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是个自私的人,无论老师怎么改变我,从本质上说,我还是那个自私的人。天下人与我何干?我从来不会把自己以外的人放在心上,直到……我遇到她……”

老者知道他指的是谁,脸色由白转灰。

“在六年前,我已放弃报仇,将我的余生我的心思我全部的感情都给了她。”公子直起身,看向老者道,“而让我六年后再见到她,再见她憔悴的模样,再见她所受的痛苦,老师,我宁可你当初没有救我!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为什么要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不幸?"

老者没有说话,眉宇间却多了许多悲哀。

公子朝门走了过去,他伸手拉门,手在门把上停了许久。老者一声长叹,幽幽地道:“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我不会选择当殷桑,也不会选择当无痕,我选择当木先生。”公子一笑,笑容显得有说不出的沧桑,“因为,木先生有玉夫人。”

桑为木,从今天起,你就叫木先生,而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公子大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雨落到他身上,身体的冰凉越发衬托出心的火热。 .

他可负尽天下所有人,却独独不能负她;他能忘记自己,却独独忘不了她。

玉夫人……玉夫人……

“这是采桑子。”那个黑袍女子站在幽暗处,静静地对他说。

“这套针也有个名字,”她说,“叫金缕曲。”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但看见一个喜欢给身边的东西都起个词牌名的女子时,会想起我吗?

“公子,你快乐吗?"她问他,"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绝望地问:“告诉我,身为武林三大圣地之一的青砚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称公子、显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娇眷如花的你,会爱上我吗?''

殷桑,不要再丢下我好吗?我没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了你。殷桑,我只有你啊……

公子快马疾驰赶回翡翠山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说过除非死,否则绝不再离开她,可是后来,竟还需要她的牺牲来成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萃玉,我宁可当初和你一起死了,也不忍你后来独受六年那样的煎熬!

公子扬声长啸,啸声穿越漆黑的雨天,直上云霄。

她在迷梦中,依稀听见有人在哭。

哭是无声的,但她偏就能感觉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那声音如此熟悉,她不得不醒。

吃力得睁开眼睛后,视线长时间地模糊,床头有个人影,有一瞬间她以为是宝儿,但立刻否认,这人身上有她所熟悉的气息。

轮廓终于慢慢浮现,她望着那张昏黄灯光下的脸,曾是记忆里印刻了千百回的模样,一度陌生得根本无法靠近,然而此时此刻,又近在抬手间就能碰触到的距离。

钱萃玉望着泪流满面的公子,忽然笑了。

“放心,我不会死的。”她说。

又是这句话。七年前,深巷遭遇那样不堪的凌辱后,她说——我不会死的。六年前,他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肺时,她说——我不会死的。

公子望着这个生命中奇迹般的女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那样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看到灵魂深处,互为骨肉。

钱萃玉见他不说话,便也笑不出了,微微叹了口气道:“怎么办呢?每次都让你看见我最糟糕的处境……"她的话没说完,公子已一把抱住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这么瘦,瘦得只剩下骨头。这六年来,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公子不敢去想,任何发生在她身上的痛苦,都会百倍地施加到他身上,痛得惟有悸颤,惟有流泪……

钱萃玉伸手帮他擦去满面的泪水,满足地吁出口气道:“真好,你又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公子哑着嗓子道,“这次,我再也不会走了。”

钱萃玉却摇摇头,轻笑着道:"不要承诺,不是我不信,而是老天会妒忌。"

公子的唇颤抖了起来,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钱萃玉道:“我怕了,我真的是怕了……我不敢再跟老天争了……但我还是谢谢它,让我六年后还能再见到你,见你这么平安地活着……真好……”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等公子意识到不对劲时,发现她的脸已成死灰色。

“萃玉!萃玉!"公子急叫起来,就在这时,门"啪"地打开,钱宝儿拉着一人冲了进来,身后还跟了顾氏兄妹。

钱宝儿催促道:“师父,快快!"

一黑衣老者伸手为钱萃玉把脉,面色一沉道:“你们先出去。”

“萃玉!"公子死死地抱着她,说什么都不肯放手,钱宝儿"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想二姐真的死吗?还不放手,让我师父帮二姐疗治!"说完不顾众人的惊讶,强行将公子拉了出去。

公子被她拉出房间,站在外面的花厅里,呆呆地立着。

钱宝儿瞥了他一眼,有些于心不忍地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你的……你……你的衣服都被雨淋透了,回去换了吧。”

公予仿若未闻,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脸色苍白得厉害。

顾明烟咬了咬唇,换婢女取来披风,上前正想帮他围上,却见他整个人一动,避了开去。她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异常尴尬。

公子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顾明烟从头冷到脚。

那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冷漠、麻木、不带丝毫感情。这就是前几天还说要娶她的男人?这就是她爱慕了这些年的公子?不,他不是了,他不是公子了!

顾明烟忽然“哇”的一声哭了,捂着脸跑了出去。顾宇成担心妹妹,当即也追了出去。而此时,叶慕枫听闻消息匆匆赶来,道:“听说欧前辈到了?"

钱宝儿点头。叶慕枫四下张望了一番,有些奇怪地道:“那怎么不见迦兄?"

“师父先来的,迦洛为他取药去了,要晚几个时辰。”

叶慕枫望向公子,发觉到他的不对劲,便用目光询问钱宝儿,钱宝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

如此过了一盏茶工夫,里间的门开了,钱宝儿第一个迎上去问:“师父师父,我二姐怎么样?"

