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莫无心理会,他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向坐在远处的张绮。今晚的张绮,让他感觉好陌生。一直以来,她不都是怯怯弱弱地躲着,不是让男人挡着护着的吗?他从来不知道,她也有这般牙尖嘴利,言辞咄咄的时候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她说话的时机,筹措的言词,竟是把握得如此准确仔细想来,那席话,虽然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可任何人都不能说,只有她,只有她说了,才能达到现在这个效果天下的姑子,不都是躲在男人的身后的吗?
宇文成气呼呼地回到塌上,刚一坐下,他便看到了自己父亲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的父亲,他还是了解的,此刻宇文护的脸色看似平和,他却清楚地感觉到积在其上的阴霾宇文成脸色一白。
看到他脸色不住的变幻着,一个内侍凑近来,小小声地说道:“大郎君,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四字一出,宇文成脸色更白了。他明白,这内侍是劝告他,让他接下来安静一些,尽量以不变应万变,不可再主动生事。
被张绮那么嘲讽一番后,殿中的气氛都变了,众人都安静下来。
小皇帝又站出来说了几句话后,鼓乐声响,艳姬美伎翩然而来。
如往常一样,这些艳姬美伎,端着食盒美酒,在每一个贵人的几前冉冉蹲下,然后,她们玉手轻舒,端着美酒,挟着美食,小心而又恭谨地送入贵人的嘴里。
这种美姬,不止是男性权贵,便是贵女们的面前也有。她们的任务便是侍侯贵人们吃饭喝酒。
而随着她们地到来,殿中的男人们放松下来。有一些喝了几口酒后,更是一把扯过美人儿,就着那檀口香唇哺起酒来。
兰陵王看着蹲伏在自己身前的美姬,此刻,那美姬也在看着他,灯火下,美姬双颊晕红,眸中波光流荡,与殿中的众男人一样,一副意乱神迷之相……只不过,那些男人的意乱神迷,是因为身前的美姬,而这个美姬的意乱神迷,是因为近在咫尺的兰陵王兰陵王垂下眼来,他命令道:“张氏阿绮”
刚一叫唤,他便听到张绮特别轻快的应承声,“诶。”
他脸沉了沉,淡淡说道:“过来”
张绮又应了一声,她朝那目光痴迷的美姬看了一眼,垂下眸忍着笑:这眼神,也怪不得他恼了。
她站了起来,轻移莲步,慢慢挪到兰陵王身前,然后,低下头来。
兰陵王慢慢品着手中的美酒,没有继续吩咐。
张绮迟疑了一会,移臀入怀。一落到他的膝盖上,她便缩成一团,让自己舒服的,以一种整个人都倾倒沉入的姿势软在他怀里。
看到那美姬的目光转为失落,张绮把脸贴在兰陵王结实的胸膛上,悄悄瞪了那美姬一眼。
这一眼瞪去,那美姬表情更失落了,她朝着两人盈盈一福,低着头慢慢退去。
瞟着那离去的美姬,兰陵王低沉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她因何而退?”
沉默了一会,张绮小小的,怯懦的声音传来,“我瞪她了。”
……“为何?”这两个字吐得铿锵,简直粒粒如铁珠般铿锵。
要是旁人,听着这语气,便以为他在责怪自己了。如果把他看成心上人,听到他铁硬的,似是不耐烦的语气,心口多半会绞闷吧?
张绮垂眸,她长长的睫毛扑扇着,小手玩耍着他腰间的玉佩,低低的,软软地说道:“她目光似贼,盯着我的檀郎呢……”
这句话,真的很软,很绵,轻幽若怨。
这样的语气,配上她靡靡的腔调,便似诵着最动人的情诗。
饶是如此,话一出口,张绮翘起的小腿,还是僵硬地蹬在那里。
兰陵王低下头来。
如果没有错的话,他听到怀中的小妇人,在向他宣告她的妒意……不过一逢场作戏都不算的美姬,她用得着妒忌么?这狡诈的姑子,是想一步一步地测试他的底线吧?是想看看自己能对她容忍到什么程度吧?是想告诉他,她厌恶那些想亲近他的女人,她是妒妇吧?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张绮,一直看着她,直到窝在他怀中的张绮,那玩耍着玉佩的动作变得笨拙,那含羞含媚的纯透小脸,隐隐流露出一抹委屈,他才抬起头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抬起了头。
张绮等了好一会,也没有看到他吭声,终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兰陵王俊美绝伦的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怒火,这样一张脸,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如此善妒,便对一个不相干的人也要排斥,他怎地不喜也不恼?若是一个轻浮的男人,看到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定然会喜的。如果是一个重规矩的男人,看到她一个小小的姬妾,这么分不清自己的位置,会恼也会警告。可他却不喜也不恼,这是什么意思?
