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岩喜形于色,道:“那李大人虽然年纪是大了些,可是也算品貌端正,这次晴儿你可是走了大运,李大人前月夫人刚去,今日娶你可是要做正房续弦的!”
“李大人?”
“是啊!就是咱城里县丞大人李大人啊!”
慕晴抬头,满脸的愕然与不知所措。
一直安然坐在一侧不言不语的慕阳忽然道:“李大人的年龄恐怕比父亲都要大了吧。”
慕岩不满的扫了慕阳一眼,压抑住对这个女儿的厌恶之情,冷哼道:“那又如何?你知道李大人给的聘礼是什么么?整整二十石的粮!你可知这城中的粮有多紧俏,也不知瘟疫何时才过去,为父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你难道想看着我们一家饿死不成。”
“所以你就打算用女儿换粮?”
压抑了这么久,终究还是忍耐不住,慕阳面色平静,极黑至无影的眸子一眨不眨,深沉色泽莫名中显出几分凌烈。
慕岩先是一僵,随即大怒:“住口,什么用女儿换粮!反正为父都和李大人说好了,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你不嫁也得嫁,过两日就有人上门来取生辰八字,月底前就过门!你们两个死丫头要是敢给我整出什么事,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慕阳还想说话,却被慕晴拉住了衣袖,摇头示意她不要反驳了。
这一拉一扯间,慕岩已然大踏步出门。
慕阳淡淡甩开被慕晴拉着的袖子,冷冷道:“你就真的打算嫁给那个驼背的老头子?”
慕晴绞着手中的锦帕,安顺的眼帘显出几分憔悴。
“父亲都这么说了,我又能如何?”咬咬唇,慕晴轻声道,“等我绣好帕子,阿阳可以替我送给刘二哥么,就说……就说我恐怕不能嫁给他了……”
也只不过十五岁的少女无声的闭上眼睛,手掌无力的掩住面容,沉闷的哽咽着,似乎在哀悼自己轻易逝去的爱恋。
慕阳见过刘二哥的次数不多,印象中是个憨厚老实的汉子,自小打铁练就了一身黝黑的肌肤,相貌方正刚毅,难得的是对慕晴却是一片真心,她记得自己去送珠子的时候,那么大个汉子当即就红了眼,感激的几乎都快给自己跪下了,还诅咒发誓等赚了钱一定还给慕阳。
面对慕晴,如果是以前的慕阳公主,大概只会怒其不争,父母之命又如何,女子的归宿何其重要,如若一辈子面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又该有多痛苦。
但是现在,她很清楚……以慕晴现在的身份要争又能如何争?
更何况慕晴的性格本就如此,恭顺温和。
握紧玲珑珠,慕阳没有安慰或者劝阻慕晴,只是静静望向窗外。
半晌无言。
一时之间,她能想到的竟然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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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良城驿馆外。
因为小侯爷的停驻,知县特地拨了四个捕快守在驿馆门前以防闲杂人等入内惊扰了小侯爷,再加上小侯爷带来的侍卫,小小一个驿馆门口被围得严丝合缝。
慕阳依旧穿着那身碧色布裙,衬得脸颊越发白皙通透。
还是玄慕阳的时候,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会有向季昀承低头的一日,转念想到现在自己的身份,又顿时释然,更何况……比起低头,她倒更觉得像交易。
驿馆门外被知县紧急修葺,门前粉刷一新的石狮子迎着光显得凛凛不可侵犯,早不如之前寒酸,慕阳抿了抿薄唇,一步踏着一步迈上了台阶。
已不是第一次见少女试图闯进驿馆里,不等慕阳走近,就有人拦住她。
“小姑娘,小侯爷有令,非得侯爷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慕阳停在那个位置,淡淡笑了,并不走近,从袖中递出一个物什。
还未看,侍卫当即就摆手:“小姐,我们是不准私相……”
“这不是银子。”
只见慕阳细白小巧的手上放着一个小布袋:“我不进去,只在这里等着,你将这个交给小侯爷便好,说是慕阳给他的,他看完自然会叫我进去。”
那布袋简陋,侍卫有些不以为然。
这些时日送来女子做的饰物香囊多不胜数,哪个不比这个精致漂亮,小侯爷见了也不过随手丢至一边,就这么个布袋,小侯爷只怕连摸也懒得去摸。
但是慕阳神色平静,唇角微勾,浅浅笑意自唇畔氤氲开,身姿挺直,衣冠楚楚,既无卑躬屈膝讨好也无忐忑之意,气定神闲的模样竟是十分的笃定。
侍卫一时倒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咬咬牙,拿着布袋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季昀承最初对那个布袋不屑一顾,但听说是慕阳送来了,抬了抬眉接过打开,一看之下,那张素来喜欢不动声色的脸庞亦是面色微变。
慕阳毫不意外被领进驿馆中。
与之前相比,驿馆内被布置的越发华丽奢侈,上好的一品蜀绣锦缎用来做幕帘,掩住显然是新换上的朱漆镂花长窗,两盏鎏金八宝明灯随风轻转,折射斑斓辉光,地上铺的是一羊绒细织毛毡,柔软细腻,履之无声。
这做派十分眼熟,曾几何时,慕阳出行排场较之还要更为挑剔奢华。
略略苦笑,慕阳便转眸看见了半屈膝坐在榻上的季昀承,披了件深黑云纹披风,一头浓黑的乌发润泽流泻,蜿蜒披散,半挡住了季昀承的目光,如玉指节夹住一张被撕了半角的纸,伏在膝头。
扫到慕阳身影,季昀承的声音蕴着隐隐的森寒:“这场瘟疫果真是你引起的?”
