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眼中闪过怨恨之色,如风般从我身边飘了过去,经过陈非面前时,停了一下,唇角冷笑像在欣赏他的失神,然后飞快消失在墙壁后。

风中传来她最后一句话:“既然你非要护着他,那这么宝贵的时间我就让给你们两人鸳梦重温好了,反正你再护也护不了多久了啊,啊哈哈哈哈哈……”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护不了多久了?难道她断定先生很快会死?就在我费力猜度时,七阕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转,就那么一转间,几乎勾走我的魂魄。我愣愣的望着她,心里一遍遍的想着: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怎么能美成这个样子?而这么的美,先生又怎么舍得把她让给了别人……

她对先生心里是有怨的吧?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我就是感觉得到,没有一个女人会乐意被当成礼物让来让去,更何况是这样美绝人寰的容颜,却输给了友情,多么不甘心。

“你就是小溪?”她朝我走了过来,目光淡定的像是不存在,又似乎那只不过是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种幻觉,只要我伸出手去,她就会消失。

我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果然……很像一夕啊……”

啊?这一路行来,所有的人包括先生,都说我不像一夕,惟独她却说我像,我被搞糊涂了!“哪里像?”

七阕垂下眼睛,半响后道:“你站在聆溪身边的感觉,很像。”

我一呆。那边陈非已出声道:“你要拦我?”

七阕终于把目光转向他,摇了摇头:“我不是你的对手,也不想死在你手上。”

“那么过关的条件是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答完了,就让你走。”

陈非默立了很久,久得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说了一个字:“好。”

七阕取过一把小剪刀,一边修剪烛芯一边道:“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一定要见一夕?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要见她?”

陈非没有犹豫:“是。”

第一支蜡烛灭了。她走到第二支蜡烛前道:“第二个问题,见到后你选择杀了她,还是救她?如果要救她,小溪就必须死。”

烛光映着陈非的脸,我看见他的眼角在抽动,然后沉声道:“杀了她。”

先生还是选择……保护我啊……然而,为什么听见这样的答案我却心涩的想要哭?像是某种期待忽然间烟消云散。

七阕掐灭了第二支蜡烛,如果我没有看错,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之色,就不知是在嘲笑先生,还是嘲笑一夕,亦或是,嘲笑她自己?

“第三个问题,你怎么杀她?”

“尽我所能。”

“若杀不了?”

“除非我死。”

两支蜡烛咝咝熄灭。七阕望着第五支蜡烛,神色有些恍惚道:“第五个问题,是我代一夕问你。若她能复活,她便愿意原谅你,并抛弃一切跟你在一起,再不做魔宫公主,也不再与人类为敌,如果那样……你还要杀她么?”

我一惊,复一喜——一夕想通了?她肯让步了?这样说来,她和先生之间存在的矛盾便消除了,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的结局啊!

然而,陈非却勾动唇角笑了一笑,这是入第七殿来,他第一次笑,笑得比风还轻,比云还淡,却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了我的心。

我听见他说:“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为什么?”我和七阕同时问了出来。

“如果这真的是一夕问的,她就绝对不是一夕。”陈非垂下眼睛,非常肯定的说道,“一夕不会说那样的话,她跟我一样,都不会抛弃自己的责任。死也不会。”

我默默咀嚼着话里的意思,觉得里面实在蕴涵了太多太多的酸苦。是啊,一夕是不会那样做的,更不会那样问的……十六年前,她没有抛弃自己身为魔宫公主的责任,十六年后,也绝对不会。

她也从不向任何东西屈服,即使是宿命,即使是爱情,即使是……简聆溪!

正因为是那个样子的她,才能令魔族如此敬仰崇拜,即使已身亡十六年,依旧不肯放弃任何可以让她复活的希望。

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对她是尊敬,还是怜惜,或者,皆而有之。

而这时,七阕问出了她的第六个问题:“你得回了清绝剑,即代表着你重新变成了简聆溪,冷香茶寮你回不去了。即使你杀了一夕粉碎了魔宫的希望,你也再不可能当陈非了,这也无所谓吗?”

