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上了张绮清清亮亮,犹有稚子天真之气的双眼。

转眼,张绮被拖了出去。

大夫人扶着一个婢女站起,威严地命令道:“把东莲苑收拾一下,今天便搬过去。”

一婢凑近来,低声道:“大夫人,不过一个幼女稚……”话还没有说完,大夫人已转过头盯了她一眼,道:“姑且听之。”

众婢齐刷刷一礼,“是。”

关押张锦的院子,在离此不远处。一进院落,一阵幽幽的哭泣声便断断续续传入张绮的耳中。

这哭声,很悲,很绝望,听着听着,张绮垂下眉眼,第一次对张锦同情起来。

两婢快速上前,一件堂房,一间寝房,还有一个放着净桶和浴桶的小房间,小房间中另有一扇被锁的门通往外面。

张锦正倒在寝房的床榻上,用锦被捂着头,呜呜地哭着,开锁落锁,张绮进来,都没有惊动她。

见她哭的绝望,张绮走到她身后,唇动了动,却是什么话也劝不出。

没有谁比张绮更清楚,萧莫这个人,对张锦毫无感情,嫁给他,未必就是张锦之福。停顿了一会后,张绮转身朝外走去。

这时,张锦停止了哭泣,她回过头,泪眼朦胧地叫道:“你是谁?”

“锦姐姐,我是阿绮。”

直过了一会,张锦才回过神来,她瞪大一双红肿的,尽是血丝的眼,沙哑地问道:“阿绮?你怎么来的?”

“是祖母,她问了我几句话,便把我与姐姐关在一块了。”

“别叫她祖母!她一意孤行,宁可逼死我也不愿意我与萧郎在一块,她不是我祖母——”张锦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她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扯住张绮的手臂,眼泪汪汪地说道:“是不是阿莫跟你说了什么?他可有什么交代?他知道我给关起来了吗?”

一句又一句,目光中满是期待。张绮哪里回答得出,只是傻傻地摇着头。

张锦见她摇头,心下大恼,她把张绮重重一推,令得张绮向后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倒在地后,又嘤嘤地哭泣起来。

看着涕泪横飞,一脸绝望痛苦的张锦,张绮猜不到大夫人把自己也关在这里的目的。既然想不通,她便不想了。

回到堂房中,张绮靠着塌,懒懒地打起瞌睡来。

过了一会,一个婢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绮姑子,可有什么需要的?”

一听这话,张绮马上站了起来,叫道:“我要上等的绣线还有……”刚说到这里,寝房里的张锦便是嘶声骂道:“谁让你们说话的?难听死了!”

张绮连忙闭上嘴,而那婢女的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出乎张绮意料的是,在她以为不会有下文时,约莫小半个时辰,窗口递进来一个包袱。

张绮连忙接过,打开一看,果然是满满一包袱最名贵的绣线和锦绣帛面的。

这些,都比她平素托张轩得来的还要名贵。

闲着无事,张绮便开始刺绣起来。

她知道,窗外不时有人在观看,她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会传入大夫人耳中。

她不知道大夫人是什么性情,不过温媪既然要她表现得“胆大些”,说明这老人喜欢直接明了的说话方式。也喜欢理智有定性,不腻歪的人。

身居暗室,这般静静地刺绣着,是张绮喜欢做的事。这个时候的她,可以摒弃那些挥之不去的担忧,也可以忘记自己的出身,自己一天比一天长大的事实。

到了傍晚时,张锦哭的累了,已睡了一回,而张绮,也绣出了一角景物。

门锁开了,两个婢女走了进来。分别在房间里布上饭菜,放上干净的水后,两婢退了出去。

张锦坐在床头,冷眼看着她们的动作,她显然前两天与她们歪缠过,这时的表情中,有着愤愤然。

“哐当”一声,房门再次被锁上,院落里外,又恢复了绝对的安静。

看着那简陋得令人发指的饭食,对上没有花瓣热水,没有舒适干净衣裳,无法洗沐的房间,张锦突然拿起塌上的玉枕,朝着张绮重重砸来。

事出突然,张绮避之不及,肩膀被重重砸了一下。她向后一倒,口中发出一声闷痛。却只是向后退出一步,没有指责什么。

张锦朝她白了一眼,骂道:“贱货!”

