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以前那热汤限时限量供应不同,现在张绮一开口,不到二刻钟二桶热汤便提到了她房间。望着热气腾腾的汤水,张绮慢慢解去衣裳,一泡入汤中,她便吁了一口长气,闭上双眼。
真累。
今天真是感到累。
一夜转眼就过去了。
让张绮诧异的是,一早上,张萧氏都没有派人唤她过去问话。她既没有开口,张绮便按时来到了学堂。
自上次与陈教习辩过一场后,满堂的姑子,在看到张绮时,不会再如以前那么漠视,而是下意识地打量几眼。
现在也是一样,直到她在自己的几后站定,好一些目光还在盯着张绮如往常一样低下了头。
可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么一会,几个姑子低声说了什么后,一个九房的姑子向张绮走来。
在张氏,郎君们还按族中排行,姑子们则是各房排各房的,这个庶出姑子叫张淇,张淇的生母是她的父亲高价聘来的,主母虽是大家姑子个性却偏懦弱,因此张淇在九房中有点得势。
张淇走到了张绮面前。
她一走近,张绮连忙福了福,唤道:“淇姐姐。”
张淇没有回答,而是打量着她。盯了一阵后她突然问道:“听说昨天陛下召你了?”
“是。”
张淇寻思了一会,又说道:“陛下都跟你说了什么?”
陛下跟她说了什么,需要向她这个外房的庶出姐姐禀报么?
张绮愕愕抬头,傻呼呼地看着张淇,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见张绮如此张淇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意,她瞪着她,“你不说?”
“我,我……”张绮白着脸,唇颤了颤,身子向后缩去。
她这模样一摆,学堂中嗡嗡声大作。听着四周传来的质疑声张淇脸孔一红,接着怒气腾腾而来:我还没有怎么呢她就委屈成这样!
张淇朝着张绮一瞪,正要说什么时,张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阿绮有些人你不想理便不要理。”
身为嫡女的张锦高高昂起头,尖声说道:“不过是寒门出身的皇帝要立两个贵妃就急成这样!张淇,你便是个庶女也不待这么没出息!”
这话恁地直接!
张淇的心思被她生生点破,不由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皇帝要立贵妃?
张绮抬起头来。
不止是她,这里还有一些没有得到消息的姑子,也嗡嗡议论起来。张氏把她们这些嫡出庶出的姑子整在一起,设这种学堂,便是为了应对这件事。现在终于来了,事关终身,众姑子都有点激动。
嗡嗡声中,气得脸孔又青又红,又羞又恼的张淇,已跺着脚回到自己的几案。
这时,一个低语声传入张绮的耳中,“听母亲说,只待陛下选过妃后,这个学堂便撤了。”
“当真?”
“自然是真的。嫡出庶出天壤之别,哪有同堂学习的道理?更别提那种私生女也混在这里了,她怎么够资格?”
“她虽是私生女,可陛下都见过她两次了。”
“噫,你吃味了?嘻嘻,她见过陛下两次又怎么样,生得这般模样,陛下哪会要她?”
“也是。”
直到教习进来,嗡嗡声才渐渐止息。
这一堂课,张绮老是走神。
陛下要选贵妃?看来他是与各大世家达成协议,会在其中选择了。只是身份好的嫡女必是不去的。
知道陛下对自己不感兴趣,张绮也不担心。她只是想着,等陛下选妃完毕,这个学堂便会撤去,以后再有学堂让她去,也不会有袁教习,陈教习这种来自世家的人。
没有这些有身份的人授课,她要显露才名便不容易。毕竟,要踩人,也得踩个子高的别人才看得到。
她得抓紧一些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中,一堂课转眼便结束了。
张绮朝外走去。一直走到林子中,张绮低着头,手指无意中的在树皮上写着字,心里还在寻思。
“姑子,她在那呢。”东张西望的张锦身边,是憔悴了许多的阿蓝。
她终于康复了,也回到了张锦的身边。
张锦顺着阿蓝的手一看,果然找到了张绮。
“去,把她叫过来。”
“是。”阿蓝显得乖巧很多。
张绮正在发呆时,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绮姑子,姑子唤你。”
张绮回头。
一见是阿蓝,张绮马上朝她甜甜一笑,唤道:“阿蓝。”
阿蓝没有笑,她不但没有笑,反而阴着脸说道:“绮姑子,让姑子等久了不好。”
张绮连忙应了一声,跟着阿蓝向前走去。
她看着走在前面的阿蓝,脚步迟疑,心中微有不安:这个阿蓝,对自己怀有敌意!