我重重一震,终于知道我先前的卤莽行为造成了怎样不堪的后果!我中了不二的计,我让先生重新拿起了清绝剑,我害他再不能回茶寮,也再见不到三娘,是这样吗?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简聆溪就当不成陈非,为什么就回不去了?

陈非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他手中的剑一眼,低声道:“顾我一生,负人甚多。”

“负人?”七阕忽尔一笑,冷冷道,“是啊简聆溪,你这一生的确辜负了太多的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辜负他们?”

房间里的烛光同时颤了一下。一夕站在蜡烛后,影子衬托着她的衣袍,孤傲无限:“你我虽是指腹为婚,但是我自小便关注你,看你风生水起,看你傲视天下。几个姐姐都羡慕我好福气,未来夫君是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然而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你不会爱人,不懂爱人,更不屑爱人!我嫁给你,只会不幸,因此婚期我一拖再拖,直至你三十岁时厌倦红尘退隐南冥。”

什么?是七阕不肯嫁给简聆溪!原来我猜错了,我一直以为是先生不肯娶她。不过看见她的第一眼起便已隐约觉得了,这样的美,天底下又有谁能拒绝呢?

“因为我和你之间虽有婚约,但并无私情,所以给了其他女子不少希望,阿幽便因此一等再等,终身不嫁,她,是你负了的第一个人。”

陈非踉跄后退了一步。

碧落琵琶,那个雨幕中始终连脸也不曾露出来的女子,她大概也有四十多岁了吧?红颜蹉跎,悲生华发,的确,让人无限唏嘘。

七阕静默的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继续道:“你见柳恕对我有意,便主动退让,频频制造时机让我与他独处,你却不知,你这所谓的慷慨,其实多令好友蒙羞!他将终身欠你这个人情,永远矮你一分,无法平等。所以你负了的第二个人,就是柳恕。”

陈非又踉跄后退了一步。

青衫温润,那个男人何其不幸,结交了个天下第一的朋友。和先生在一起,别人永远第一眼看见的是简聆溪,而不是他。他在别人眼中是以“简聆溪的朋友”存在的,而不是以“柳恕”这个独立的个体而存在。的确,让人不甚感慨。

“你为人兄长,却不关爱妹妹,令简音最终走上魔道,成了灵猫;你为人师表,却不规导弟子,令墨离犯下大错,堕入绝谷。你所负了的第三和第四个人,就是他们!”

“不,不对!”我再也捱奈不住,忍不住出声辩驳道,“那些跟先生没有关系!是他们自己要变坏,为什么要把原因都推到先生身上……”

“小溪!”陈非喝止我。然而我没理会,继续道:“先生没有叫阿幽等她,他从头到尾只是把她当朋友,是阿幽自己想不开,难道先生还能逼着她去嫁给别人?你说先生迟迟不肯娶你,所以才给阿幽了希望和幻想,那么在先生决定和三娘一起退隐茶寮时,阿幽便该彻底明白了!”

这回轮到七阕后退一步,显得很惊讶。

“还有柳恕,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为情所苦?难道不会希望帮他一把?有些事情可以做到时为什么不去做?而且你不是最终和柳恕在一起了么?这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么?柳恕得了你这么一个美丽的妻子,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当初本就是他不对在先,他错爱上了朋友的未婚妻!”我挣脱开先生来拉我的那只手,冲到七阕面前道,“灵猫崇拜一夕,又和十二季有心结,自愿入魔宫,是她自己决定的,又不是先生逼她的。先生虽然是她的兄长,但也没权力干涉她的选择!至于墨离,他犯错乃是他私心所至,既然错了就要接受惩罚,难道仅仅因为一句‘师父没教好我’便可逃避责任么?所以,你不公平,你说的都不公平!”

