。

王府外,郑瑜的马车静静地停着,看着府门处奔流不息的黑甲卫,她的脸迅速地沉了下去。

……为什么她的欢喜,总是只有那么一会?

转眼间,她便看到兰陵王冲出府第,郑瑜刚要叫唤,嘴一张,他已旋风般冲出,哪曾有什么精神理会旁人?

一出东城门,兰陵王便朝三百里外的皇室骑卫营冲去。

据得到的消息,昨晚护送张骑出城的人马不多。在这种情况下,要么太后当机立断,半路谋了张绮的性命去,再找个什么借口搪塞自己等人。当然,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不被自己和陛下发现的机率太小,她应该不会如此行事。

另外一点就是,她让人持手信到皇室骑卫营要人,好一路把张绮护送回南陈。

以他对太后的了解,她的选择很可能是第二种。所以,自己应该会在皇室骑卫营中,见到张绮一想到这里,兰陵王的心火热起来。

今日的天气,一扫之前的春和日丽,天空阴沉沉的乌云笼罩,平添了几分萧瑟。

“驾——驾——”兰陵王驱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胯下骑的本是罕见的名马,又这么一顿胡乱鞭打,顿时那马如箭一样冲出,转眼间便把身后的护卫扔得远远的。

张绮的马车一晚急行,离邺城已有百数里远了。

那马车越是驶得快,便越是颠覆得厉害,本来便有点不舒服的张绮,这会是更不舒服了。每每车一停下,她便冲到路旁吐得天昏地暗。让娄齐放心的是,不管怎么辛苦,她从来不要求马车减速,更没有让马车停下过,最多是靠着车窗一阵翻吐。

如此不到半日,她已脸色苍白如纸。

而随着远离邺城,张绮也越发警惕起来。那一箱子黄金,看起来虽然重,真称起来,也不过是三十七斤(后世的十六斤多),加上金子极重,占用的地方便很小。两个婢女用过早餐后,再上马车时,便发现那箱子里的黄金不见了。接下来她们一路观察,竟是不知道张绮把那东西藏到哪里了。

如此颠覆急行,省却一切休息时间,终于在夜幕降临时,看到了静静伫立的皇室骑卫营看到静立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娄齐轻吁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日夜赶路了。便是张绮,这时也放松下来。

得到这五百轻骑相护,她应该可以平安到达陈地了。

马车轻快地向前驶去。

走着走着,娄齐眯起了双眼,警惕地说道:“快看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人?”

他这话一出,众人齐刷刷一凛。便是张绮也连忙掀开车帘,朝前看去。

黑幕笼罩的官道前方,有着黑压压的一片,好似是什么人挡在那里。

就在几个护卫按上了剑鞘时,娄齐大声说道:“不用慌,哪有不开眼的小贼敢在皇室骑卫营附近劫道?必是众轻骑得了飞鸽传书,特意在道中相侯了”

这话一出,众护卫同时放松起来。马车行进的速度,更加快了三分。

转眼间,他们来到了那支队伍前。

娄齐也罢,张绮也罢,同时抬头一看,却是齐刷刷倒抽了一口气,呆在了当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黑色的人马黑骑,黑兵,黑甲,黑枪

数百黑色的骑兵整齐列阵,凝如山岳。黑甲掩盖下,一双双在暗夜中皎而幽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夜幕如此凝实,天空中没有半点光亮,不远处的骑卫营中,也不过光芒数十,再配上他们自己举起的火把,照亮的地方很是有限。

渺小的火把光,在这凝实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夜晚,在这山岳一般的,安静无声的黑甲卫前,显得那般怯弱娄齐的坐骑倒退一步,好一会他才深吸一口气,凝住心神,涩声说道:“可是兰陵王殿下?”

