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不得不阻止他:“我对王崇娶不娶小妾,娶男娶女都没有兴趣,”她略一思索,试着问道:“这朝中,有没有能压过王崇的人物在,例如三公三师什么的…”
“自然是有了!”阿肆情绪极是激动,吓了谢安好一大跳,“若说这满朝之中最受陛下信任的,当属邵阳君李英知了!”
李英知…这个名字谢安曾有过耳闻,只不过是在街边路过少女的口中而已,只当又是一个受无知少女追捧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族子弟罢了。未曾想却是个有实权的…
“李英知,他是陇西李氏的人?”谢安一下就把握住了重点,自言自语道“这么说,陛下还是比较属意李氏的吗…”
心里盘算来盘算去,谢安始终抉择不定,她不由地叹气,抱大腿可也是门技术活啊。
被问到这,阿肆的神色神秘起来,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小姐这回可就想错了,李英知之所以得今上青眼,是因为他是陛下的私生子!”
谢安:“…”
四月初一,宜订婚嫁娶赴任见贵求财。
四更天才过,风过无痕花落无声,京城各坊各宅皆是人音悄悄。许久,一声轻盈的扑翅声挥起,一团粉雪悠悠从枝头坠落,打碎在树下人乌黑的发髻上。
谢安裹着油皮披风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她已在树下歪了小半个时辰了,根据情报,再过一刻,她身后巷中的那两扇朱红大门即会准时打开,里面的主人会乘着软轿去上朝。
天尚未亮,她一人蜷缩在角落里张口连天,强撑的眼皮渐渐下滑,闭上去的那一刻谢安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又逼得自己泪涟涟地继续打张口。就这么半睡半醒着她隐约听见了一串不高不低的人声,朦朦胧胧将要合眼时她忽然一个激灵挣扎着爬了起来。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时,人已大大咧咧横挡在并不多宽敞的石路中央,那笔直的站姿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什么人敢拦我们家大人的轿!”前方两侍卫拔刀而出。
谢安给自己打了打气,张开双臂先示意自己没有带长剑之类的凶器,随手抱手一揖:“在下淮州谢安,贸然拦轿实属情非得已,但请见邵阳君一面。”
轿中静默片刻,传来轻轻一笑:“谢家女儿?”
谢安一怔,咦,这位邵阳君的声音貌似,有点,小耳熟?
第六章
哎???
愣了须臾,谢安立即察觉哪里不对。她初来京城才一个月出头,除了科举之外她几乎在外露过面,可这邵阳君与她素昧平生,单单听她报上名号就大大方方点出了她的身份。
谢安忽然就有点不爽,虽说她已大致猜到此次她进士落榜十有八/九是有人冲着她背后的谢家从中作梗,但既然已经被你们坑了,可这么明明白白地摆出来岂不是在嘲笑之前百般折腾考科举的她就和跳梁小丑般白费功夫吗?
做人懂不懂含蓄啊,知不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她这种国家未来栋梁留点颜面啊。不爽的谢安还没与这当朝红人邵阳君见上一面,便小心眼地将他记了一笔,开口却是温温和和:“邵阳君果然是深得圣宠的当朝红人,不仅善揣圣意,既竟未见过在下却能一口道出我的身份,也是有心了。”
这话表面上是夸,其实暗中讽刺他邵阳君是揣摩圣意阿谀奉承的小人,还不忘顺带指一指她科举落榜是他们王李两家插手的缘故。
轿中人不觉眉峰一扬,嘴角扯了一扯,早前看这丫头样貌秀弱温淳,举止也算进退有度,原来都是装的。到底是骨子里流着名门谢家的血脉,嘴皮子和以前的老家主谢灵纯一样利索不饶人。
谢安说完心里煞是爽快,但微垂的面庞仍是恭谦有加,等啊等了半天正纳闷那邵阳君是不是起的太早又睡过去了时才听着他缓缓悠悠的声音飘来,满满皆是诧异:“你说你名叫谢安,又是名女子,本君说你是谢家女儿,难不成有错?”