我一口气喊完这么大段话,不只七阕怔住了,连先生也呆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烛光在不停的跳跃着,在地面和墙壁上都投递出斑驳的影子。那些光和阴影的奇特组合,像种隐讳。

久久,七阕忽然笑了,笑意从她的眉梢扩展到眼角,最后绽放在唇上:“我说过你和一夕很像,果然如此——你现在这副目光坚定理直气壮不肯服输的模样,和她真是一模一样。”

“什什么?”我顿时结巴了起来。

“但是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就算以上所有人真的与简聆溪无关,但是一夕……”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我的心脏为之一缩,“却的的确确是因为他,而导致毁灭的。”

纤纤素手不偏不倚的指向陈非。陈非望着我,一双眼睛墨般幽深,依稀间,十六年前他也曾这样看过我。

在我毫无察觉的喝下那口镜夕湖水时;

在我拼命挣扎着向他求救时;

在我被结界所拦求他回头看我一眼时;

在我中了阿幽和七阕联合的两剑轰然倒地时;

在我被封印到清绝剑中时;

在我从剑里逃脱却又被追上时;

在我最后以魂飞魄散诅咒湖水干涸时……

是啊,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这样的眼神,我是不陌生的。

一夕、一夕、我的前一世,那个高傲倔强任性委屈的魔宫公主,她爱上了人类的男子,最终导致了毁灭。

然而,我不怪先生,这不是他的错。自小在魔界长大的一夕是不会理解人类的悲哀的,但是在人间长大的我却可以。何谓有所为有所不为,何谓天命难违,何谓世事捉弄,何谓有缘无分……前世不明白的这一切,在我的这一世里有了体会和解答。

所以——我不怨恨先生!永远不会!

“就算先生真的辜负了一夕,那也是一夕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没有权力代她来指责先生!”我慢吞吞的说出这句话,果然,七阕的脸顿时变了颜色,她眸中闪过一丝怒意,但最后却苦笑着摇头道:“你说的对,我的确没有资格说以上的那些废话,我收回,抱歉。”

她这样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抓抓头发好生尴尬。

七阕走到第七支蜡烛前,低声道:“最后一个问题答完,你就可以过关了……”

陈非忽然道:“对不起,最后一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你还没听我要问的是什么,就如此肯定的拒绝?”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七阕沉默,许久后道:“真奇怪,我明知道我问的问题你不会答,却忍不住还是想问。但如果我真的问出了口,恐怕我会一辈子瞧不起自己。”她深吸口气,指尖轻转,翻出一瓣桃花:“算了,你们可以走了。”

陈非终于抬眼看她,道:“多谢。”

“我不需要你道谢,也不卖人情给你,你答了问题就可以过关,这是我定的规矩,你完成了这个规矩,就可以过殿。”声音重新恢复成冷如冰雪的味道,如初见时那样,她站在最后一支烛光后面,看上去很孤独。

当我转身准备离开时,仿佛听见了一声叹息,扭头回看,一个微笑在七阕唇边浮现,又很快的隐没。

恍若叹息。

我好象明白了她最后的那个问题是什么,她一定是想问先生:“你把我让给了你的朋友,你有没有后悔过?”而先生说他无法回答,则表示如果一切再来一次的话,他还是会那么做。

室里的七支烛光尽数熄灭,黑色如幕,笼罩了整个房间,也笼罩了桃花瓣中黑色的她。

而门前方的第八殿对比之下强烈的明亮起来。

那么明亮的一种空旷,一脚踏过门,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九殿魔宫的第八殿,竟在室外。

远远一幢宫殿,洁白而巍峨。宫殿前碧草如毯。一个人手持扫帚正在打扫阶前的落叶。

难道他就是第八殿的守护者?

正文 第十一章 两个我

我们踏上宫殿的台阶,一把扫帚拦在了我面前。

“你不能进去。”那个扫地的人对我道,“只准他一个人进去。”

我咬唇,不悦道:“不!我要跟先生同进同出。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这一殿你不能进去,”扫地的人再次强调,一指陈非,“你可以问他。”

我看向陈非,先生的神情有点不解。

“为什么?”

