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张绮她们刚回府,那一边的东莲苑中,与张绮同院的两个庶出姑子的婢女们,正跪在大夫人面前,向她禀告着宴中发生的事。
在听到张绮一曲琴艺,令得世家子们纷纷掷花相贺,那谢家郎更是说出“清越雍奇”的评语时,大夫人慢慢坐直了身子,睁开了眼。
“她奏的是什么?”
“禀大夫人,便是当日陛下与萧郎合奏过的《逍遥游》,听说那曲谱还是绮姑子谱写的。”
“哦?说下去。”
一个婢女连忙接着说起来,当她说到张绮和萧莫两人,隔着数十米的桃树梨花,远远相望,却不曾走近时,大夫人恩了一声,道:“出去吧。”
“是。”
几人退了出去。
七婶走到大夫人身后,低声道:“看不出来还是个真有才的。”
那些世家子,在琴曲上,每一个都极有见识。张绮的琴曲能博得他们的共同认同和折服,说明她是真有才,还是有大才
七婶看了沉默的大夫人一眼,说起两人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对方,并不曾走近,又道:“倒是个心存敬畏的。”
“心存敬畏?”大夫人冷笑道:“真怕我,就不会弄出什么才女的事来。”这才女之名远播,各大世家都知道张府有个叫张绮的私生女,她们这些主事者,还真无法像以前一样,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了
在七婶不解的目光中,大夫人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只要他们不再掂记着私情苟且,其它的事我也懒得管来。”
大夫人这里发生的事,张绮毫不知情。大有收获的她,红光满面地回到了院落里。
一入房间,阿绿便扑了过来。她抓着张绮的衣角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见她气色甚好,不由笑得见眉不见眼,“阿绮,你很高兴对不对?一定是发生了极好的事,才让阿绮这么快乐。”
张绮正是欢快时,闻言格格一笑。她使出那三个婢子后,把房门一关,带着阿绿坐在塌上,把今天发生在萧府中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在阿绿一连串的惊叫欢喜中,张绮手撑着下颌,欢喜地说道:“以后,我出门的机会会多些呢。”
能够走出张府,意味着她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外面的世界。说不定哪一次外出时,便给她抓住了机会,从此后不再日日担忧。
想到一事,张绮凑近阿绿,低声说道:“我今天听到一件事哦。你知道广陵王的母亲是什么人吗?”
在阿绿好奇的连声追问中,张绮压低声音说道:“她母亲啊,也是一个世家姑子哦。当日城破时被抓,转卖到了齐地后,成了当时还是皇子的高澄的伎妾。听说他**生得极美,高澄当时也极宠爱她。高澄当了皇帝后,还一度想封他**为妃。可他没有料到,广陵王的母亲在一次游玩时,竟和人私奔了。当时高澄的封妃旨意已下,人却不见。高澄气得很,从此不许人提起广陵王的母亲。”
在阿绿骨碌碌转动的大眼中,张绮轻声说道:“我今天听说啊,他母亲现在还活着,就在建康附近呢。当时她私奔后,便回到了故土。”
说到这里,张绮怔了怔,不由想道第一次与广陵王见面时的情景。那时的他又不是使者,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敌国都城。他,应该是来见母亲的吧?
转眼她又想道:这么说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广陵王还会出现在建康了?
第七十九章 陛下的思量
陛下选妃在既,各姑子要留在府中准备准备,学堂在授过一堂课后,便宣传休学一阵。
虽说是休学,张绮和众姑子一样,案头上多了一本谱牒。这阵子,她们要努力把这上面的内容背熟。
时值乱世,说不定哪天便国破了,家败了。
国可以败,家可以没落,可她们高贵的血统,必须要记住。所以,每个姑子都应该把自己的族谱背得滚瓜烂熟。
如果有一天,一个姑子流落数年甚至数十年后,再次回到找到家族,她便需要背诵这些东西,以证实她的身份。如果是郎君,便是你终生无法回到故土,无法找到家族,你也要牢记这些,以传承给自己的子,自己的孙,让他们谨记,他们的血脉他们的祖先,是何等的高贵。
各庶出姑子不管愿不愿意嫁入皇宫,都开始张罗起来。而大显才艺,又被陛下单独召见过的张绮,更被张氏看重。这两天,锦服华裳,流水般的涌入她的房中,金钗花钿、羽佩明珰是一样又一样地摆在她面前。
张绮站在房中,一边任由几个婆子量着身形,裁制为她个人准备的新裳,一边听着两个妇人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如果被陛下选中,她要如何才能在后宫立足,如何得到陛下的欢心。
这些事现在来做,显得很仓促,可没有办法,直到张绮在萧府宴会上大出风头,她才得到张氏和世上众人的正眼相看。
一连三天,都被关在房中接受教导,眼看再过两个时辰皇宫要开宴了。那两个授课的婆子才开始退去,众婢女们抬着浴桶,端着上好的脂粉,拿着为她特制的衣裳,流水般地来到房间。
阿绿站在一侧,望着那热气腾腾的浴桶,不由向张绮担忧地看上一眼。
这阵子,张绮用一种粉末泡水,以掩去那莹润的肌光。更一直把额发罩着,以挡住她那明秀的小脸的事,阿绿都清楚。
眼下这么多婢子,她们定会服侍阿绮沐浴,那阿绮再也遮不住了,怎办是好?
