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绿清脆地应答声中,那中年妇人道:“夫人交待了,阿绮也可以跟着姑子们去学堂了。现在就去吧。”
学堂?张绮连忙走出,朝着那妇人行了一礼。不等她开口,妇人已不耐烦地说道:“走吧,诸位姑子都到了,你去迟了不妥。”
“是。”
张绮这次去的学堂,与上次的完全不同。上次仅仅只是学着认几个字,这一次,却是连同琴棋书画刺绣,诗赋礼仪玄学和谱牒(谱牒,也就是族谱,是区分庶族和士族的依据,也是各大家族防止有人冒充族人的依据,是当时的显学)都要学,乃大家族中正经姑子才有的教育。
张绮到来时,学堂中低语声不断,笑声隐隐。远远望去,学堂里坐着二三十个少女。
这些少女,都是张氏一族的女儿,坐在左侧前面贵位,有塌有几,几上还摆满了各种糕点,左右都有婢女侍侯的,自是嫡出的女儿,而远远隔上三米,只有几不曾有塌的,更不曾有婢女侯着的,都是张氏庶出的女儿。
张绮在妇人地带领下,走了过去。
她一出现,四下嗡嗡声便是一止,众女同时转头看来。
在又是一阵嗡嗡低语后,知道了她身份的众姑子,脸上同时闪过一抹被羞辱的愤怒:这种身份的贱民,也配与自己同席?
学堂正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轻轻敲了敲案几,在令得众女一静后,她抬头盯向张绮,以一种平平正正,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口吻说道:“你是张绮?”
“是。”
“以你的身份,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学堂里。不过家族长者有此建议,我等也不得不从。这样吧,你站在那里上课。”她指的是学堂的一个角落,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话一出,学堂中的愤愤不平声顿时消失。
张绮低眉敛目,安静地应道:“是。”
“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就很好,去站着吧。记得好好用功,能学这些东西,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实是天大的福气。”
张绮再次恭敬地应了一声,心下却暗暗冷笑:还不是性格强硬而又睿智的新帝上了位,族中的那些老头,既想讨好新帝,又不想被别的士族笑话,便把这个学堂的标准放低。只待从中找到一些身份低,又有着张氏血脉的好苗子送到宫里去?
不过,便是羞辱,她此时也不会拒绝。她的记忆不完整,这一生要走得好,还得靠现在。眼前要学的东西,对她以后,不一定没有好处。
转眼,张绮又惆怅起来,那北方的齐国和周国,都不是这样的。那里女子的地位很高,有些地方,女子的地位甚至高过丈夫。如果能带着这里的所学和所得,到那里去生活,那可多好?
刚寻思到这里,张绮便苦笑起来:前一世,她也是这样想,这样做的。
第十五章 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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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节课讲的是礼仪一节中,如何通过服装来分辨来人的身份高低。
在这个等级制度无处不在的年代,士族们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为了表达自己的特殊,在服装上可谓绞尽脑汁。经过几百年的努力,现在达到了最高峰。种种服装繁琐而讲究,无不与地位,身份息息相关。
这教习教得甚是仔细,讲了半个时辰,才讲了一个贵人喜欢穿的服饰。等到她宣布休息时,张绮的双脚都麻了,整个人也感觉到疲惫,这还是好的,张绮暗暗忖道:到了书画和刺绣课,这般站着能做什么?幸好,在那些方面,她似乎天赋不差,上一世的记忆都刻在她骨子里。
侧过头,张绮看着休息时,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笑着的众女。只是一眼,她便收回目光,转身朝外走去。
学堂外,是一大片花园,花园中树木林立,现在是初春,树叶早就凋零一净。张绮漫无目的走着,无意间,几个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听说十二郎准备挑个姑子送给萧莫为妾?”