“因为这是第八殿,亦称‘双己殿’。”

陈非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第一次,他没有看我而是直接向门内走去。

“先生,”我追上前,一把扫帚铺头盖脑地扫来。我挥手洒出一把暗器,却没有划出预期的弧线,而是全部直飞出去,一道流光般的划入宫殿大门中,紧跟着大门迅速合起,将陈非隔离在我的视线之外。

“你笨啊!”扫地的人哈哈大笑,“第八殿里不可以使用任何金属的武器,否则都会被吸走。”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人会用一把木制的扫帚,不禁问道:“你又是谁?”

“记住我的名字,”扫地的人很得意,“我叫披拂,披拂公子。”

分明是子时,远远西方的天空却隐隐现出红色。

“让开!”我飞身朝殿门疾奔,却又被扫帚拦住了去路。我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用扫帚做武器,更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把扫帚舞出翩翩风情来。七次攻击,七次被阻挠。他似乎并不想和我动手,只是千方百计的阻挠我。

突然间披拂公子停了手,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诧异。

顺着他的视线回头,西方天空隐现的红色不知何时已蔓延了大半个天空,那红色诡异之极,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异像。

披拂公子喃喃:“桃花映夜血……桃花映夜血,秋色镜中回。”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这是什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披拂公子回答,“很久以前十二季留下的话已经残缺不全,好象后面还有两句,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桃花映夜血,秋色镜中回。一股寒意慢慢自足底升起,蔓延了全身,伴随着无法解释的恐惧和孤独。

为什么此时此刻,先生却不在我身边?

一道红光一闪,然后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落到了第八殿里。我一咬牙趁披拂公子失神之际冲到门前,一把将门推开闯了进去。身后传来他的惊呼声:“你不可以进去的……”

门在身后瞬间合上,屋子里很暗,黑暗中有抹影子,因为太黑所以分辨不出容颜。我问:“是先生吗?”

“不。”影子回答,“我是小溪。”

“我是小溪。”声音开始四下回荡,我想,也许这第八殿非常空。

我是小溪。

我是小溪!

我是小溪!!!

声音似乎不仅仅只响在这空旷的第八殿而已,还回旋在我的心中。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就是小溪,几乎我也那么认为了。

“你不是小溪!”我忍不住尖声反驳。

你不是小溪……你不是小溪……你不是小溪……

恍恍乎,谁能辩得清是谁在对谁说话?

空气渐冷,是不是因为子夜,所以夜凉如水?寒冷的空气中有风声,漫天的风声,漫天飞舞着什么。

我飞速伸手,却没有捕捉到漫天的飞舞。黑暗中可以感觉手掌仿如被冰片划开了一道口子,一种薄薄的凉意慢慢的渗透到手臂里,再进入心脏,像负心人的临别之吻一样又缠绵又绝情。

这种感觉我太熟悉,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它的样子——白羽!

白色的、柔软的、没有一丝重量却可以令百万人类致命的羽毛!

漫天飞舞的白羽,漫天飞舞的那一种只属于一夕的羽毛。难道那个影子是一夕???

我是谁?我是小溪?我不是小溪?她是小溪?她不是小溪?为什么会这样?谁是谁?我是谁?

“你忘了我?你不记得我了?”

我咬牙,纵身向那黑影扑了过去,一扑之下,竟是手到擒来,那么容易的抓住了她,我反而心生一种不敢置信的错觉。然后,灯就亮了。

灯亮起来,我看见自己抓住的那个人,顿时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这不是真的,这绝对不是真的!!!她竟然真的是我,和我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形一样的服饰,甚至一样的声音。

手指无力的松开,我颓然倒地。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我,分明是我的眼睛,却有着我从没有过的神情——这是一夕的眼睛。一夕看着她所不喜欢的人时,就会这样的冰冷,没有杂色,没有温度。

“你是……一夕?”我颤颤的咬牙问出这句话。

她看着我,表情丝毫未变,“不,我是你。”

“你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