“…”谢安大惊失色,这天下居然还有比她还厚颜无耻之人??!心里又是嘀咕,难道她真得想太多了,然而惊归惊,她反应极是灵敏,满是惶恐忙不迭致歉道:“是在下出言不慎,这点连三岁孩童都想得到,邵阳君怎会想不到呢。”
以退为进,把他和三岁孩童相比…李英知嘴角抽了抽。
白霜一默,生平第一次觉得,在不要脸这件事上,他们家少爷棋逢对手了…
“罢了,本君宽宏大度不予你计较。”李英知假作没有听出谢安话里的夹棒带刺,适逢远处皇宫第一遍钟鼓声响起,他便顺手推舟,声音一沉隐隐有些不耐烦道,“你若无事便退下吧,若耽误本君上朝便莫怪连同无故拦轿之罪一并把你给治了。”
之前与她扯淡争口舌之利也不见着急,现在倒摆起了官架子来,真是好大的官威,谢安不屑地悄悄撇了一下嘴。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再,开门见山,双手并起深深一揖:“在下并非无故拦轿,古有孟尝君礼贤下士,养客三千。世人皆传邵阳君德行兼备,堪比孟尝信陵,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凤非梧桐不落。故在下此次前来便欲贤主而侍,投入邵阳君您门下。”
“你是凤凰吗?”李英问淡淡一语,一针见血,“本官为此次科举主考,若没记错,你谢安可是名落孙山。”
“…”谢安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但痛脚被踩了个结实仍不免心中一噎。心中忿忿不已,老子要是考上科举吃上皇粮,轮到退而求此次来投奔你吗!她内心呵呵两声笑,话语仍是恭顺:“凤凰尚且须涅槃重逢方得现光彩,璞玉也须百日雕琢才能成型。科举虽能选优逐劣,但天下士子千人,进士才得几十人,机缘巧合之下邵阳君怎知没有才学出众之人被埋没呢?”
天地良心,最后几个字谢安竭尽全力才没说出咬牙切齿之感。如果不是你们王李两家捣鬼,老子也不必来这毕恭毕敬地求你。
还真把自己和凤凰,璞玉相比了,李英知啧啧摇头,这脸皮厚的。他悠悠一声叹气:“怕就怕你只是块顽石而已。”
信不信我拿石头砸死你啊!谢安肝火蹭蹭上涨,皮笑肉不笑道:“那就看邵阳君给不给一次验证在下是顽石还是璞玉的机会了。”
兜兜转转,问题还是回到这上面。
说老实话,从这一来一去间谢安已发觉对方并非是她想象中只会讨老皇帝欢心的酒囊饭袋,日后若入了他门下做幕僚指不定要受到多少刁难。可走到这一步,箭在弦上她已不得不发。再者,邵阳君确实是她千挑万选出的最好人选。一来他位高而权重,年纪轻轻已是门下侍中,前途无量;二来坊间传言他是老皇帝的私生子,真假待定,但就冲他没有皇室血缘却拿了那么一大块肥沃封底来看,八成他与皇帝的关系也不简单。到时候老皇帝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好抢人是不?
等了不知多久,谢安腿脚都站得酸麻了。外边朱雀大街上隐约传来了人声,早上巡逻的执金吾整齐划一的步伐声亦由至近,谢安内心暗暗焦躁,说好的赶着去上朝呢??答不答应给句话呀!
轻微的窸窣声在前响起:“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谢安不觉抬起头来,蓦然与一双不笑而弯的凤眸对了个正着。
春月西斜,天紫微白,落花无声,端坐轿中的青年面如脂玉,长眉飞扬入鬓,一袭华贵的紫色官袍穿在他身上只显风流,不显冗沉。明明是坐于轿中,谢安却觉得他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谢安是吗?”
这便是街头巷陌传闻里的邵阳君吗?谢安心中微微惊讶,好生年轻。
而且,最重要的是,谢安觉得这人好眼熟。声音熟,相貌熟…
她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腰边,差点脱口而出:偷玉贼!
这不就是那日看榜时扶了她一把,顺手摸走了她玉铃铛的王八蛋吗!!!谢安的理智终究战胜了情感,忍了再三,她忍住了冲上前去揪起他领子让他还玉的冲动。
李英知看着谢安脸上复杂多变的神色,知道她大概是把他认出来了,可认出来又如何。李英知眼中的笑意不觉更浓了一些,咳了声淡淡不悦地问道:“你如此盯着本君作甚,看来谢家的规矩也不过如此。”
白霜在旁边快看不下去了,少爷你偷了人家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也就罢了,竟然还嘚瑟上来。你造不造这会带坏社会风气,教坏小朋友的啊!