她双手交叉在裳前,心思电转着。
很有一些人在注意张绮。她现在一动,便有人目光追随着。这些人中,有些是嫡出的姑子。
如张氏这样的大家族,嫡出的姑子比一国公主没有差多少。她们是矜贵的,也是骄傲奢华的。这一点上,她们与张锦不同。
张锦有个以名士自诩,行事风流不羁中,又没有章法的父亲,也有一个自幼失母,教养略有欠缺的母亲。继承了父母缺点的张锦,与她们有点格格不入。
当然,魏晋遗风尚在,如张锦这样行为有些出格的嫡出姑子,不但张府中还有,各大家族中也有不少。比她更胆大更荒唐的也多的是,特别是皇族公主,那种放荡荒唐简直令人发指。
这时,阿蓝行了一礼,“姑子,绮姑子过来了。”
张锦自是看到了,她转过头盯向张绮,脸色在慢慢变青。
她派人两次传唤张绮,她都没有到。
好啊,一个小小的私生女,这么快便翅膀硬了?
张锦越看张绮,那怒火越甚。这阵子她一直克制自己对张绮的厌恶,可能是忍得太久了,这一爆发,那怒火直有腾云之势。
低着头的张绮无意中一瞟,赫然发现张绮的右手都握成拳了。接着,那拳头慢慢展开,可那手指,已全力张开,因为用力,她的手腕都是僵直。
她要扇自己耳光!
这是学堂,不知有多少姑子多少婢仆盯着自己。张锦这巴掌扇下去,虽然她会惹来一些闲话,张绮自己,却会被所有人轻视!只要张锦这个耳光落在自己脸上,那些婢仆便会逢高踩低,对她使尽绊子以讨好张锦和张萧氏。而她前些日子的努力,会全部落到空处!
不行!
张绮抬头,看到变了脸的张锦,她连忙一福,讨好的,甜甜地唤了一声,“姐姐。”不等张锦动作,她更是上前一步,凑近张锦小声说道:“姐姐,昨日萧郎来了,他说要跟姐姐提亲呢,姐姐知道么?”
一句话!
只是一句话,张锦的怒火便像冰水一样消溶得一干二净。她张大眼,狂喜的,颤抖地说道:“你说什么?”
张绮双眼亮晶晶的,天真地说道:“姐姐不知道啊?”
她自是不知道。
张锦激动得都想跳起来了。她红着脸看着张绮,看着看着,她突然一个旋转跑了开去。
望着张锦迫不及待的,远远跑开的身影,张绮转过身。对上阿蓝,她双眼弯成一线,甜甜地说道:“阿蓝,你不去追吗?”
阿蓝抬头看了她一眼,转头朝着张锦的方向跑去。
望着阿蓝的背影,张绮还在寻思:我怎么得罪她了?
她在阿蓝的身上,真地感觉到浓厚的敌意。
虽是不明白,不过张绮已暗暗警惕起来。在她的记忆中,一个女人要对另一个女人出手,有时理由相当简单,甚至都没有理由。
这时,第二堂课开始了。
张锦走了,她的位置便空了下来。看了那空位一眼,张绮无精打采的低下头。
这一堂课是礼仪课,教的内容对她来说没有新意。
低着头想着心事的张绮,听到一个脚步声传来,接着学堂中嗡嗡声大作,接着,一个清悦的男音传来,“这堂课由我来。”顿了顿,那声音微微一提,“张氏阿绮?”
啊?张绮猛然抬头。
她对上了袁教习那双美丽的眸子。此刻,那眸子正微笑的,暗藏得意地看着她。见她抬头,袁教习慢悠悠地说道:“张氏阿绮,你且说说尊卑之别。位卑者见到位尊者,当如何行礼。位尊者若有所求,位卑者当如何应对。位尊者若有命令,位卑者又当如何?”简直是得意洋洋。
第六十九章 理由
张绮瞠目结舌地看着袁教习。
她曾经设想过,袁教习再见到自己,会说什么话,他是直接答应自己的要求呢还是令她重新换一个条件?或者,他已经放开了?
她想来想去,就没有想到袁教习会这么赖皮。自身是一个名士,却准备以礼仪规矩来令她就范。看他这样子,这办法还是他寻思了两天才寻思到的吧?