忍着泛起的焦虑,阿绿又看向张绮。
张绮一直很娴静,她静静地站在一侧,直到众婢女把一切张罗完毕,开始向她筹拥而来时,才开了口,“你们出去吧。”
抬起头,张绮异常坚定地说道:“我不惯被生人服侍,这里有阿绿就可以了,你们出去吧。”
几婢一怔。
她们同时看向朝着浴桶里撒下花瓣的婢女。
那婢女停下动作。略想了想,她朝着张绮福了福,“谨遵姑子之意。”带着众婢女向外退去,来到门坎时,她又向张绮福了福,道:“婢子们便侯在外面,姑子沐浴完毕,叫唤一声便是。”
“知道了。”
几婢一退,阿绿便迫不及待地关上了房门。看到这主仆两人的动作,一个婢女扁了扁嘴,不屑地嘀咕道:“不惯被生人服侍这话都想说就说,真不像个世家姑子。”
另一婢低声道:“你管她呢。她本就是一个私生女。”
约摸半个时辰后,房中传来一声轻唤,“进来吧。”
“是。”
房门打开,众婢游贯而入。那领头的婢女一进去,便看向张绮着了木履的小足。
那足,白嫩水灵,几根可爱的小巧的足趾俏皮地紧紧拘着,指甲粉红,倒是洗干净了。
又把她其他地方打量一番,确定张绮着实洗得干干净净后,那婢女才含着笑,领着众婢上前,开始给张绮穿裳,梳理秀发。
玉梳晶莹,慢慢从乌发间穿过,那婢女看了一眼铜镜中张绮姣好明透的五官,忍不住说道:“绮姑子无处不精致。”她抿着嘴笑道:“若是肤色能再好一些,眼神能更明亮一些,定能更美丽。”
好眼力自己特意“妆扮”过的两个地方,都被她指出来了。
张绮腼腆笑了笑,似被她夸得羞涩了,下巴都落在胸口上了。
那婢女手指拂过张绮的颈项,被它细腻的触感所惊,又感慨地说道:“姑子若能再白亮些,定可以美过旁人。”
她说的旁人,是旁的姑子。各大世家的姑子,哪怕是庶出的,也无一不美,她这句话,本身便是极大的夸赞。
瞟到那婢女不无遗撼的表情,张绮头更低了。
大半个时辰后,发髻高挽,胭粉略施,穿上最适合身材肤色的新裳的张绮,在阿绿地扶持下,缓缓站起。
在她的身周,几婢同时眼睛一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好一会,一婢女才赞道:“今日方知绮姑子之美。”
张绮依然是腼腆地笑了笑,在阿绿地扶持下向外走去。
林荫道上,张府的庶出姑子们都妆扮一新,正在婢女地扶持下,向马车停放地地方走去。
看到张绮时,好一些目光都滞了滞。
以前的张绮,总是额发罩脸,低头不语,穿的裳服也是老旧的制裳。她们这是第一次看到盛装打扮的她。
竟是个美人了。
窃窃私语声中,众姑子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张绮身上太久。毕竟,便是盛装打扮了,她的长相也只是与她们不差多少。
姑子们坐上马车时,张轩等郎君的马车也到了,随着一声喝令,车队缓缓驶动,出了府门。
张轩示意驭夫加速,马车来到张绮身边时,他看向额头露出,上面还贴着花钿的张绮,含笑说道:“阿绮这般模样甚好,以后便这样吧。”以前那种土土黯黯的模样,他都看不下去了。
张绮俏皮一笑,道:“是,谨遵九兄之意。”
在张轩的笑骂中,她歪着头向张轩说道:“九兄,我们妆扮得如此认真干嘛?贵妃只有两个,定是王谢的姑子,再要挑,也会从萧府中选两个,轮不到我们张氏女啊。”
这话一出,张轩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张绮。
直过了好一会,他才问道:“阿绮怎么知道的?有人跟你说了?阿绮好聪慧”
这还用说吗?陛下与世家联姻,当然会选最有影响力的几府。
张轩之所以这么惊讶,实是这个时代的南方贵族,因生活方式所囿,先天的少了对大局的判断和眼光。他们看到的,想到的,全部是纤柔琐细的小事。张绮所说的事虽然简单,可绝大多数姑子的郎君,都不会,也不屑去寻思。
张绮因那模糊的记忆,对于时事政治,有着本能地认知。可她不会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郎君姑子们都对这种事表露出不屑,你却背道而驰,只会把本来便溶入困难的自己,彻底隔离于众人之外。
赞了一句后,张轩便不再以为然,他笑道:“轮到轮不到都不要紧,今晚陛下选过妃后,阿绮便可以订亲了。今晚上的郎君,你也要好好相看相看哦。”
“恩。”
张绮刚应了,张轩朝后面看了一眼,突然道:“萧府的马车来了。”
见张绮沉默,张轩朝着张绮认真地说道:“阿绮,萧莫再好,你以后也不要想他了。他与你是不可能的。”
张绮连忙应是。
见她乖巧,张轩笑了笑,把头缩了回去。
进入宫门了。
这时的御道上,挤满了各大家族的马车。车马川流不息,却无人声喧哗。