张绮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她决定不再揣测他的心思。重新低下头,她伸出双手抱着他的腰。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渐渐的,明月挂上树梢头,渐渐的,时辰过了二更。
热闹中,小皇帝也不知什么时候离了席,宇文护更是早早不见踪影。当太监宣布散宴的时候,兰陵王站了起来。
他自然而然地把张绮抱在怀中,转身便向外走去。
看到他走动,好一些目光都向他移来,他们看着他,也看向他怀中的张绮,在看到张绮宛若无骨的美妙身姿时,好一些目光中,露出了贪婪。当然,连宇文护都要不来此女,他们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外面明月正好,广场上马车林立。看到兰陵王的马车旁,五十个精壮的侍卫默然而立,一个周人忍不住讥笑道:“兰陵郡王这是何故?难不成,这皇宫里还有人要刺杀郡王不成?”
声音一落,几个笑声顿起。
兰陵王瞟了那人一眼,冷冷地说道:“刺客虽然不曾有,骄横狂妄,不知轻重的权贵之子还是有的”
这话,分明指的是宇文成兰陵王的声音一落,那几个嘻笑的人连忙住了嘴,那些看向这里的目光,都慌忙地转了过去。
兰陵王仰头一笑,他衣袖一甩,抱着张绮坐上了马车。目送着那远去的马车,树荫下缓步走来的宇文成脸孔变得铁青,他咬着牙,阴着眼恨声说道:“便是骄横狂妄又如何?高长恭,我要你不得好死”
声音才落,一个内侍便急急打断他,“大郎君不可”
在宇文成腾地转过头来,戾气沉沉地盯视中,那内侍冷汗如雨,哆哆嗦嗦地说道:“大郎君,这是高长恭的计谋。他故意如此说来,便是想传得路人皆知。到时他要有个什么事,大伙便会怪到大郎君头上来。”宇文护在周地虽是一手遮天,可他宇文成不是宇文护,他还有兄弟,他与兄弟间还有明争暗斗。在宇文护已经对他不满的情况下,他再做什么,都会授人以柄,说不定会彻底失去宇文护地认可。
高长恭不说那话,宇文成还可以有些小动作,可他说了这话,宇文成不但要收敛,甚至他在周地呆一天,宇文成就要护他一天。
马车驶动。
在马车一晃间,张绮看到了同时驶出来的,萧莫的马车,以及他那紧紧追随的眼眸。也许是明月太亮,也许是他身后的天地太阴暗,张绮看到了他紧抿的唇,和那眸光中的哀求和孤独。
张绮拉下了车帘。
一转头,她便看到了兰陵王。对上她的眼,兰陵王低沉地问道:“你感动了?”
张绮低头,轻声回道:“恩。”是的,她感动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萧莫会舍得拿出千两黄金,十匹骏马来赌她。
她一直以为,萧莫对她的在意,以不伤及他自身的利益为前提。她也一直以为,他从来不在乎她是怎么想的,他只在乎他自己快不快活。
兰陵王盯着她,“可想回到他身边?”