骑兵列阵中央,一匹高大健壮的黑马缓步走出,马上之人缓缓摘下面盔,露出了俊美绝伦,却也冷漠至极的面孔正是兰陵王

娄齐连忙跳下马背,他深深一礼,客气地说道:“果然是殿下,娄齐这厢有礼了。”他鼓起勇气,直视着兰陵王大声呵斥道:“我等奉太后之令来此,却不知殿下拦路相阻,是何用意?”

兰陵王瞟了他一眼,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缓缓地将右手抬起,随着他的右手渐渐升高,令人滞息的压力从黑骑队列中升腾。

就在娄齐脸色一变时,兰陵王的右手猛然落下,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黑色骑兵动了,如山洪一样直冲而来。

张绮瞪大眼,她只听得到娄齐的一声尖喝,便看到滚滚而来的黑色洪流把众人一淹而尽那黑色的洪流,一股股地涌过她的身侧。沉闷的马蹄声中,她甚至听不到第二个声音,一切就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只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和马车中搂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两婢和张绮还在那股黑色的洪流一涌而过,留下近十具尸体后,重新在马车后面排成队列“张姬,张姬”扑通一声,两婢同时跪在了她身前,叩叩叩,她们用力地磕着头,颤抖着求道:“张姬,饶命,饶命——”

相比起那个一直对张绮温柔相对的,另一个在她面前摆尽了架式的宫婢,这时更是脸色如土,她绝望地磕着头,心中悔恨交加,脸上泪水鼻涕也结成了一团。

张绮没有回话。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话,下巴便是一痛,一只大手扣住了它,令得她不得不抬头,对上了无尽黑暗中,一双深邃沉冷的眼兰陵王沉冷地看着她。

这一路颠覆,显然把她折腾得够呛。此刻,她的长发已经凌乱不堪,鬓角的碎发更是粘成了一股一股。她粉嫩的唇瓣苍白苍白的,上面还因干涸而破裂出血。她向来明透的,如画的眉眼,也沾上了灰尘和污垢……

他的妇人,为了逃离他,不惜如此落魄狼狈兰陵王陡然伸手,把她提到马背上。

也不管马车中正不停磕着头的两婢,他沉沉地命令道:“杀了”声音一落,虽然粗大,却并无勇武的两婢被人从马车上强行拖下。紧接着,便是二声惨叫陡然传出,然后,便再无声息。

这时,骑卫营处,灯火络绎燃起,人声隐隐传来。

马背上,一袭黑衣的兰陵王回头瞟去,缓缓说道:“到还识相把尸体送到营中。便说,是我杀的”

“是。”

十几个黑甲卫刚把尸体拖走,兰陵王便低下了头。

黑暗中,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张绮,慢慢收紧了双臂。

他盔甲在身,那坚硬的甲板,压得张绮疼痛不已。她刚刚挣扎了一下,他却双臂更加用力了直过了一会,他才慢慢放开她。把张绮重新换了一个位置,让她舒服地倚在自己怀里后,兰陵王转过头,沉声命令,“回去吧”

“是”

黑色的骑兵开动了。隆隆的马蹄声中,兰陵王一直没有开口。

张绮也没有开口。

这一日一夜,因颠覆太过,张绮一直没有睡过觉。现在被他搂着,明明那刚硬的盔甲摩擦得她生痛,明明她心中,有着无处发泄的苦恨,可不知怎的,无边的疲惫却一卷而来,很快的,她便歪着头,在他怀抱中沉沉睡去。

听着怀中传来的细细呼吸声,兰陵王低下头来。

络绎燃起的火把光中,她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扇动着。小巧的鼻尖,似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不时会缩两下。

她是累坏了。

兰陵王慢慢举起了右手。

在一片肃穆中,他低声命令道:“所有马匹全部用布包上蹄子。”

“是。”

“我的左右,就不必燃火了。”

“是。”

“全体减速。”

“……是。”这么彻夜而行,还要减速?那何年何月可以回到邺城?