“嘘!你不知道吧?昨天大夫人把十二郎和张萧氏骂了一顿呢,说是这种话再也不许提起!”顿了顿,这声音压得低低的,认真地说道:“听说大夫人恼怒非常,当时还令张萧氏跪了二个时辰,好些人求情,她都不理……有人说,大夫人不喜欢萧氏莫郎。”
“怎么可能!”先前的声音惊叫道:“大夫人明明对他看重得很。”
“是啊。大伙都想不明白,这么一点小事,大夫人怎么动了这么大的火。”
大夫人不许啊?真好!张绮吁了一口气。
第二堂课,是绘画课。自高祖上位后,皇室和贵族们,便对书法绘画音乐,特别的关注和喜欢。高祖本人和现在上位的新帝,更有这方面的天份。因此这绘画课教的是:就算你绘画上不曾有天份,画出来的东西匠气十足,可你还是要具备相当的鉴赏水平。
站在后面,张绮歪着头,听得津津有味。在教习布置功课时,没有几的她,右手在虚空轻描着。
这次的教习姓袁,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他皮肤白净,有着剪水双眸,看起来虽然类似妇人,却是时下喜欢的绮貌玉颜,眼如春度。张绮看得出,学堂里好些姑子都对他有好感。
教了一会,他瞟向还在空中轻描的张绮,淡淡地说道:“张绮?”
张绮连忙站直,应道:“是。”
“没有几,如何学画?来人,给阿绮帮一张几,便摆在她那角落里。”
他话音一落,庶出的那一堆中站出一个姑子,她尖叫道:“这不行,她张绮的身份,怎能与我等一样有几可用?”
那姑子话音没落,袁教习便是淡淡一瞟。他这一瞟也不如何威严,可不知怎地,那姑子马上低下了头,不敢吭声了。
袁教习目光瞟过她,又瞟向学堂里的众姑子,依然语调淡淡地说道:“在我的课上,她必须有几!至于其他教习那里如何,与我无关。张绮,过来拿纸笔墨岘。”
在一阵嗡嗡声中,张绮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向教习走去。
不过走了三步,前方的过道处,便出现了一条伸出来的小腿。
它拦在张绮必经的过道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它拦得光明正大。按照惯例,张绮如果识想,就当在碰到它之前摔倒就地。也就是说,她得乖乖地被它拌倒,还不能碰了磕了拦她的那条高贵的腿……
这依然是一次下马威。
张绮瞟了那脚一眼,暗暗想道:如果我现在拌一下,你们不会再找我的麻烦,那我忍一次也就罢了。可惜,据这一上午观察所得,这些庶女们平素被嫡女们欺凌得太多,早有一些没心气的,想把怒火发作在她身上。而她又是这张氏大宅中,唯一一个被接回来的私生女,是唯一个可以正大光明欺负的对象。她现在忍住了,只怕光那几个庶女,便可以把她生生整死!
她低着头,眉目温婉,嘴角轻扬,裙袂飘逸,在经过那条横着的小腿时,张绮莲步轻移,轻飘飘的,毫不在意地——跨了过去!
嗡嗡声一止。
所有的人同时回头看向张绮。
袁教习也在向她看来。
数十目光中,张绮依然低眉敛目,安静得乖巧,这一瞬间,众人同时想道:她应是无意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对那个身份高于她的庶女来说,是一种挑衅。
当张绮飘然走在袁教习身前时,那气得脸孔通红的姑子,腾地站了起来!
而这时,张绮正低着头,本分老实地接过文房四宝。
张绮没有看到,袁教习却是对上了那姑子的怒火。当下,他嘴角扯了扯,冷冷的,严肃地说道:“张缥?”
盯着依然怒瞪着张绮,正准备发作的张缥,袁教习淡淡地说道:“我说了,在我的课业上,张绮必须有几!你本应明白这意思,却依然做出无理之事!此事,你说怎么办?”
话音一落,本来觉得没了面子,怒火中烧的张缥便大声叫道:“你不过是个教习,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
她刚说到这里,嫡女圈中发出一阵低笑声。张锦回过头来,好心地提醒道:“阿缥,袁郎可是建康袁氏的嫡子……他来当教习,是迷上了我张氏特制的美酒!”他当教习,要的不是财帛,只是美酒!
声音一落,张缥一张涨红的脸,便迅速地转青。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袁教习,很快便红了眼圈。不等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袁教习已挥了挥衣袖,淡淡说道:“罢了,坐下吧。”
“是,是。”
袁教习转过头来,看向张绮。
站在他面前的张绮,依然低眉敛目,可那眉眼间,却太过娴静。竟似刚才这一幕,对她来说宛如春风拂过……不管是张缥的发作,还是他的身份!这份从容镇定,竟是比她所有的姐妹都要出色!