公子蓦然转身,也是万分紧张地看着欧飞。

欧飞道:“还能医治,但需要很长时间,倒是……”

公子急忙道:“倒是什么?"

欧飞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在了他的身上,沉吟着道:“你是无双公子?"

公子怔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分明是,却不是,他不是,但也是。六年前萃玉替他选择生死时,恐怕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需要面对这样的难题。

欧飞道:“我需要一道药方,这道药方有其他的药材也就罢了,惟独药引,恐怕不好弄到。”

钱宝儿扬起眉道:“师父但请说一声,无论是天山雪莲还是千年老参,宝儿一定想办法给弄来。”

欧飞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要三滴血。”

“什么?"钱宝儿睁大了眼睛。

叶慕疯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是曾听说过孝子割肉熬药救母的,但有用血当药引的吗?

“是的,三滴血。”欧飞转向公子,缓缓地道。“一滴她最爱之人的血;一滴她最恨之人的血;一滴她又爱又恨之人的血。”

钱宝儿当即道:“最爱之人是他。”她伸手一指公子,“又爱又恨的,肯定是奶奶了。但是最恨之人……会是谁?二姐虽然生性偏激,易走极端,但真要说恨谁的,只怕不会……"

在她说话间公子的脸色已反复变了三次,低声道:“她最恨老天……”

钱宝儿翻了个白眼,“你总不会想要老天的血来给我二姐当药引吧?"

公子播摇摇头,朝窗口走了几步,“我知道是谁了。”

钱宝儿连忙追问道:“是谁?"

公子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幕,显得说不出的悲哀和凄凉,过了好一会儿才沉着声道:“她那一剑是我刺的,这三滴血也应该由我亲自去取……请问欧前辈,她能拖得几天?容我去取药引。"

欧飞道:“以我的能力,可保她七日,但七日之后,你若拿不到这三滴血,那就很难说了。”

“好,你等我七日!"公子说罢人影一闪,竟是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待钱宝儿追到窗口时,早已不见其影。

又一记霹雳闪过,夜幕更浓,雨下得更大了。

灯火通达的皇宫里,当今皇帝正在批阅奏折,灯光映上了他已年近不惑的脸。

想他年轻时,也曾是一位风流皇帝,为了青砚台的圣女水容容,搞得要放弃皇位,后来皇族权衡再三做了让步,允水氏入宫为妃,这才罢休。可惜那位绝世美人命薄,入宫未多久便疯了,后来更是病死。

外面的更鼓声清脆响起,已近子时。皇帝微微揉了揉眉,一阵疲乏席卷而至,连奏折上豹字都看得不太真切了。

这时一阵风过,书房里的所有灯都同时暗了一暗。

就在那一暗之间,一个人如鬼魅般出观在他面前。皇帝吓了一跳,正待喊人,却见帐幕旁的那些宫女竟一个个地倒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很好闻的甜香,却是一闻之下,就全身软绵绵的,几欲睡去。

皇帝心中大骇,望着眼前的黑衣人,却见那黑衣人静静地摘下了脸上的面纱,面纱下的容颜,文秀苍白。

他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正思索时,那人道: “你不用怕,我不是刺客。”

皇帝拧起眉毛,毕竟是一朝天子,虽然情形诡异,但还算镇定。

那人又道:“我今日来,只是想问皇上……”说这两个字时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苦涩,“要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皇帝艰难地出声,空气中的香味虽然没有令他也如宫女一样倒下,但却令他的身体变得麻木,不但不能动弹,连大声说话也做不到了。

“我想要皇上的一滴血,只要一滴。”

皇帝顿时色变,眼睁睁地看他走近,想叫救命,却只是发出类似喘息的嘶嘶声。

那人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左手小指,皇帝只觉自己指上一凉,像被什么冰片划过一样,一滴血珠已落入那人准备好的瓶中。那人塞好瓶盖放人怀中,另取出一只瓶子,打开来,原来是药膏。

他开始帮他上药,非常非常仔细,也非常非常认真。

皇帝看着他,越看心中越奇怪,也越看越觉得熟悉,脑中似有灵光一现,顿时惊了起来,“你……你长的……”

那人替他上好药,退了开去,却又不走,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皇帝道:“你……你是……”

那人转身道:“皇上好自珍重。”说罢举步要走。

皇帝心中一急,身体前倾,顿时坐不稳,从椅子上一头栽了下来。他只道自己要摔在地上了,一双手忽地扶住他,又将他送回椅上,再抬头时,依旧是那张文秀俊美的脸,流淌着复杂之极的表情,有在意、有不甘、有恼恨、也有沧桑。

皇帝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了一紧。

那人垂下眼睛,低低地叹了口气,再度转身时,皇帝用尽所有力气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

“殷……兰……”皇帝微颤着说出这个字来,便见那人的肩膀猛地一抖,转回身来。

那人挑起眉道:“你记得?"

“你真的是……”皇帝越说越激动,无奈身受药物所控,声音还是发不高,听起来像是硬咽,“翼琉?是你吗?"

那人静静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皇帝急忙道:“不,我知道你是!你和殷妃长得太像了!殷妃……殷妃……"

“皇上真是好记性,居然还记得殷妃。”说着话时,那人的声音是平静,但唇角却起了一丝冷笑。

“告诉我,你是不是翼琉?是不是?"

“如果我是,皇上是不是就准备喊侍卫进来杀了我?"

皇帝整个人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