在夕阳落下地平线时,张绮等人也来到了陛下设宴的大殿。彼时大殿中灯火通明,酒香飘香,各大家族正在一一入席。
张绮坐后不久,便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正盯向自己。她抬头看去,看到的,却是侧过头,倚柱而立,正与旁边一郎君低声谈笑着的萧莫。
是他呵。
张绮又低下头。
知道今晚上的宴会没有自己什么事,张绮表现很轻松,在她的旁边,几个张氏姑子却有点紧张。陛下年轻俊伟,心仪他的姑子不知凡几。
嗡嗡声中,各大家族还在入席。
又过了二刻钟,喧嚣声大作,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锦服华服的年轻陛下,在一众太监地筹拥下大步走来。
他在正中入了座。
直到陛下落座,那些闲闲散散站着的年轻贵族们,才施施然走来,在各自的塌几上坐下。
这一次设宴,与上次宴请使者不同,皇帝便是看中了哪个姑子,也不会当众选出。而是会在她们归府后,再发圣旨前来。
也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姑子们依然坐在最前面,可以让陛下清楚看到。
喧哗中,陛下目光转了几转后,轻噫一声,“那是谁?”
他指的,正是张绮。
一个对各家姑子情况都了如指掌的太监看了看,凑到他旁边说道:“是张氏的那个私生女,陛下见过的。前几天她奏了一曲《逍遥游》,听说技惊四座。”
皇帝轻噫一声,道:“原来是她,装扮一番倒也可人。”
“那陛下要不要?”
皇帝摇了摇头,那太监打了一个手势,让身后的书记官把张绮的名字划掉。
又瞟了几眼张绮,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突然说道:“周国宇文邕上位,我陈国将派使相贺。张绮既有大才,自当显耀于世,把她也列入出使名单吧。”
那太监听到这里,先是一怔,转眼明白了:齐国高演近期气焰嚣张,颇有取代高洋之势。若是高演成了齐帝,那高长恭必被重用。上次宴会时,张氏阿绮那般模样,都能入了高长恭的眼,现在她的模样,怕是更会让他上心……陛下一直想与齐国结成同盟,共抗周人。陛下这次派这张氏阿绮出使,怕是有这方面的思量。
第八十章 圣旨
皇帝的嘀咕,张绮自是不知道,她只是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该笑的时候便笑,该说话的时候便说话。
过了二刻钟不到,皇帝率先离去。他一走,殿中嗡嗡声大作,不一会,世家子弟也走了大半。
见到张轩也起来了,张绮连忙站起跟上了他。
见到她靠近,张轩笑道:“不呆一会?”转眼他又笑道:“现在走也可以,反正陛下见都见了。这皇宫又大又闷,没趣得紧。”
正是没趣得紧,不然那些世家子,怎么一个个走得欢。
兄妹俩先行回了张府。
第二天,阿绿起了个大早,太阳刚升起,她便带着一身潮气冲入了张绮的房中。
被寒风吹醒,张绮睁开迷离的双眼,哑声问道:“怎么啦?”
阿绿哼着歌,闻言回头笑道:“今日是阿绮的生辰啊,我摘了好些桃花梨花放在屋子里,阿绮闻闻香不香?”
生日?
是了,她满十三足岁,虚岁是十四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在江南的男人的眼里,十三四岁的女孩娇小秀美,是妙龄丰韵,极为动人的时候。
这几个月里,张绮的身材像柳条一样抽高了不少,身段儿更是渐转丰盈。她竟都忘记,自己十四岁了。
阿绿一边忙活一边说道:“阿绮,你说陛下会不会选漪姑子为妃?”
漪姑子?那个赴萧府宴会时,说要成为陛下妃子,与嫡女们一较长短的张漪?
她摇了摇头,道:“可能不会。”
“可漪姑子正高兴着呢,刚才我听到她在说,陛下向她看了好几眼。”
昨晚的宴会上,张漪与张绮坐在一块,张绮寻思了一会,也记不得陛下是否看过自己那个方向,便摇了摇头,“我没有注意到。”
她从塌上爬起,在阿绿地服侍下穿好裳服,低声道:“你听听就是了,别到处说。”
“诶。”
主仆两人走出院落,踩着朝阳漫步在桃花丛中。
一边穿梭而过,张绮一边伸手摘下一根根好看的桃花,倒也忙得快活。
玩着玩着,阿绿轻叫道:“荷姐姐。”她朝着向两人走来的婢女行了一礼,快乐地笑道:“荷姐姐起得真早。”
那荷姐姐应了一声,快步走近两人,对上张绮的目光,她从怀中掏出一封帛书,道:“这是给你的。”
说罢,她匆匆跑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