自魏晋以来,风度已比才华重要。魏晋初期有几个名士,既长相丑陋,又才华不显,出身吧,虽然出身名门,也不过是庶子偏支。可他们仅凭着风度出众,便能够成为一代名士。
眼前这个身份尴尬的小姑,居然也有如此风度,实是难能……如果张氏舍得放下成见,把她当嫡女培养,未必不会出一个名谢道蕴那样的风流人物!然后再把她嫁给一个寒门出来的高官做正妻,亦会成为一桩美谈。
可惜了,张氏怕是没有那个心胸和眼光。
第十六章 安逸
张绮转过身,朝着自己的几走回。
看着她走来,众庶女虽然不敢发作,却也一个个目光不善地盯着她。
一堂课很快便结束了。
此时,上午的课业已经结束,下午是众女的自由活动时间,要在家练习书画绣功,不必来学堂。
看到袁教习终于走了,张缥与另外三个庶女相互使了一个眼色,快步朝着一侧树林走去。
当张绮走过一条林荫道时,四女突然钻了出来,挡住了她的过路。
张绮抬起头来。
对上这四个脸色不善地瞪着自己的小姑,张绮安静地退后半步,然后向她们福了福。
不等众女发作,张绮已清清脆脆地说道:“姐姐们可是为了刚才之事而来?”声音一出,张缥怒道:“原来你还是个有眼睛的啊?”都看到了,竟然不装着绊倒,让自己等人乐上一乐?
张绮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得宛如春光在流动的眸子,宁澈地看着四女,然后,再一次,在她们开口之前,轻轻柔柔地说道:“四位姐姐,袁教习深得府中各位叔伯地尊重……现在姐姐们与我在一起,若是有心人往袁教习那里一说,教习说不定就恼了,他一恼,叔伯们就会知道的。
若是因这等小事,因阿绮这个不起眼的人,伤了姐姐们与各房叔伯的感情,那阿绮真是罪过大了。”
她的声音宛如春水,清秀的脸上,也满是温柔和诚挚,很难不让人产生好感。
四个少女被她说得一怔,同时看向张缥。
张缥咬了咬唇。
她想起了刚才袁教习在学堂上,瞟向自己的目光。那眼神是如此高高在上,如此轻蔑。
想着想着,张缥恨恨地瞪了张绮一眼,咬唇道:“你老实一些。”说罢,她转身便冲了出去,另外三个少女连忙提步跟了上去。
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张绮笑了笑,她捧着文房四宝,继续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回到房中,张绮继续刺绣。阿绿忙活了一阵后,坐在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张绮聊起天来,“阿绮,你知道吗?五姑子房里的阿秀,今天脸都被打肿了,阿云更是被打得起不了塌。”阿绿嘀咕道:“五姑子只是心情不好,便这般发作下面的人。”
低着头的张绮,用贝齿咬断绣线,头也不回地点头说道:“恩。所以比起她们来,你跟的主子虽然地位差了点,吃用少了点,可那日子过得舒心,是也不是?”她眼睛眯成月牙儿地笑道:“每次你一听到各房姑子的事,都会来这么一句。我都听烦了。”
阿绿不满了,她重重一哼,把脸扭过去说道:“我这是在夸赞你人好,你别不识相。”
张绮笑眯眯地点头道:“好,我识相,我识相,你继续夸!”
“没了!”
“真没了?”
“哼!”
“既然真没了,那你讲讲别的,如府里的郎主和夫人们都发生了什么事。”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草地上,主仆两人清脆娇嫩的声音混合在春风中,是如此的安逸。
第二天转眼便到了。
今天上午学的是玄学和诗赋。
这是属于丈夫们的课业,张氏给姑子们开这门课,只是让她们听得懂,并学会欣赏。当然,要是她们学了,能做得出精彩的诗赋,能辩得清深奥的玄理,家族更是喜欢的。
如张氏这样的大家族,特别注重传承,注重从里到外的学识修养。各大贵族之家,身份低贱的婢仆都要识几个字,若是有客人到来时,有婢仆能说出很有修养的话,甚至连作得出一句诗来,那主人会感到大有面子,而那婢仆,不但会被奖赏,说不定还能跟着主人姓,成为主人的义子或义女。义子和义女虽然不能一下子改变他们低贱的地位,但至少,能高出同等身份的婢仆一个头。而随着年深日久,他们的后代若是有了极出息的,说不定还可以冒充主人的血脉,说自己也是大氏族之后。
也许是昨天张绮的警告起了作用,张缥等女一个上午都没有理会她。而张绮,也没有遇到如袁教习这样允她用几的人。
转眼下午到了。
张绮刚刚归家,阿绿便冲了上前,高兴地扯着她的袖子摇道:“阿绮阿绮,萧郎又来了,他来了呢!”