张绮退到角落处,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吭声。

张锦的怨气还没有消去,她冲到几案上,把张绮的那份饭菜重重一扫,“哐当哐当”几声碎响中,饭菜碗筷撒了一地。

张绮依然低着头,没有动作也没有吱声。

这时,张锦明显有点累了。她坐下来喘了一会气后,突然转向张绮,尖声叫道:“贱货!萧郎这两天与你联系了没有?”

渐渐昏暗的光线中,张绮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没用的蠢物!”

房间中,又开始想起张锦的抽噎声。

许是哭得累了,一刻钟后,张锦一边流泪,一边把她那份饭吃了个干净。

夜深了。

张锦发泄了一通后,又昏昏沉沉地倒在寝房的塌上。张绮缩在堂房的塌上,肚子开始咕咕直叫。

不过这不算什么,她在外族家时,被饿被关那是常事。

转眼一晚过去了。

又被张锦摔了早餐,还被她撕烂了绣帕的张绮,被两个婢女悄悄带出了院落。

她再次见到了大夫人,不过这一次,不是在那个檀香木屋,而是在一个遍地莲叶的美丽院子里。

望着恭敬地跪在自己脚下,被饿了两顿又被打的手臂都抬不起,却依然神清气爽,脸上看不出半点憔悴和怨气的张绮,大夫人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阿绮是吧?你年纪小小,倒是能忍!”

大夫人声音刚落,一个中年妇人也在旁边冷笑道:“小小年纪,便藏得如此之深,怪不得能迷住萧家莫郎!”

张绮抬起头来。

她失落地看了大夫人一眼,慢慢低头。喃喃说道:“阿绮四岁母亲便故去了……外祖家虽然有地有人,衣食无忧,可阿绮是个没姓没父的,被打得头破血流还被关起来,再饿两餐,那是寻常的。”她知道,如大夫人这样的大人物,是不耐烦听她这样的人长篇大论的。

用一种平静而寻常的语气说了这句话后,张绮底下头来,“锦姐姐只是个直性的,她人不坏。”这句话,她说得异常坚决果断,深信不疑。

大夫人也不知是不是相信了她的话,瞟了一眼后,朝一婢点了点头。当下,那婢清声叫道:“去吧萧家郎君请过来。”

第七十五章 狠决

萧莫过来了?

张绮一惊。一直盯视着她的大夫人见状,神色微动。

“哒哒哒”的木履声中,一个白色的裳服下摆出现在张绮的眼前。那人也看到了她,微微一顿后,提步走入,朝着大夫人持手一礼,声音略有点沙哑,“大夫人唤我?”

语气低沉而哑。可不知为什么,大夫人听了,却是有点恼,她侧过头猛然咳嗽起来。

几婢连忙上前,拍的拍背喂的喂水,唯有萧莫静静地站在那里,表情疏远。

咳嗽了一会,大夫人沙着声音说道:“莫郎,你恼我了?”

不等萧莫回答,大夫人沉着嗓子又道:“你便是恼,不允便是不允。”

喝到这里,她向张绮怒道:“站起来。”

张绮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

大夫人指着张绮,对萧莫说道:“莫郎,姑奶奶今日跟你明说了罢。只要是张氏女,不管你娶妻还是纳妾,一概不可”

她站了起来,指着张绮颤巍巍地说道:“姑奶奶知道你看重这个贱蹄子。今日姑奶奶便把话放在这里,如果你再四处托人说合,姑奶奶便把这阿绮送给薛子执做伎妾”

这话一出,萧莫脸沉如水

四周的婢女们也同时一哑。

至于张绮,更是脸色大白。要说这世家中,哪个世家子在姑子心中最声名狼藉,不是萧策,而是这个薛子执。他虐人成性,便是一个天仙儿到了他手中,活得过一年的也没有几个。他还有一个让人难以启齿的爱好,那便是把美人弄死后,再与之欢愉

因此薛子执这个名字,才是真真让姑子们谈之色变的

大夫人今日拿他出来说事,那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萧莫,她不可能允,而且,再不许他向任何人提起与张氏姑子的婚嫁之事

一时之间,房中安静一片,只有萧莫的喘息声不时传来。

大夫人盯着俊脸都有点扭曲的萧莫,心下终是不忍,她声音一低,沉声安抚道:“莫郎,你还小,再过个两年,便不会对女人这么执着了。阿锦是你表妹,你便是为了她的名声考虑,也不能再耽搁于她。至于这个阿绮。”

她顿了顿,“姑奶奶还是那句话,再听到她与你有半点牵扯,姑奶奶马上把她送给薛子执”

在萧莫木然地一动不动中,大夫人苦口婆心地说道:“刚才听这个小姑子说了,她幼时寄养外祖家,因无父无婚,经常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还给关起来,还要挨饿。”

见萧莫怔怔转头,怔怔地看着张绮,大夫人叹息道:“这孩子是个天生命苦的,哪里有福气承受莫郎你的看重?”

