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她觉得似乎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压迫得她完全无法思考,无法呼吸。而在她的理智恢复正常之前,她的身体已经飞快地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一头撞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熟悉的味道突然令她觉得筋疲力尽,仿佛游子重返家园一般如释重负,却又无法抑制地心酸。
他被她吓了一跳,身体僵硬了片刻,才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一手轻轻抚上她的脑后,缓缓地叹息了一声。秋晨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抱着他,那样孤注一掷地,勒得她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
“暮衡。”很久很久,她终于松开手,低头喃喃地叫了一声,像是在说梦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啊。”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似乎想仔细地看清她,“你在N市的时候……我没有机会见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笑笑:“想知道,总会知道。”他好像很疲倦,说话的声音很轻,气息却沉重,一点儿也不像以前熟悉的他。
房间里满室的黑暗,秋晨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隐约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她不敢问,只是仓皇地在他脸上想找到什么。他伸出手指,在黑暗里找到她的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秋晨。”他缓缓地低声问,“顾知其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停了停,又问 “或者说,顾家对你们赵家来说,有多重要?”
秋晨语塞,一颗心直落下去。
他问完便不再说话,沉默了很久,慢慢地放下手说:“秋晨,方昌林是方子明的爸爸,对不对?”
虽然是个问句,却没有丝毫疑问的口气。秋晨心里一凛。他果然知道了。
“过去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就让它过去呢?”他似乎有些固惑地问,却好像并没有等她的答案,“这样处心积虑……有什么好处?”
“并没有什么好处。”秋晨呆呆地低头看着地面,“小过是为了心安,为了说服自己,终于替他们做了什么。”
“哪怕是冤枉好人?”他问。
“你是说,当年的事情不是你爸做的?”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希望,语气顿时有些激动。
他又犹豫了一下:“……那场大火没有直接证据显示是人为纵火……”
“我不要听纪大律师的分析。”秋晨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抓住他的衣角,“你告诉我,就以你一个儿子对爸爸的了解,是不是他?”
她问完,突然觉得有一簇火苗在心底里升起。快说,不是他,不是你爸爸害死了知其一家。
哪怕是谎话,我都会信。
她一直等到手心出汗,才终于等到他的回答,他说:“我不知道。”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带着深思熟虑的无奈。
她早已经料到这个答案,却依旧失神地退后了一步。
隔着不远的距离,纪暮衡的声音听起来却遥远而陌生:“秋晨。我明白你们的心情,但是,这毕竟是不光彩的事情,先不说当年的事情是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就算是,你们现在做的,跟我爸当年做的,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没有回答。
“其实方昌林刚开始跟天源接触的时候,他就已经怀疑你们的关系了。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他自嘲似的笑笑,随即认真地说,“你知不知道,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两败俱伤?”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秋晨无奈地摇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件事不是我说了算的。我们和顾家不只是有我和顾知其的关系,我爸和他爸,也是生死之交。”
纪暮衡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对于说服她这件事情,其实他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不过是给自己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找她,仅此而已。
他甚至开始后悔,不应该一上来就说这件事情。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她一眼。
古城里根静,静得能听见楼下的河水汩汩流动的声音。
秋晨一直没有开灯。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许她会好受一些。黑暗里,她隐隐约约地看见他退后了一步,一手撑着门边的矮柜。
她只当他要走,顿时便无比失落。
她早知道自己就像个孩子,而他就如同一块甜得发腻的糖果,一直得不到倒也罢了,让她舔一口再一把夺走,更让她受不了。
所以她逃得远远的,不敢再见他。
所以她此时情不自禁地走近了半步,想要留住他,可是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沉默了很久,他才先开口,低沉而小心地叫了一声:“秋晨。”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那股痛苦已经无可抑制地从心底涌出,让他管不住自己。
秋晨像中了魔咒一般,走到他的面前。
他猛地低头用力抱紧她,在她耳边不住地说:“是我不好……是我不理智……是我,我不应该来找你……”
一边说,一边不断地叹气,手臂收紧,令她无法呼吸。
她从未听过他这样梦游一般地喃喃低语,眼泪顿时便汹涌而出。
“暮衡……我们走好不好?上次你不是说留在美国不回来了吗?我们在那儿的时候多开心,我们去那边,找份工作,找个小房子,再也不回来,让他们去斗,这里的事情,我们什么都不要管,好不好?”