这句话一落地,他便闭紧了唇,而张绮,更是错愕地抬头看向他……做为一个他强行索来的姬妾,他不应该问这句话。这话,显得他好似很在意张绮,好似因她对萧莫的在意,产生了妒忌见兰陵王转过头去,一张脸沉肃而冷漠,仿佛高高在上,仿佛他刚才什么也没有说,便是说了,也不过是信口而出的一个玩笑。谁若是当真,那才是真正可笑。张绮扭了扭身子,她让自己更贴紧他之后,伸出双手,调皮地攀上他的颈。
她笑盈盈的,明亮的双眸中含着无边羞涩和快乐地看着他,见他还是那么沉肃,她突然挺直腰身,把自己的脸,贴上了他的脸,然后,她用自己的脸轻轻蹭了蹭他的脸,软软的粉唇,更是有意无意间在他的脸上摩挲着。
呼吸相溶中,她软软地说道:“阿绮只是没想到,有点意外姓……阿绮的夫君在这里呢。”说到这里,她脸蛋红红地凑过粉唇,将自己的唇贴在他的唇上,她调皮的小舌伸出,一边悄悄勾画着他的唇线,一边用力地挤着他的唇瓣。就在他的唇瓣一分时,她的香舌探入他的口腔中,与他的舌头相嬉。
随着这一吻加深,张绮倚在他怀中的身子,似水一般软了下去。不知不觉中,兰陵王搂紧了她,加深了这个吻。
马车稳稳地驶入了使者府。
第九十八章他和她
兰陵王抱着张绮跳下马车,来到院落后,他命令道:“备热汤。”
“是。”
热气腾腾的清水一桶一桶地抬来,兰陵王看向张绮,道:“去泡一下,我侯着你。”说罢,他从怀中拿出那个药瓶放在张绮手中,转身返向寝房。
张绮低下头,她慢慢解去衣裳,让自己整个人都沉入热水中。
果然,这般泡着,**的痛肿又轻了几分。
舒服地泡了一个澡,张绮给自己上了药,披上衣裳,令侯在外面的婢女把耳旁收拾一下后,她提步朝寝房走去。
寝房中,兰陵王黑发披散,身上穿一袭松松的白色中裳,半敞的衣领下,褪色的结实的胸脯在灯火下泛着光。下裳处,那结实有力的大腿,有大半裸裎着。
他没有注意到张绮地进来,正低着头,就着烛火翻看着一卷帛书。他看得非常认真,紧秀的眉峰微蹙,薄唇的唇紧紧抿成一线。正在这时,一缕清风吹来,那清风吹起他一缕额发,柔柔地拂过他的深邃神秘的眼,高挺明秀的鼻梁。
真真每一道线条,都仿佛是苍天最精心的杰作。耀眼的同时,又让人沉迷……陡然的,张绮感觉到心口被什么搔了一下,她连忙侧过头去。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洗完了?”
“恩。”
听着张绮细碎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睡吧,不必侯我。”
张绮看着那偌大的床塌,唇动了动,没有回答,只是红着脸低下头。
似是感觉到她太过安静,兰陵王放下帛书,低沉地说道:“今天晚上,你表现很好。”
张绮眨了眨眼,抬头看向他。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低沉的声音如丝弦在暗夜中拔过,直勾起人心最深处的颤动,“你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他低低地说道这里,又道:“睡吧,我还要忙一个时辰。”
张绮恩了一声。
她看着他,看着他高大的,足是她两倍有余的身躯,看着他那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侧面轮廓,张绮的心脏,不受她控制地急促跳动着。
……兰陵王的俊,太过华美。他也是知道了这一点,所以常年不假词色,总是那么一副威严冷漠的模样,这态度,再加上他在战场上缎炼出来的凛凛杀气。整个人便在十分华美外,有了十二分的威煞。
本以五官而论,他已当世无双,何况这华美中混有威严高贵的气度?有时看着她,张绮都会心生恍惚,都会觉得,这世上,能够对这个男人不动心的姑子,怕是没有突然间,她有点怕了,怕接近他了。
想到这里,张绮垂下眸来。
慢慢的,她在他背后,朝着他盈盈一福,低而清软的求道:“长恭”
也许是她的语气中,含着暗哑,也许是那不同于寻常的认真,兰陵王慢慢收起了卷帛。
张绮还是低着头,她一福不起,颤着声音,小小声地求道:“郡王,若是有那么一天,你厌了倦了,或是他人强索,你能不能,别把我送出去?”