那声音旁人听了只怕会心惊肉跳,慕阳却只是一笑:“不是,我只是知道如何遏制瘟疫罢了。我知道一种并不稀有的草药,碾磨碎后兑水熬成汁对此次瘟疫有奇效,未染瘟疫的服下后可避免染上,已染上的至少有五分可能痊愈。”
季昀承捏着那张纸,不置可否的轻轻笑:“那你这么好心告诉我这个是为了什么?”
“小侯爷,我想同你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慕阳平静道:“用这个来换你一件举手之劳,如何?”
“不怎么样。”季昀承微笑,那笑意却并未达到眼中,反而让人觉得冰冷,他随手丢开手里能救万千人性命的纸道,“瘟疫如何,与我何干?用这个来和我做交易未免太便宜了。”
垂下视线,慕阳眼底一冷:“那小侯爷要什么样的交易才肯愿意?”
修长如玉的手指扣击在桌面,季昀承斜挑眉眼,竟带了三分邪气,笑吟吟道:“这要问你能给我什么,小侯爷我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6 第五章
闻言,慕阳却是婉然一笑:“小侯爷说笑了,既是侯爷独子,将来南安侯的位置想必不出所料也定然会是小侯爷的,天下皆知南地十八郡以富硕闻名,到时小侯爷坐拥南地十八郡,还缺什么需要别人给的么?”
季昀承不以为然笑:“不过坐拥十八郡而已。”
不过而已……那你还想……
慕阳顺着季昀承的话想下去,突然悚然一惊……
掩盖中眸中的讶异,尽量平静的望了季昀承一样,她从前竟没有发现,季昀承有这样的野心?
她退了一步,轻声道:“请小侯爷明示。”
宽大的袍袖敛了敛,季昀承道:“既然你想不出,那就没有意义了,你走罢。”
慕阳不曾想季昀承会是这种反应,她手中可以抛出的筹码有很多,可是此时却又都不适合,季昀承没有明言,她自不想把话题朝着不该有的方向引。
“来人……”
“等等!”
季昀承斜睨:“想好了?”
“诚如小侯爷的猜测,我的确能预测一些未来发生的事情。”慕阳深黑的眸子静静望着季昀承道,“那用这个来做交易呢?”
“这个?”季昀承笑了,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讥诮,“那日我便同你说过,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是你不要的。这样的能力固然千金难求,如你所言,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一生只梦见这一次,用这样不安稳的能力来交换让我做事,你觉得我划得来么?”
“若只是这样,那还是请回罢。”
说着,季昀承慵懒的斜倚在榻上的美人靠边,轻叫了一声:“久离。”
随着这一声,一个妙龄少女含着柔笑端盘掀帘而入,身着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薄粉从鬓角边拉开浅浅的弧线,眉眼似乎也随之被拉长勾勒,描出细长轮廓,唇上浅粉胭脂明丽,一根碧玉瓒凤钗斜斜插在脑后的流云髻上,乍看倒像是哪家的贵小姐,慕阳再仔细看去,却正是当日那个跪在季昀承面前求他收留的女孩子。
少女看见慕阳,眼中飞快闪过诧异防备之色。
接着,将装着鲜果的盘子置于案上,乖巧站在季昀承身侧,轻手轻脚帮他捏肩。
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又顷刻释然,瞬息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微微合眸,像是并没有看见多出的人,慕阳忽得一笑:“一个月,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和一点点的助力,我会给你满意的结果。小侯爷可敢一试?”
季昀承微微扬起下颌,调笑道:“哦,什么样满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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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慕阳不断回想关于这场瘟疫的信息以及细节。
这对她而言实在有些艰难,十年前的事情在记忆里只剩下最深刻的部分,比如她写在纸灯上的部分:车玉城,沿着青澜江蔓延,历时五个月,还有不到半个月后会在安阳城发生的那场起义,以及能阻止瘟疫蔓延的马瑶草。
快到慕宅后门时,却听见一阵拳打脚踢之声。
跑前两步,只见一个大汉正被十来个家丁模样的人按在地上暴揍。
“让你乱提亲,知不知道,晴小姐可是我们大人看上了!”