“我好不容易忘记他了,可是到现在他都不肯放过我,他是不是惩罚我,才让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可是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她的泪水浸湿了他整个肩膀,哭得几乎站都站不稳,一边哭,一边抓着他的衣角,不停地说。她已经憋了太久,演戏演了太久,终于无法支撑下去了。
他一言不发地把脸埋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努力安抚她,心却己经抽痛到无法呼吸,连着整个身体,都开始微微地颤抖。
秋晨不知道哭了多久,才抬起头来。
紧接着,一双久违了的微凉的双唇便覆了上来。
她启开双唇回应他,伸手解开他衬衫的扣子,抚摸他的背,被他抱着倒在床上,不顾一切地迎合着他进入自己的身体,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发自本能一般,犹如洪水泄闸,一发而不可收。
他是迷惘而冲动的,而她觉得无比快乐。
那是种即将堕入万丈深渊,却无所顾忌的狂妄的快乐。
明明已经累到极点,秋晨反而极其清醒,借着窗外红色灯笼朦胧的光亮,仔细地看着纪暮衡的脸。
他微闭着双眼,神色安宁。
她伸出手指,沿着他的眉眼脸颊,慢慢地勾勒着他的轮廓。那么久不见,他似乎又瘦了一点儿,棱角分明,在周围的一片红光下,脸色却显得很好。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跳让她沉溺,很久很久,终于坠入梦乡。
秋晨梦见自己和纪暮衡出海,不知道为什么,她回到了岸上,他还依旧站在船舷边。那船载着他越漂越远,漂到大海的中央,突然悄无声息地沉没在汪洋之中。
她顿时惊醒过来,发现天色已经有一点儿微明,而纪暮衡真的不在她身边。
她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起来,循着洗手间里微弱的水声找过去。
洗手间的门锁着,她透过门上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隐约看见他两手撑在洗手台上,低着头,脊背剧烈地起伏着。
秋晨立刻敲门问:“你怎么了?”
他低声答了一句:“没事。”接着便关了水龙头,开门走出来。
他的脸色不太好,手也凉得吓人,额头手心全是冷汗。
“哪儿不舒服,胃疼?”秋晨抓住他的手,着急地问。
他摇摇头:“没关系,大概是饿了,有点儿不舒服。”
“真的?”她担心地扶着他的腰。
“真的。”
“那你等等我,我刷牙洗脸,我们去吃东西。”
他轻笑了一下:“才五点不到,哪有东西吃。”
“那怎么办?”
“没事的,躺一会儿就好。”他一边说,一边走回床边躺下,接着拉秋晨躺在他身边。
他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地问:“昨晚你说什么?要跟我走?说话算数吗?”
秋晨犹豫一下,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似乎很开心,很欣慰,接着却说:“可是我不能带你走。”
她全身—僵。
“其实你也知道,我们都走不掉。”他撩开她散落的发丝,吻了吻她的脖子,“你能这么说,就已经够了。”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
他的眼睛很亮,微微笑着,看不出半点儿阴郁,像早晨初升的阳光般,温暖和煦。
秋晨也跟着笑起来,抬起手,轻轻划过他的眉心问:“为什么是你呢?”
她像是自言自语,语气有点儿困惑。
“是啊,为什么是你呢?”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你还说碰到soul mate的几率不到万分之一,结果几率更低的事情,都被我们碰到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谁的?”秋晨摸着他的脸颊,那儿有点儿刚长出来的胡楂,硬硬的,触感无比真实。
“那次送你回家,在楼下遇见了你爸的车。他的车牌很特别,也很容易查。”
“那你……”秋晨突然心底一颤,“你知道我是谁,还要跟我在一起?”
他闭上眼睛,在枕头上摇了摇头:“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感觉。”
“以前没有过?”
他再摇了摇头说:“遇见soul mate的几率,真的很低。”
秋晨不再说话,只是很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像是在研究什么。
“想什么呢?”他问。
“在想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一样活着,一样吃饭睡觉,只是不会有那么多快乐而已。”
他睁开了眼睛,认真地看着她说:“也许会有别人让你快乐。”
秋晨笑起来:“也许吧。人这辈子那么长,谁知道会遇见什么人呢?而且谁都不知道,我们俩最后会怎样。”
他微蹙起眉头,似乎琢磨了一下,才轻声说:“是啊。谁都不知道。”
秋晨再伸手,抹平他眉间的褶皱:“也许我们还会在什么地方遇见,然后就一直在一起呢?”
