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生精神一振,说:“什么?有瓜地?”

那人点点头。

陈铭生陷入思考。

最后,大家讨论到下午训练也没出什么结果,陈铭生留了一句:“你们就等着吧。”

当天晚上,陈铭生在另外七人的热切注视下,像个勇士一样——跳窗蹓了。

他们住在一楼,楼层门口有打更老头,不能惊动,所以陈铭生决定从窗户走。

他穿着作训服,戴着帽子,把自己的脸挡住,然后顺到后面的墙根那,轻轻一蹦,手就搭在了墙上。“我操他妈!”陈铭生刚搭上手就松开了,他忍不住骂了一句,然后把手拿眼前一看,两手上都扎破了,出血了。

墙面上压着玻璃碴儿,天黑,陈铭生没注意到。

出师不利,陈铭生也没泄气,顺着墙根,然后意外地找到了一个缺口。他左右看了看,然后从那缝隙里挤了出去。

缝很窄,陈铭生差点卡住。他从缝隙挤出去后,瞬间就有了种自由的感觉,他接连呼吸了几口夜晚的空气,觉得神清气爽。

陈铭生抓紧时间,在地里偷了两个西瓜,他一时贪心起来,还捡了俩大个的,一手抱一个,然后往回走。

回到洞口的时候,陈铭生侧着身子往里进。

结果就出事了。

他西瓜垫在了手掌和胸口之间,挤到一半的时候还很顺利,但是之后就完了,他角度没找对,人就被卡住了。

那时候他想扔了西瓜都不行了,西瓜移动,手背和墙蹭着的地方就疼得要命。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时候,严郑涛来了。

按理说,这么晚了,他是不会来这种偏僻的地方的,但就是这么巧,他查寝结束后,从楼里出来,走了一会儿忽然尿急了。

要说这人也是不讲究,他懒得回楼里厕所,就想直接滋润一下墙根的野草。

然后,不可避免地,他发现了陈铭生。

这俩人碰面时机不可谓不尴尬,严郑涛在看见逃跑的学生时,最先的反应不是严厉训斥,而是把裤链拉上。他咳嗽一声,慢悠悠地来到陈铭生身边,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后说:“你这……什么情况啊?”

反正都这样了,陈铭生就破罐子破摔了,说:“卡住了。”

严郑涛乐了,他还没见过这种学生。

“你哪班的?”

陈铭生说:“三班。”

严郑涛说:“哟,那就是我班学生啊。”

陈铭生说:“对,教员,帮个忙,给我弄出去呗。”

严郑涛看了一下情况,觉得他的提议不错,他说:“你等着,我找个工具。”

最后严郑涛拿来一把镐头,给陈铭生弄了出来。

陈铭生出来后谢了严郑涛,然后就老老实实地站着。

严郑涛拿镐头的时候趁机把自身紧急情况处理了,然后好整以暇地来训话。

他看着陈铭生,然后说:“都这时候了,你都不忘放下这俩瓜啊?”

陈铭生站在严郑涛面前,往上看,身板笔直,神情严肃,往下看,两手摊着,一手一个瓜。

严郑涛说:“你这么喜欢这俩瓜,那就抱着跑圈去吧。”

陈铭生一句废话都没有,搂着瓜就往操场去。

“回来!”严郑涛没想到这学员还真的去了,他给他叫住,来到他跟前,他说,“你真要跑?”

陈铭生一直目不直视,听见他的问话,斜眼看了他一下,然后马上又转了回去,说:“教员,你要怎么罚我啊?”

严郑涛说:“你觉得我要怎么罚你?”

陈铭生说:“只要不通知家长,你怎么罚都行。”他说完,看了严郑涛一眼,说,“我去跑圈。”

严郑涛说:“你要跑多少圈?”

陈铭生说:“你让我跑多少我就跑多少。”

严郑涛点点头,不经意地说:“那就先跑十圈吧。”

陈铭生就抱着瓜,在漆黑的操场上,跑了整整十圈。

严郑涛就在一边看着,看着那个年轻的学员,闷声跑步。

跑完之后,陈铭生大汗淋漓,依旧抱着瓜。

严郑涛忽然发现,瓜上有血迹。

他表情严肃起来:“怎么回事?”