在袁教习得意洋洋的笑脸中,张绮也是朝他一笑。
这是一个特天真,特纯洁,特可爱的笑容。
袁教习还没有反应过来,笑过之后的张绮,突然伸手捂着肚子,低低呻吟起来。她白着脸,大眼眨巴地看着袁教习,痛苦地说道:“教习,阿绮腹痛难忍,请容我退下。”
说罢,也不管袁教习同不同意,张绮双手捂着肚子,便跌跌撞撞地朝学堂外走去。
袁教习瞪大了眼睛!
这个张氏阿绮好生赖皮!竟敢装病遁逃,哪里还有半点丈夫之风......是了,她不是丈夫,她是小姑子,真,真是唯妇人与小人难养也!
一口气猛地升起,直直地堵在袁教习的胸口。可怜他想了几天才想出的好法子啊!
张绮跌跌撞撞地冲出学堂不久,估计姑子们再也看不到自己,而讲台上的袁教习却可以看到后。她佝偻着的身子猛然挺直,精精神神的,爽爽利利地,大摇大摆地走出两步,然后,她悄悄回头,对着兀自瞪着自己的袁教习舌头一吐,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狠狠的嘲笑了他一番后,张绮轻快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房中,几个婢女都在。看到张绮过来,一个婢女上前行礼,道“姑子,主母说,你一回来便去她那里一趟。”
果然来了。
张绮恩了一声,也不回房,折身便向张萧氏的院落走去。
张萧氏坐在堂房中,看到她进来,端着笑说道:“阿绮来了?坐。”
“谢母亲。”
朝她打量了一番后,张萧氏抿了一口茶,轻悠悠地开了口,“昨日阿绮见到陛下,可有所得?”
张绮低头,恭敬地说道:“太监把阿绮带到陛下所在的道堂。”听到道堂两字,张萧氏跟专注了,“在一处亭台,阿绮见了陛下。陛下让阿绮走近去,他看了一会阿绮后,问了几句绣画方面的事,便令阿绮退下了。”
“你退下时,陛下可有说什么?”
张绮摇头。
张萧氏坐直了身子。
她明白了,皇帝必是看中了张绮的才气,又想在白日里看看她的长相。
可惜她的长相没有让皇帝满意。
点了点头,张萧氏又问道:“然后,阿绮便回府了?”
这话一出,张绮心中咯噔了一下。
想了想,她低声道:“刚出宫门,阿绮遇到了广陵王,后来还遇到了萧家郎君。”
果然,张萧氏早就得到了消息,一点也没有意外,她命令道:“说下去。”
“是。广陵王说,那一日他信手指上了阿绮,却不意被拒。当时他推了陛下所有的姑子后,越想越是不甘,今日见到,便想好生看一看。后来萧郎来了,他要阿绮跟他回去。可广陵王不肯。他带着阿绮朝西城走去。最后还是萧郎追来,与广陵王低声说了一通话后,广陵王才放了阿绮。”
张绮感觉得到,虽说张萧氏和大夫人不许张氏女与萧莫在一起,可她们两人,对萧莫却是由衷的疼爱。这种疼爱,甚至比她们的亲生子女不差几分。因此,她在这番话中捧高萧莫,贬低广陵王,纯是投张萧氏所好。
张绮知道,饶是张萧氏十分神通,也不会知道最后萧莫是狼狈不堪的。如萧莫这样的世家子,要遮住这样一个对自己不利的消息,轻而易举。
张萧氏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听说,萧莫跟你说了,他会向阿锦求娶?”
张绮怯生生地看向张萧氏,低声道:“是。”
“他可有说原因?”
张绮低着头,咬着唇,“阿绮隐隐听到萧路跟人说起,他说他家郎君说了,庆秀公主想做他心上之人。不过他家郎君何等样人?他的正妻已许了自家表妹,便是心上之人,也不会有一个,他家郎君身边,没有公主的位置。”
张萧氏抬起头来。
她定定地看着张绮,对上泫然欲泣的她,张萧氏心中的怒火消得一干二净。
她的女儿是个傻的,听到萧莫要娶自己,便喜得不知东西。可这么重大的事,萧莫为什么不跟别人说,偏要跟张绮说?这部明摆着,张绮比自己的女儿更重要吗?
那时刻,张萧氏甚至下定决心,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在女儿出门时,她会给张绮喂一点药,以除后患。
可她在听了张绮这番话,张萧氏徒然明白了萧莫的用意。他真心喜爱的,应该是自己的女儿吧?至于对张绮百般宠爱,那是做给公主看的,为的是把公主的恼火,转移到张绮身上去。
张绮,不过是一棋子而已。
点了点头,张萧氏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是。”
张绮缓缓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