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情况越发严重,剧痛更加频繁,他吐出的血更多,颜色也更加暗沉,看上去,简直不像是活人身体里流淌的血。
他经常会借宿在破败的路边旅店,有时他早上醒来,会发现唇边的布料上,有大片干涸或者半干的血迹,而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些血是什么时候涌出来的。
这样他花费了更多的钱去弥补店家的损失,他日益灰暗下去的脸色,也让一些旅店不敢再收留他。
他已经有些厌倦这样永无止境的痛苦梦境,他也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开始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是一个接受了多年精心训练和学习,并在都市中平静生活过几年的现代人。
还是一个贫穷的古代官吏,可悲地深爱着自己的君主,却即将要在剧毒的侵蚀下死去。
他露宿在城镇边缘的废弃房屋中,也露宿在水草丰美的野外。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后者,虽然他知道彻底的露宿,会加速他的死亡。
不过他喜欢把身体放在厚厚的草甸之间,像被大地拥抱着入眠,清晨醒来时,会有清澈的阳光和悦耳的鸟鸣,提醒他还活着。
他最终走到了一片犹如仙境般的地方,瀑布从高高的山岩上流下。
森林植被茂密,水草丰美,清脆的鸟鸣不断在树梢和云端响起,空气中有扑鼻的花香。
他想这一定就是他最后停留的地方,可他也不再有力气走出一步,于是他就放开了瘦马的缰绳,躺在草地之间。
瀑布上有水流溅在他的脸上,一定是他体温太低的缘故,他竟然觉得那些水是温暖的,柔和无比,让他更想沉睡。
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比如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比如他究竟是谁。
但他实在太累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就在这里消失,也并没有什么。
和这个可悲的古代男人一起,停留在这里,被掩埋在时间的滚滚黄沙中,也没有什么不好。
就在他的意识将要远去,他听到了悲痛却又急切的呼喊,有人拥抱了他的身体,人体的温度包裹了他冰冷的躯体。
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定是他的小月,只有他的小月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这样悲伤。
但抱着他的那个女子却悲切地喊:“宁熙!”
他努力抬起一点眼睑,昏黑模糊的视线正中,却是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她挽着发髻,眉心有梅花形状的朱砂,是那个冷酷的女皇。
他不免想,那个自负骄傲的女皇帝,怎么可能亲自来到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来寻找这样一个她亲手赶走,正处在穷途末路的男人。
这一切或许是那个可怜古代男人的幻想吧,在临死之前的幻觉。
梦中的那个他,显然和他是一样的想法,他用力地看了她一阵,就微笑起来,抬起手试图去触摸她的脸颊。
他低声开口,那嘶哑微弱的声音已经盖不过瀑布的水响,他叫她:“月儿…”
女皇努力地抱紧他的身体,想要把自己的体温分给他一些,但早就冷彻的躯体,却再也不能回应她的期待。
她呼唤他的名字,哭泣的像一个小女孩,全然没有朝堂上那气势凌人的样子。
她和苏季长着同一张面孔,那个男人对她的昵称也是“月儿”,所以他无法把她和苏季完全分开来看。
她这样哭着,他也觉得痛苦,想要敞开怀抱去容纳她的悲伤。
只是他已经是将死之身,所有的事情都太晚了,不再有弥补的机会。
他的目光里渐渐盛满哀伤和眷恋,他竭尽全力去说出想要说的话:“月儿…人世百年,及时行乐,莫待无花…”
他知道他还有三个字没有说完,他最后想告诉她的,是不要为已经逝去的东西哀伤。
可他突然再没有一丝气力,未尽的话语随着他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消散在空中。
他应该是已经死去了,呼吸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他的视野变成了纯然的黑暗,所有的感知也都被剥夺。
这就是他的终点,这么可悲,又这么冰冷。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再看清她的脸,也没有来得及给她一个亲吻和拥抱。
他想做的事情还有太多,把她推给其他男人,他会发疯。让她再次哭泣哀恸,那是他严重的失职。
…
他终于想起来,在他陷入这个冗长的梦境之前,他记得的最后画面。
那是她跪坐在他身前,握着他的手对他说:“远宁,不要再离开我。”
她脸上还带着泪痕,可她的目光,却是那样坚定明亮,让他只看一眼,就不忍再离开。
十几个小时的手术终于结束了,近乎虚脱的主刀医师退开病房的门,走了出去。