她双眼发光,脸孔晕红,一脸痴慕地说道:“刚才我在路上看到他时,他还向我看了一眼呢。”
说到这里,阿绿眨巴着眼,“阿绮,你不欢喜么?”
张绮笑了笑。
她伸手帮阿绿抚平跑乱的额发,低声说道:“不是说了吗?我们现在喜欢也没用。不能喜欢!”
阿绿嘴一扁,转眼振振有词地说道:“我只是喜欢看到他而已。”
张绮一笑。
她回到房中,把自己这三个月精心绣出来的画卷认真包好。然后对着围着自己转来转去,大眼巴巴看来的阿绿嗔道:“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情了。现在咱们也出去在园子里逛逛,说不定逛着逛着,能再看你的萧郎一眼。”
阿绿闻言嘻嘻一笑,缠着张绮撒娇道:“还是阿绮最好了。”
主仆两人转身朝外走去。
张绮紧了紧腋下的画卷,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寻思着,呆会见了萧莫,要怎么说话,怎么打动他。
林荫道上,行人来来往往。
张绮和阿绿踱入林中,顺着塘边向前走动着。上一次,她们便是在这里见到萧莫的……虽然不清楚萧莫是怎么想的,可张绮总有一种感觉,他要想见自己,就会到这个地方来。
正当她如此想着时,一个刚过了发育期的,略有点清脆又有点低的少年声音传来,“张氏阿绮?”
这四个字,他咬得很慢,配上他动听的嗓音,仿佛在吟诵着一曲诗赋。刹那间,阿绿都替张绮酥到了骨子,脸孔涨了个通红。
第十七章 绣功
张绮似是一惊,连忙转过头来,红着脸一福,“阿绮见过莫郎。”
唤她名字的,正是萧莫,他从林中缓步而来,长袍大袖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白如冠玉的俊秀面庞上,一双眼睛黝黑黝黑的,让人一见,便打心里觉得清爽愉悦。
萧莫的确是一个动人的男子。
走到张绮身前,萧莫低着头盯着张绮,低笑道:“张氏阿绮,我怎地不知我在写什么《美人赋》?”
在他这般盯视中,普通姑子只怕羞得手足无措了。张绮却依然文静地低着头,依然红着脸:那脸红得恰到好处,把她的娇弱衬得让人怜惜,却也仅此而已。萧莫敢肯定,她面对着自己,不曾有羞意。
张绮红着脸,微抿着唇,低声说道:“我,我说错了。”
萧莫背着手,在她面前踱起步来,他慢腾腾地说道:“我不但要写美人赋,还要以张家众姑子为型,写出各种嫡出的,庶出的,还有你这样的美人。这些美人共有一个特点,便是慧质兰心,纯善可怜?”
说到这里,萧莫低低一笑。
少年的笑声,清脆悦耳,宛如琴音。阿绿站在一侧,发现自己的心跳更快了。只是转眼,她便担忧地看着自家姑子,咬牙想道:萧郎硬要追究,我就冲上去说,告诉他那些话都是我自己说的!她这时浑然忘了,自己识的不过四五个字罢了。
转过头,萧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张绮,突然的,他微叹道:“真看不出,你是个如此狡猾的!”
张绮的脸,依然红得恰到好处,她低着头没有吱声。
萧莫向她靠近少许。
这一靠近,他便闻到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幽香。这种幽香绝对不是香粉的味道,而是少女自身上的体香。它幽幽淡淡,于清淡之余,另有一种说不出的靡?
他见过的小姑子不少,可闻过身上有体香的,不过一二个。那一二个,都是极美的姑子,可她们的体香,还远没有眼前这个姑子的好闻。
萧莫专注的眼神,让张绮有点不舒服,一侧的阿绿也担忧起来。她四下张望着,生怕府中的某个姑子看到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