他没有答,只是一直那样温柔而专注地看着她。
时间的水流好像突然停滞了下来,形成一个悠长绵延的旋涡,只在原地打转,不再向前流淌。他的脸沐浴在初升的淡淡阳光中,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温暖。
后来秋晨才明白,一辈子确实很长,而跟漫长的人生相比,这一刻的幸福宁静显得如此短暂而珍贵。
只是当时看着他的时候,她没有想到,这一刻的美好之后,会有多少个寒冷寂寞的晚上等着她。
如果能够未卜先知,她会选择永远活在这一刻里。
永远。
在从东湾回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想到那个晚上,秋晨就会忍不住地笑。
她想到月光下他修长匀称的身体,她想到他湿润微凉的双唇,她想到他那一点点坚硬的胡楂,一样样,都历历在目,亲切熟悉。
即使他们没有再见面,她仍旧觉得他的气息就在身边,给了她无限的温暖。
她如同乘着旋转木马,绕着回忆里的他,一圈圈地旋转。
秋晨突然觉得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她跟李菲说了这件事情,李菲惊诧了半天,琢磨了半天,才说,她也觉得其实他们还有可能。
“是啊是啊,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我大概是不太合适跟他在一起,你让他怎么跟他爸爸交代呢?请原谅我,我的岳父要置你死地?我也不能说,我得跟仇人的儿子在一起。所以我可能要等一段时问,等这件事情收场。”她自己很理智地跟李菲分析。
“可是这事情肯定是两败俱伤,你打算怎么收场?”
“很简单啊。如果我家破产了,我就理直气壮地要他收留我,养我。还要养我全家。”
“那万一赵总手腕过人,翻云覆雨,真把天源给整垮了呢?”
秋晨想了想说:“我会求他原谅,把他追回来。”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就像他追我的时候那样。”
“真是作孽啊。”李菲感叹道,“你说怎么就这么寸呢?”
秋晨还是笑:“不对,这不是寸,应该说,这次的事情一结束,我们家就再也不欠顾家什么了,该为他们做的,我们都做了。我也不欠顾知其什么了。他以前对我那么好,我一直没机会报答他,现在都还清了。我可以自由地爱别人了。”
“少自欺欺人了,你早就自由地爱别人了。”
“……也对。”
“那你爱的人,最近有跟你联系吗?”李菲八卦地打听。
“嗯,有,又没有。”
“什么意思?”
其实秋晨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可以说没有联系,从来没有见面,也没有打过电话发过短信。
可是每天晚上照例十点到十一点,MSN上萧远山的头像会亮起来。
秋晨申请了一个新的MSN,把其他所有的人都转移到新的账号上去,原来那个,就只剩萧远山一人。
他们不说话,只是每天换一个自己的签名。
她每天在签名里写,自己工作辛不辛苦,学到了什么新东西,N市的天气如何,在哪儿找到好吃的本帮菜,等等。
而萧远山的签名,也不是永远不变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也很有默契地每天写,自己接了什么样的案子,打算去哪里拍照片,如何教会了无忌接飞盘,等等。
他们都像汇报工作一样,把自己生活里的琐事写在签名上给对方看。而每天晚上这一个小时看着他的签名,几乎成了秋晨最大的期盼。
偶尔在外面应酬不能用电脑的时候,她就用手机上MSN。
她心里总是隐隐约约地盼望着,纪暮衡会突然有一天给她留言说,我们走吧。
只要他说,她可以立刻收拾行李跟他走。
只是她潜意识里知道他不会。他那样理智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么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的事情。他们中间夹着两个家庭和太多太多的往事,是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
只有每天的一个小时,是他们不被打扰的,安静的,两人世界。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才九月底,秋风便已经四起,吹散了满地金黄的落叶,随风飘去。
傍晚秋晨回家的路上,看见无数萧索的落时,不知不觉地,有些莫名的伤感。
那天她的签名是:如此秋高气爽的季节,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有日照金山看?
夜里,她接到一个电话。
手机的来电显示上是一串很长的数字,像是国际长途。
她接起来以后,那边没有人说话。
秋晨腾地一下翻身坐了起来,对着话筒,小心翼翼地问:“纪先生?”
那头,他终于轻声笑了起来:“这样都能被你猜到。”
纪暮衡的声音不是很清晰,只是淡然而疲倦。
秋晨突然就哽咽了。
我很想你。
这几个字在喉头来回地翻滚,竟然始终无法脱口而出。
“那个……我想问你,鸡肉蛋花粥怎么做?”他也沉默了很久才说。
秋晨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问:“你半夜要煮粥?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没有。”他解释说,“我在国外,现在……是中午。”
她算了一下时差。
他应该在美国。
“怎么去了国外?公事还是私事?”
“私事。有个朋友在这边投资,想问我有没有兴趣。”他很认真地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