他是整个北海道地区最好的外科医师,但这一次的手术,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也并不平凡。
他对着一直守在手术室外,不曾离开过半步的病人家属笑了笑,他说的是日语,不过马上有陪在病人家属身边的警员翻译了过去。
他说的是:“他的心跳曾经停止过几十秒…不过手术已经完成了,他活了下来。”
苏季低下头笑了,泪水滑过她的脸庞,落在她的衣服还有地板上,乎,不在乎有这么多人看到她又笑又哭的样子。言情不过她不在或她轻声说:“我知道的,他会回来,他答应了的。
第96章
墨远宁真正清醒,已经是几天之后。
几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处在深度昏迷的状态,在ICU里接受观察。
他醒来时,入目首先是医院纯白的天花板,接着他就闻到了已经有些熟悉的,独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道。
他知道自己彻底从梦境中醒来了,身体的知觉渐渐恢复,虽然还是能感觉到疼痛,却不再是梦中那种带着寒意的痛感。
他想活动沉重的身体,却还没来得及转动头,就感到有人贴近了他。
苏季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低下头来吻他,温热的唇瓣触碰着他的嘴唇,带来属于人体的温度。
他试着想动一下手臂,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她的手一直紧握着他的,十指交握,不知道已经这样了多久,像是已经早就融为了一体。
苏季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声说:“谢谢你醒来,远宁。”
她清甜的声音此刻已经变得有些发哑,但话语中温柔的意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他轻勾起唇角笑了笑,想要开口说话,却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气流声。
苏季用手托住他的脸颊,又低头吻了吻他微张的薄唇,她笑着,语气有些揶揄:“看,昏迷太久了吧,都不会说话了。”
墨远宁又试着发生,发现还是没有办法出声后,他干脆就放弃了。
几天没有活动,肌肉也非常无力,抬手去抚摸她的脸颊,他暂时也无法办到。
他虽然觉得遗憾,但也并没有太多失落——因为他活过来了,并且也暂时没有打算再让自己回到垂死的噩梦中,所以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那些时间足够他对她说上很多话,做上很多事,所以他并不着急。
墨远宁又睡睡醒醒了一天,第二天他才能开口说话,声音却还是低微。
结果苏季一边用棉签蘸了水给他润唇,一边嘲笑他:“睡美人有什么着急要说的啊,我听不清。”
墨远宁只能努力又重复一遍,这次声音稍大了些,只不过他发音实在太喑哑,如果不是他说出的那句话太耳熟能详,苏季也还是听不出来:“小月…对不起…”
苏季笑了一下,低头在自己刚湿润完的薄唇上轻吻了吻,才开口说:“知道对不起我,就乖乖接受治疗。”
她说着,就给他解释现在的情况:“医生说,你胃里的病灶位置靠下,所以能够全部切除…具体我也不懂,反正切了三分之二下来,重建了消化道…”
她即使刻意说的轻松,说到这里也有些说不下去,因为他现在躺在病床上,身体上还被连接着各种维持生命所需的软管。
而医生也明确地告诉了她,因为他情况特殊,在切除手术前胃部受到了开放性的创伤,所以并发症的概率也会增大。
觉察到她的情绪,墨远宁就用手指勾住了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他声音还是微弱,但低哑的嗓音里,也透出了诱哄和安抚的味道:“小月…我努力接受治疗。”
苏季横了他一眼:“乖了就好。”
从害怕失去他的惊悸中恢复过来,苏季就想到要算账了。
当Lin喊出“他有癌症”时,她就想到了他吃的那些药,还有安德鲁提过的那个“手术”的含义。
她没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他患病的事,有她自己粗心和没有追根究底的责任,也有他刻意隐瞒的责任。
只不过她现在无论如何都硬不起来口气骂他,最多也就瞪两眼了事。
好在墨远宁也非常识趣,这么努力地主动来哄,苏季看在他还不怎么能动弹的份儿上,就决定暂时不跟他计较。
她握着他的手,低下头隔了很久才开口说:“远宁,接下来你可能还要进行化疗,无论有多痛苦,我请你…不要放弃。”
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回答,当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抬起头时,就看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的眼睛上。
他的目光温柔专注之极,他一直等到她抬头,才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保证:“我不会…再放弃你。”
苏季一愣,随即就破涕而笑:“不许再做没信用的小狗!”