她的声音有种特别的沉冷。

萧莫转头看向大夫人,看着看着,他突然明白了。

如果不是大夫人顾念自己的感受,如果不是大夫人还不想与自己彻底闹绝,以大夫人的手段,只怕等候自己的不是这么一番话,而是被强行灌下鸩毒的张绮

是了,大夫人这两年信了佛,信了地狱轮回之辩,心慈手软了。要是两年前,她怕是会当着自己的面,强行把鸩毒灌到张绮嘴里,她会通过这种方式来告诉自己,一切她说了算

对大夫人这样的上位者来说,萧莫对张绮是不是真在意并不重要,张绮有没有与他私相授受,萧莫是更在意张锦还是更在意张绮,通通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萧莫执迷不悟,她就会使出这种手段落他的脸,让他知道怕

萧莫向后又退出一步。

缓缓的,他低下头,朝着大夫人执手一礼,哑声道:“阿莫,不敢了。”

大夫人慈祥一笑,道:“好孩子。”

她看向张绮,道:“阿绮,你送莫郎一程。”

张绮兀自沉浸在大夫人的恐吓中,她白着脸颤声道:“是。”应罢,低着头向萧莫走去。

来到萧莫面前,低着头看着脚尖的张绮喃喃说道:“萧郎,请。”

声音很低,犹有点颤抖。

大夫人看了一眼脸色很是难看的萧莫,慈祥一笑,温声道:“阿绮。”

张绮回头,“是。”

“你这孩子是个聪慧的,昨天说檀香木屋住不得,祖母信了,今日果然舒坦了一点。”

“是祖母福泽绵厚。”

张绮恭敬地回道。

看到举动中规中矩的张绮,大夫人点了点头,“送萧郎出去吧。”

“是。”

萧莫终于提步了,张绮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向前走去。

张绮一出房间,便吁了一口气。大夫人最后两句话,既是夸奖张绮,更是让萧莫和她放心,只在他们听话,安守本份,大夫便不会处置张绮。

萧莫走得很慢,很慢,脚步还有点不稳。

一直低着头的张绮,这时双手紧紧交叉。

一个婢女走到两人身后,对着张绮说道:“送走萧郎后,你回自己的房间吧。”

“是。”

两人终于走出了莲苑。

无声地走了一阵后,两人来到一处林荫道中,浓厚的树叶层层叠叠,完全挡住了阳光。一路上,也难得看到一个婢仆。

萧莫开口了,“你当心。”他的声音低哑得很,“大夫人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你小心行事。”

“恩。”

这时,萧莫停下了脚步。

他猛然回头,瞬也不瞬地盯着张绮。

盯着盯着,他的眼中闪出一泓晶莹的光芒。微微侧头,让风吹了一阵后,萧莫的声音低哑似嘎,“阿绮,我很难受。”

啊?

张绮想要抬头,却又不敢。

萧莫侧头吹着风,低低的,艰涩地说道:“我是真的想宠你怜你……我办法用尽了。”

张绮唇瓣动了动,终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风声呜咽中,萧莫低低地说道:“阿绮,礼物可收到了?”

张绮想了想,点头细声说道:“收到了。”

“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这一次,张绮很纯洁地摇了摇头。

萧莫回头看了她半晌,轻轻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阿绮你还……”顿了顿,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是最后的机会了。阿绮,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也准备一下。”

什么?

张绮的唇哆嗦了一下,终是没有抬头。

萧莫朝左右看了一眼,道:“我以前不知道你们大夫人态度如此狠决,有些地方还安排不周。你得等一些时日。不过阿绮放心,我的安排断断不会有失败时,便是败了,也绝不会让你落入大夫人的手中,更不可能落到那个薛子执的手中。”

张绮不答。

萧莫伸出手,想要抚向她的脸,手伸到一半,却又垂了下来。

良久良久,就在张绮以为他已提步离开时,萧莫低哑的,温柔的声音轻轻飘来,“别怪我……一想到阿绮会睡在别的丈夫怀中,我心便闷得疼……”

说到这里,他毅然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张绮木木地站着,站着,久久都没有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