张绮这一睡,便是足足六个时辰。醒来后,她也是浑浑沉沉,不是睡着了,便是挣扎着冲到路旁呕吐去。

饶是如此,她也一直没有跟兰陵王说过一句话。而兰陵王也只是在她呕吐时,掏出手帕帮她温柔地拭着唇。每每她要推开,他就强行锁住她挣扎的手,继续把这个动作做完。然后,重新把她提到马背上搂好。

如此行走,十几个时辰后,也到了南城门了。

望着城门处川流不息的人群,一个黑甲卫首领策马上前,低声问道:“郡王,我们这样进去么?”

三百黑甲卫,这般开进城中,那气势足以令得全城躁动。因此这个黑甲卫有此一问。

兰陵王盯着前方,嘴角扯了扯,沉沉说道:“进去”

“太后那里?”

“太后今年已卧床两次,命不久矣……不必在意”

“是”

随着这应答声一出,三百黑骑,便如一道洪流,轰隆隆地涌入邺城中……

第139章 质问

黑色的钢铁洪流冲入邺城时,人群先是一阵兵荒马乱,等那洪流一涌而过后,身后议论声,开始喧天而起。

坐在一处酒楼中,阴柔秀美的广平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一直到那黑色洪流一泄而过,他才失声叫道:“高长恭疯了?”

与他在一起的,是一个朝中老臣,那老臣朝拥把张绮拥在怀中,盔甲在身的兰陵王看了一眼,道:“他是无欲则刚”

高长恭为了一个妇人,不惜公开打太后和陛下的脸,这还叫无欲则刚?

见广平王有点纳闷,那老臣认真解释道:“兵权在不在手,他不在乎,陛下记恨与否,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怀中的那个妇人。为了那妇人,便是被陛下把刚刚交给他的兵权再收回去,他也无所谓……虽然跋扈,可这种胸无城府的性子,陛下其实是放心的。”

广平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依依不舍地目送着那远去的洪流,突然长叹一声,喃喃说道:“这厮实是疯了”不知怎的,想到高长恭这个性子,又看到他如珍宝一样护着的美人,他烦躁莫名,当下举着酒樽,仰头就灌。

洪流滚滚,冲入了兰陵王府。

一回到兰陵王府,高长恭便跳下马背,把张绮交给急急迎来的阿绿后,他转身就走—————人已寻回,现在要去善后了。

兰陵王这一去,便一直忙了一整天。当他纵马回府时,已是夕阳西下时。

刚开始还不觉得,越到后面,他越是归心似箭。

吱呀一声,他重重推开了院门

院落中,站着那个美得如画一般的身影兰陵王大步向她走去。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张绮缓缓回过头来。

她刚刚沐浴过,墨发湿淋淋的贴在肤光胜雪的颊侧,夕阳下,那双水漾双眸正静静地看着他。

不过几天,她脸颊红晕尽去,竟是变得苍白之极。

看着悄立风中,更显瘦弱的张绮,兰陵王止了步。

他温柔地向她看来,伸出双手,示意她靠近来……

张绮没有走近。

望着他,望着一脸风尘,下颌处新生的胡渣遍布的他,望着这一张可以迷惑世间所有女人的脸,望着他眸中可以让人溺毙的温柔。

张绮那眉目鲜妍无双的脸上,荡漾着清冷的光,她静静地看着他,唇角无声地弯了弯后,轻轻说道:“郡王……你我缘分已尽,让我走吧”

她连他长恭也不唤了

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回到他的身边,换了别的妇人定然欣喜若狂,她却冰冷至此她看他的目光如看陌生人,仿佛以往的缠绵温柔,以往的两两眷恋,都是一场幻梦似被一盆冷水淋下,从头冷到足。兰陵王慢慢垂下双眼,他青着脸盯着她,直过了一会才沉声说道:“缘份已尽?这四个字是由你决定的么?”他冷笑道:“我说了放手么?”