墨远宁只是温柔不语地看着她,他想着自己也许真的没有再骗她…哪怕当他对她说着要给她幸福,却又一边打算着放弃生命时,他也没有再骗她。
他的内心早就帮助他做了选择: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再放弃即将到手的幸福。
墨远宁刚做过手术,身体太虚弱,于是就一直留在小樽的医院里接受治疗,等待化疗稳定后,再转去其他医院治疗。
另一方面Lin被抓获后,“LX”在日本分部的残余势力也很快被清理。
出人意外地,Merle还跟着陆先生参与了不少行动,立下了功劳。
墨远宁清醒后,他和陆先生一起到医院看望。
也许是因为被陆先生教导了,他现在总算改变了之前那种花花公子式的装扮,穿着简洁的黑西服和白衬衫,头发也理得断了,和陆先生一起进来时,乍一看还以为是和他一同工作的年轻警察。
陆先生和墨远宁寒暄几句,看他实在精神不济,就打了个招呼,自己先出了病房,留下他们三个人聊天。
苏季注意到Merle的手腕上还带着那种追踪器,这次甚至已经从有伪装性质的手表,变成了那种明显且堂而皇之的腕圈。
Merle发现她在打量自己手腕上的“新装饰”,就扬起来不大在意地说:“这个啊,是专门用来监控重型罪犯的,除非有远程密码指令,不然要取下来,就只有把这只手腕割了。”
都是和警方合作,墨远宁明显比他要受优待很多,起码她没有接到任何通知,说是限制他们两个人的人身自由的。
单纯是因为墨远宁目前正在重病恢复中,也不大像。
Merle对这个没有多在意,只是勾唇笑了笑:“虽然我最近表现不错,不过陆先生还是说我比MR.墨危险太多,所以必须要严格看管起来,现在我住的房间门口,24小时都有警卫看守哦。”
他说完又顿了下,才接着说:“因为MR.墨一直在医院躺着,所以接下来我可能要代替他,回美国做污点证人。”
他还年轻,说起任何话,却都有一种阅尽千帆的淡漠:“不过我的确背着太多谋杀指控,所以就算做污点证人,估计也不会被免刑,最多换取一点减刑罢了。”
苏季所了解的Merle,年轻气盛、玩世不恭,视生命为无物。
她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最后竟然没有选择更加激烈的结局,而是准备平和地去接受法律的审判。
她沉默了一下,还是问他:“那么…大概会有多久?刑期。”
Merle耸了下肩:“谁知道,也许减刑后也还是足够我老死在监狱里。”他说到这里,还叹了口气,十分遗憾的样子,“不过做了污点证人,可能不会判我死刑了。”
苏季还是没忍住教育他:“无论怎样,没有失去生命总是好的。”
Merle侧头看了她一眼,仿佛并不惊讶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勾唇笑了下:“苏,你总是这么天真可爱…失去生命,对于我来说并不是惩罚。”
他接下来说:“在监狱里,接受长达数十年的j□j,对我来说才算惩罚。”
墨远宁一直沉默着,这时候才开口说了句话:“让你代劳了我的部分工作,麻烦了。”
Merle无所谓地回答:“不过无聊之极,举手之劳罢了。”
他对待自己人生的态度,看起来实在太随便,苏季就又忍不住说:“在监狱里要好好表现,争取减刑,说不定可以保释。”
Merle笑了:“可以啊,等到我六十岁的时候?”