陈铭生大声说:“没事!”

严郑涛说:“手手手,手拿出来!”

陈铭生终于把瓜放下,手伸出去,原本的伤口更严重了,手心磨开了一层皮。

严郑涛一看那伤口就明白了,他目瞪口呆地瞪着陈铭生:“你这学生——!”他紧皱眉头,粗声道,“跟我来——!”

严郑涛把陈铭生带到医务室,给他清理伤口。

自始至终,陈铭生就跟严郑涛说了一句话:“教员,是不是不用通知家长了?”

严郑涛手指头点着陈铭生,说:“偷瓜去了是不?你还考警校呢,也不怕人笑话,去当流氓吧。”

陈铭生没说话。

严郑涛低头看了一眼那双包扎起来的双手,又看了一眼面前那个浑身是汗的学员。

他忽然笑了。他觉得,这个晚上挺有意思。

他从这个学员身上,看到了年轻,看到了无赖,也看到了血性。

他问他:“你叫什么?”

陈铭生看了他一眼,说:“我叫陈铭生。”

那次,严郑涛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甚至让他把瓜也拿回去了。

陈铭生开始觉得,严郑涛是个奇怪的人。后来,他慢慢折服于严郑涛的专业能力,他以前天不怕地不怕,可在严郑涛的面前,他完全是个菜鸟。

严郑涛对他,也是有意无意地照顾。严郑涛是本地人,有时候假期的时候,还让陈铭生去他家里吃饭。

三年下来,严郑涛变得不像老师,不像教官,而像亲人。

像父亲。

陈铭生念大四的时候,严郑涛要离职了。

陈铭生知道后,去找他,严郑涛告诉他,他要调到另外的地方去。

“去哪儿?”

“去哪跟你报备啊,你小子有点上下级观念没?”严郑涛没理他。

陈铭生说:“我跟你一起走。”

“扯什么淡。”严郑涛说,“你要退学啊,老实读书,你现在辍学出去能干啥?”

陈铭生说:“你不用管我能干啥,你走,我就走。”

严郑涛看着陈铭生,四年下来,他变了很多。

最明显的,是他的身体,和他的目光。他不再是那种有些精瘦的身材,而是强壮了,健壮的双腿,有力的臂膀。他的皮肤因为每天的训练,变得有些深,脸上的棱角也越来越明显。

他已经不是那个军训偷瓜被抓的男孩了。经过三年的磨炼,他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严郑涛知道,就算他不允许,陈铭生也一定会跟着他。

他对陈铭生说:“你先回去吧,我过几天再通知你。”

严郑涛在思考。

要说有没有陈铭生辍学能干的事情,有,还真有一件事,是他可以做的。

但是,他真的要给他做吗?

三天后,严郑涛把陈铭生叫到办公室,说了一番话,让陈铭生自己考虑。

陈铭生二话没有,当场就同意了。

“你知不知道这要面临多大的压力?”

陈铭生说:“知道。”

严郑涛让他回去再考虑一下。

第二天,陈铭生带来了他完全意料之中的答复。

严郑涛说:“你想好了,决定之前,我可以给你时间,给你自由,让你充分考虑。但一旦决定了,我就不允许你反悔。做,还是不做?”

陈铭生冲他笑了,他笑得有些痞气,严郑涛又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小孩。

大胆的、血性的小孩。

“好,明天我给你办理手续,你需要参加一个简单的培训,然后,”严郑涛从座位上站起身,对陈铭生说,“我在云南等你。”

陈铭生说:“好。”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

他培训了一段时间,然后去找严郑涛报到。严郑涛没有让他直接去干,而是带着他先积累了一段时间经验。

那时也赶巧,原本急需人手的活,老天开眼,被警队解决了,于是陈铭生就留在严郑涛身边干活,就在他基本上要忘记当初严郑涛说的话时,任务就下来了。

那已经快两年后了。

他被派任务,去卧底一个贩毒团伙,老大叫明坤。

起初,警队设计的,是让陈铭生伪装成一个买毒品的顾客,引诱他上钩,从小的开始,顺藤摸瓜。但这个计划,后来出现了偏差。

因为陈铭生的一次旅行。

那是严郑涛奖励陈铭生的,在执行任务前,他出钱,让陈铭生出去玩一玩。

他问陈铭生想去哪,陈铭生当时躺在床上睡午觉,听了严郑涛的问话,一转头刚好看见墙上贴的一幅画。他指了指画,说:“这是哪啊。”

严郑涛说:“你文盲啊,旁边不是写着吗?”