“就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今个爷几个就代我家大人打死你!”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却没一个上前阻拦。
慕阳叹了口气,高声道:“别打了。”
为首那个满怀不悦回头,刚想喝骂,见是慕阳,表情一变登时满脸笑容:“这不是晴小姐的妹妹么?”
冷了冷脸色,慕阳平静道:“你们挡了我的路。”
为首那人正是李县丞的心腹,原本打算卖慕阳几分面子,此时也有些不悦,莫说慕晴还未过门,就是过了门能不能受宠还难说的很,娘家人竟然就这么不给面子了。
慕阳却不等他再说话,直接亮出手中的令牌。
金灿灿的令牌上刻了“南安侯”三个大字。
对方一见,顿时心头一颤,膝盖软起就要跪下,慕阳抬脚极其娴熟的将人踹翻,两下走到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的刘二哥面前,淡淡道:“你不用再来了,只管准备好东西等着一个月后来迎娶慕晴罢。”
说罢,便转身进了门。
握了握硌手的令牌,慕阳嘴角逸出一丝自嘲。
要用别人给的权势,实在是一件不怎么舒服的事情,不过,既然季昀承给了她,不用未免太过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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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季昀承的令牌,轻松便让慕岩答应了慕阳离开的要求。
转回屋中,打量了一下穷酸到过去慕阳都无法想象的房间,将两件换洗衣物装进包袱中,再没有什么可准备。
慕晴见慕阳收拾东西,当即一愣:“阿阳,你这是……”
“我要离开一阵子。”慕阳平静微笑,神色镇定的完全看不出是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事实上这半年来慕晴也从未把她当做过一个孩子。
悚然间慕晴攥住了慕阳的手,惊道:“离开?!外面到处瘟疫蔓延,你一个人这怎么行……”
“明日一早小侯爷会有马车送我出城。”
从慕晴的手中脱出,慕阳敛了敛笑容,深黑瞳仁漆黑无垠,一直掩藏着的疏离不加掩饰的显露出来,拒人千里之外,语气倨傲冷淡道:“以后我可能就不回来了。”
“慕阳!”慕晴气怒交加,“为什么不早跟姐姐说!你是不是是不是……”贪慕富贵……
话到嘴边,慕晴却又说不出口。
“是的!”
不假思索,慕阳颔首道。
接着再不看慕晴,散发绾了一个童子髻,又换上一身掩盖身材的粗布袍,道:“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先睡罢。”
临出门前,慕阳听见身后传来慕晴轻声的抽噎声。
脚步略顿了顿,终是出门。
在书坊挑着最新的话本,慕阳静静垂眸。
既然不能长处,又何必再多亲情眷恋。
更何况她不会对人好亦不懂如何对待别人的好意,从玄慕阳起便是,向来都是别人讨好她取悦她,她觉得开心就赏下些东西,这是她以为的回应,别人也都是感恩戴德,却从未想过人心知冷知暖,伤透了即使赏赐再多的东西也与事无补。
遇上了萧腾只能说是她的劫。
明明已经不再去想不再去怀念,还是不由自主的会想到,心也开始隐隐觉得痛。
爱再深又有什么用,萧腾只当她是强取豪夺,因为得不到而百般不舍,闭上眼睛苦笑,萧腾难道真的以为他那多年的宿疾随随便便就能找来药压制,昆仑山巅她一个皇家公主做了近两个月的苦力,才终于感动对方求来了药……天知道她需要多忍耐才能不在萧腾挥手将药打翻的时候怒吼出声。
握住令牌,慕阳无声叹了口气。
出得城门,四下的道路已然昏暗,城中明亮的灯火无法透过高高的城墙,只能孤寂在夜空中亮彻每一居、每一户,一墙之隔的明暗对比,判若云泥。
城外安安静静,唯余几点幽暗火光点亮。
慕阳原本担心出城会遇到为躲避瘟疫而来的流民,此时也渐渐放下心。
夜雾散去,斑驳的星光和月影一同射落在狭窄的小路上,曲折幽静的道路在微光下逐渐清晰。
从怀里摸出了刚买来的几块烧饼,边啃着边朝天葬山走。
离开之前,她还是想和那个不知名的少年道个别,拿了他的东西又这么一声不吭的消失,她也会觉得愧疚。
正想着,突兀地,一道恶狠狠的声音止住了慕阳的脚步。
“小鬼……对,说你呢。别动,给大爷就站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