一句话,堵得苏季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
他又坐下来和墨远宁聊了一阵,无非是交换自己了解的对于组织的情报,为之后Merle上法庭做准备。
陆先生带他来的主要目的估计也是这个,所以他在门外等了很久,都没有不耐烦或者催促。
等Merle和墨远宁聊完,他又抬起头看到苏季,就破例地对她笑了笑:“苏,你很想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去监狱服刑,对吧?”
虽然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去监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苏季还是点了点头:“你自己也说了,那对你来说是比失去生命还要痛苦的惩罚。”
Merle也就很快回答了她:“其实我在进入组织,成为杀手之前,就做了这个决定:假如我能够在结束杀手生涯时,还留着性命,我就会主动找警方投案自首,供认所有罪状。”
苏季还真没料到这样的回答,愣了愣才说:”你是为了即将开始的杀戮生涯忏悔吗?"
Merle摇了摇头,他又对她笑了下,也许是错觉,她居然觉得,这个笑容里有温柔的意味,不,是为了我母亲。我杀了她,她是我的原罪。
第97章
送走了Merle和陆先生,返回病房后,苏季还是有些恍惚。
墨远宁注意到她的神情,知道她大概又想了什么,就对她笑了笑:“小月,怎么了?”
苏季看看他,就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欲言又止地说:“远宁,你也会吗…去服刑?”
墨远宁就知道她在想这个,对她微微笑着:“死在我手下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恶贯满盈的罪人。我不能代替上帝审判他们,但我可以送他们去见上帝。当然杀戮也从来都是一种罪孽…假如法律一定要惩罚我的话,我会接受。不过我从不懊悔。”
苏季又想了一阵,她接着问:“那么你有愧疚吗?”
墨远宁点头:“我想你也看过了,那个在混乱中被我抱着冲出人群的女孩子。”
他垂下眼眸陷入回忆:“她的父亲是意大利的一个著名毒枭,我那次的任务对象就是她的父亲。我用音乐家的身份接近她,换取她的好感,得以参加在她家里举办的舞会。
“就是在那个舞会上,我找到机会暗杀了那个毒枭。他的确作恶多端,双手沾满了鲜血…可她不是,她只是个单纯的女孩子。
“我把她从人群中抱出来时,她的父亲已经死了,我又在城堡的无人房间安放了一个小炸弹,制造混乱以便逃出去。”
他说着,唇边就浮上了一丝微笑,像是缅怀,又像是伤感:“我把她放在花园里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死去,还问我,这次宴会不太愉快,下次我会不会再来。”
苏季想起来自己看过的那些照片,她记得里面那一张:他怀抱着一个身材娇小的金发女孩,她穿着银色的长纱裙,头发间别着镶钻的发夹,看起来就像是在参加什么隆重的舞会,为了心爱的男子精心梳妆打扮。
苏季不由放轻了声音:“后来呢?”
墨远宁笑了下:“我答应她下次还来,告诉她我去门口找保镖接她,就离开了。”
他当然不可能再去参加她的舞会,当那个年轻的姑娘,知道自己一心爱慕的“小提琴手”,竟然就是杀害自己父亲的杀手,内心的感受也可以想而知。
苏季还想问下去,墨远宁却干脆都回答了:“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后来听到她的消息,是她为了远离家族争夺势力的纷扰,主动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去了非洲…她是个医学生。”
这样的结果在苏季看来并不算坏,墨远宁会特地说起这个事,说这是他愧疚的来源之一。
她想了下,就小心的问:“你会记住这个女孩子,是因为她爱上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