她认真地看着桃木地板,喃喃说道:“阿绮会很多东西,弹琴奏瑟,**弄笛,还有书法,还有绘画,刺绣……便是家国大事,阿绮也不笨的。长恭,阿绮深知,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阿绮之色,终是衰时,如今颜色正好,想求得郎君一诺……”
无比的安静中,只有烛光被风吹得四下飘摇,仿佛下一秒,便会完全覆灭。
好一会,兰陵王冷漠威严的声音才响起,“还有吗?”他淡淡说道:“在殿中时,你便对我屡次试探,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出来”
声音如斯冷漠
张绮直冷得向后退出半步。
她张了张嘴,好一会才哑声说道:“还有的……”
“说”
张绮垂眸,她这时有点悔了。原以为,自己今晚地所为,博得他的好感和尊重,自己的身体已令他沉迷,是把话说出来最是时机。没有想到,还是恼了他。
咬着唇,张绮低低说道:“阿绮知道,齐之一国,权贵百官,多数只有一妻。齐国贵女善妒性苛,容不得夫君身边有姬妾。长恭身为郡王,将来娶回的妻室,必定也是权贵之女……阿绮想,如果主母进门,她不喜欢阿绮,郡王能不能……”她说到这里,倍感艰涩,直咽了好几下口水,才把话说完,“长恭能不能,看在阿绮侍奉过的份上,许阿绮一条活路……”
这样的世道,活路,并不是当时留她一条命,她是求他给她一个妥善的安置,让她能够平安地活到老。
声音娓娓落下。
抬眸看了一眼腰背挺直,看不到表情的兰陵王,张绮慢慢跪下,然后,双手趴伏于地,以五体投地的,极其卑微的姿势,求他一个怜悯。
她知道,他未来的妻子,会姓郑,而且这个郑氏,与齐国百官权贵家的妻室一样,是个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她会对他的姬妾赶尽杀绝这种在南地陈国不可思议的妒妇,在齐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毕竟,齐国的贵女自小到大,她们的母亲都会告诉她们,怎么去维护自己的领土,怎么去驱赶那些不怀好意的女子,怎么去忌妒,去吵闹,去霸占自己的夫君。
那些有着雄厚背景的妻室们,在齐国有着极高的话语权,不管是官场还是市野,都充斥着她们忙碌的身影。
……鲜卑异族之女,本就有地位得多
兰陵王慢慢站起。
他缓缓回头。
烛光下,他明亮深邃的眼,静静地盯着她。脚步轻移,他来到卑贱地趴伏在地上的张绮身前。
望着她乌黑的秀发,曲线玲珑的身段,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有力,“还有什么要求?”
都求他给她一个妥善的安置了,她还要求什么?
张绮摇了摇头,低低回道:“没有了。”
兰陵王抬起头来。
他静静地看着外面的明月,低沉的声音如流水般响起,“今天晚上,你当着周齐陈三地的人说,‘与我两情相悦,你侬我侬。’饮酒时,你又赶走那侍酒之姬,说什么,‘她目光灼灼似贼,盯着你的檀郎’马车中,你又说,“阿绮的夫君在这’”说到这里,他唇角勾起一个讥嘲的笑容,声音冰冷如铁,“张绮阿绮,是什么原因,令得你不向我倾诉深情,而退求活路了?”
他沉沉地盯着张绮,等着她地回答
张绮的头更低了。
她能怎么说?
便是两情相悦,他便是她的檀郎,是她的夫君……他会不娶那郑氏么?
她只是感觉到,今天自己的表现,令他很满意,很看重,现在的他,绝对不会因为自己一时的冒犯,便动手杀了自己。所以,她想趁这个难得的机会,求一个诺言,求一条退路。
这个乞求,与她之前的柔情倾诉,脉脉软语,难道相冲么?
她难道在哪里说错了话?
张绮糊涂了。
这时的她,已然忘记了刚才从耳旁出来,陡然看到他时的心颤,压下了心底深处浮出的畏惧,那因为他太美,太好,太出色而产生的畏惧……
兰陵王还在低头看着她,看着她。
唇角慢慢一勾,兰陵王低沉的声音如晨钟暮鼓,“原来阿绮对我的深情,便是这般随时想着退路,想着离去?”他衣袖一甩,腾地转身朝外走去。
随着房门“砰”的一声打开又关上,张绮收回了目光。
低着头,一边慢慢爬起,张绮一边苦笑着想道:天下的男人都一样,都想着女人一旦钟情,便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哪怕生命和自由。也许在他们心中,这才能显示一个女人的深情吧?
这一点,自己原是知道的,可怎么听到他那句肯定,便一时昏了头,过于急躁地向他求了这个要求呢?
应该再等等,再等等的。
激怒了兰陵王,张绮哪里还敢入睡。她靠着墙壁站着,低着头,一边想着心思,一边等着他怒气消退。
等着等着,她打起眈来。
也许是这一天一夜折腾得太过,张绮这一打眈,那双眼,便越来越粘乎,到得后来,她是费尽了力气,也无法睁开眼,无法让自己清醒。
迷糊中,似乎有人站在她身前,低叹一声后,把她抱到了塌上。
张绮再次醒来时,天色大亮。
见身边空空如也,张绮连忙下了塌。这一下塌,她发现自己身轻似燕,看来**的肿痛,完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