陈铭生斜眼一看,画边上写着四个字——玉龙雪山。

他说:“我去这儿。”

那个时候,云南旅游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人也没有现在这么多。陈铭生一个人,背了个包,大理丽江玉龙雪山,一道玩过去。

结果在玉龙雪山脚底下,他碰见一件事。

那是个中午,他在一家民族客栈外吃饭。客栈外面搭着棚子,就像大排档似的,吃饭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雪山。

陈铭生吃得正欢,就听见后面哐当一声,一个啤酒瓶子碎了。

陈铭生一听那动静,就知道不是正常的碎法,肯定是人砸的。他转过头,就看见四五个人在客栈外面,打头的一个手里拿着个酒瓶子,指着一个人。

陈铭生再看向被指的那个人,那是个中年男人,穿得很休闲,一看就是出来玩的。他身边有个小女孩,看模样应该是他女儿。男人可能是怕吓到她,把她推进客栈里面,自己一个人挡在外面。

那几个男的一看就是冲他来的,抡起酒瓶子就要砸。

“哎!”陈铭生忽然出声了。

几个人同时看过来,打量了他一下,打头的说:“谁啊?”

陈铭生筷子搅和着碗里的面条,说:“人家小孩还在呢,你们就下手啊?”

那人冷笑一声:“你他妈什么东西?管闲事?”

陈铭生说:“光天化日的,你不怕别人报警?”

“报警?”那人一句话没有,酒瓶子就扔了过来,陈铭生侧了一下身,躲过去,酒瓶落地,摔了个稀碎。

“想报警啊?”那人指着陈铭生,说,“再废话连你一起打。”

陈铭生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说:“你挺牛逼呗?”

那人说:“怎么的?”

陈铭生低下头,安静了。他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脖子——就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的时候,他忽然拿起桌上的面碗,朝着那人就扔了过去。

那是新出锅不久的面,烫得不行,那人被淋一下,杀猪一样地叫唤起来,剩下的人看见,一人一句我操,直接冲了过来。

陈铭生跑到客栈角落堆放垃圾的地方,随后操起一把拖布,拿着两边,往中间使劲一踩,拖布把断成两半,陈铭生拿起头上的一半,转身就动手——

“哎呀呀,打人了打人了!”

“前面打人了!”

“饭店门口有人打人了!”

“……”

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湖边上,有一群人正在拍照留念,不时地还围着看着什么,一边指指点点说:“不像啊这也,啧啧,不咋像。”这时一听有人打架,有热闹可看,人群呼啦啦地都散了。

只剩下一个人。

那个刚刚被指指点点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她正在完成自己的假期作业。

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前是一块油画布,手边是巨大的行李箱。

她正对面的,是一座巍峨的雪山。

明明是蔚蓝的天,洁白的雪,碧绿的湖水,可在她的画面上,却是一片火烧似的色彩。

昏黄,浓艳,就像要燃烧一样。

画里的那座山,和外面的那座山,根本存在于两个世界。

难怪,有人说画得不像。

可不管别人说什么,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穿了一身长长的连衣裙,头发扎成辫子,她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画,一笔一笔地添加色彩。

不远处的打砸声,十分明显。

可她连一下,都没有转身。

她的眼里,只有那座雪山。

那座传说中的雪山,缥缈遥远,白云漂浮。它就像一个梦,让人反反复复地领悟。

打完架,那个男人看着陈铭生,目光有些许的考究。 陈铭生打得酣畅淋漓,转头说:“看啥?” 那男人笑了一下,说:“小子,你不错,叫什么?” 那是白吉第一次问陈铭生的名字,陈铭生没有理会他,直接走了。 两个人,越来越远。 雪山,雪山。 如果雪山能看见,如果命运能预知; 如果时光能倒退,如果岁月能重来; 那个过客,是否还能进入你的梦? 而你,是否愿意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