听到他话中的戾气,张绮却依然神情淡淡,她抬眸瞟了他一眼,重又低下头去,她绝美的脸上无喜无怒,“那随便你……”她转过身,漫不经心地折下一节扬柳,一边轻甩一边说道:“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如果你的妻子伤害过我一次,便放我回归陈国。”

他为了她做了那么多,她居然还是心心念念回到故国。她也不想想,以她的姿色,她可以回到哪里去?呆在他身边有哪点不好?

兰陵王铁青着脸,因急怒交加不由呼吸急促。

张绮漫不经心地朝前走去,一边走,她一边静静说道:“郡王何必生气,何必如此?不过只是一个有点姿色的妇人。你犯不着因我得罪了太后,得罪了陛下。”

一边说,她竟是一边远去,她明知道他为了她,得罪了太后和陛下,却毫无感动,有的只是冷漠张绮走到一侧桃树下,这株桃树靠着一条小溪,旁边还堆了大大小小十几块石头。她坐在自己惯常坐的石头上,目光盯视着那游来游去的鱼儿,歪着头,手中的柳枝在水面上一甩一甩的,溅得水花纷纷而落。

她的表情很宁静,不但宁静,还有着慵懒。似是不知道他在大步逼来,她伸手揉着眼,竟又是一副想睡的模样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令得兰陵王脚步猛然一刹他蓦地转身,大步离去

看到兰陵王离开,端着梅子汤的阿绿急急跑来。她把汤碗放下,一边给张绮按摩着小腿,一边抬起头,不安地说道:“阿绮,何必在这个时候激怒他?”她放轻了声音,“兰陵王是在乎你的,这几天,就没有见他睡过……”

张绮疲惫地垂着眸,轻声说道:“那一日他当着太后,明说从来没有想过要娶我。我知道那是他的真心话。我在他心中,终只是一个以色事人的宠姬罢了,不配站在他的身侧,不配得到他的正室名份,不配与他同葬一陵。”说这话时,她的声音沧凉,空洞。

阿绿连忙辩道:“可他在乎你,他是真的在乎你。你看,这一次为了你,他连太后和陛下都得罪了。”

张绮失笑,她摇了摇头,说道:“这不一样。他其实是个强横的性子,可要在这高姓皇室生存,他又必须忠厚。结果,他的忠厚换来了什么?他宣告了无数次,明说了死也要护住的宠姬,一转眼便被人算了去。这是对他的欺凌戏弄和侮辱啊。他若不狠狠还击,他的尊严,就彻底的没了,便是上了沙场,也没有一个将士会看得起他,更别说让他来指挥作战,驰骋四方了要知道,那些血性男儿,最看不起这种连自家妇孺也护不住的男人的。因此,别的也还罢了,这一步,高长恭万万不能让,万万不能忍”

一口气说到这里,张绮有点喘,她停下来,过了好一会,平静后又继续说道:“……阿绿,我累了,现又失了身,我争不了,也不想争了。如果他能放我走,我们就回故国去。如果他怎么也不放手,我怕是会拖累你。”

她弯下腰,轻轻抚着阿绿明亮的眉眼,低低吩咐道:“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事,而去记恨阿莫。如果我有个什么,你马上就去找他,他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护你周全的。”

扯了扯唇角,张绮继续说道:“阿莫那人,能屈能伸,齐臣当得不得意,他就敢跑到周地去。你跟着他,性命应该是可以保住的。”

阿绿陡然明白过来,是了,阿绮是因为失了身,所以打心底,她对她与兰陵王的未来,已不存半点指望。想到这里,阿绿痛从中来,不由嚎嚎大哭起来。

她抱着张绮的双腿,哽咽着说道:“不,不要,阿绮,我们一起走,一起回陈地。”

“好,一起走,一起回陈地。”才说了这么几句,张绮又感觉到了那种无边的疲惫。不止是疲惫,小腹还酸酸痛痛的。

张绮感到不安,连忙捂着肚子,扶着阿绿一动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