谢安心中也如白霜一样愤慨,但要寄人篱下,人家既然摆出了不认识的模样,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奉承了两句:“邵阳君天人之姿,叫在下一时看得出神,望邵阳君莫要怪罪。”
李英知沉下脸来,正气凛然:“只会阿谀奉承的人本君要你何用?”心中却是满意,这丫头人嘴皮子不讨人喜欢,眼色却还是有两分的。
现世报竟来得这样快,谢安泪流满面,她才嘲讽了他谄媚侍主,他就马上还给了她!多说多错,谢安索性以静待动,不吭声了。
谢安不吭声,李英知又不满意了:“怎么,无言以对了?”
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谢安牙齿咬得咯吱响,李英知心情愉悦地欣赏了会她咬牙切齿的神情,慢慢地用折扇敲着手背:“也罢,看你如此真情实意地求本君收留你,我也就给你一个机会。”
不是看在你是我未来靠山的份上,我现在只想真情实意地想弄死你,呵呵…谢安内心冷笑,面上又惊又喜:“在下多谢邵阳君…”
“谢字先别提,”李英知悠悠晃了一下折扇,“你要入我门下,先得过了本君这三关,看看你是否有真才实学为我所用。否则的话…”他不言而喻。
咦?谢安预感不妙。
李英知的第一关相当简单,整理他府中书库。
谢安心想,她可最喜欢这种简单粗暴不用脑的体力活了。而当她被白霜带到书库时,整个人登时就傻了。谁也想不到,一个门下侍中大夫府中的书库会比国子监里还要宽敞无边,看得谢安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别说三天了,给她三个月都整不完这么一个书山文海啊。算了,她还是收拾收拾回家嫁给老皇帝当小老婆好了。老皇帝看起来也没几年活头了,她费点心思河蟹掉他的大小老婆!实在不行再提前一步河蟹掉老皇帝及太子!随便找个宗室子弟扶持上皇位,然后…
呵呵呵,你个狗日的李英知,谢安心里狰笑不已,到时候我是让你进宫做太监好呢,还是把你送去专门好男色的魏博节度使那去做男宠呢?
“谢姑娘,少爷让你只整理国史这一块。”白霜浑然不知道眼前这弱柳扶风似的江南姑娘已将自家少爷给河蟹掉了一百遍,内心还颇为同情落到李英知魔爪里的谢安,遂好心道:“少爷给姑娘三天时间,这三天里姑娘要什么只管吩咐外边的人。”
“哦,哦…”谢安的魂被拉了回来,忙道谢:“多谢小哥提点。”
白霜同情归同情,但不该说的,例如“姑娘你快走吧,我家少爷从小就不知道下限是啥,跟着他还不如去给皇帝做小老婆”这种不忠心的话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所以他只能同情地目送谢安瘦弱的背影隐没在一丛小山般的书架中。
唉,少爷,我说您多少也干点人事啊。
第七章
且说李英知不早不晚踩着点入了太极门,尚未至宣政殿,便见百官两两三三折了回来。三师三公年纪大了不大上朝,左相崔凯去年冬天摔了腿告假至今,打头的便是右相王崇及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后面各部朝臣亦步亦趋地跟着。
这几人各个面色沉重少言寡语,李英知一见心中即明了几分,尚未上前,中书令先抬头发现了他:“邵阳君且回吧,今日陛下龙体欠安,休朝一日。”
李英知面露讶异并没有离去,而是眉头紧锁地遥望了一眼月华门后露出的宣政殿一角,嗓音压低道:“前几日陛下的气色看起来甚好啊。”
王崇这时似才瞧见李英知,咳了一声,本欲出口的中书令咽回了话。摆足了姿态的王崇这才捻须道:“邵阳君怕是不知,昨夜兵部工部两部急报,黄河下游的魏州河段决口,一夜水淹百里,灾情严重。”
黄河水患一直是本朝工事的一大难题,此河又被称为天上河悬河,两百年前文皇帝在时工部出过一位治水能人李泽,费十年之功,银钱亿万方将它疏通得当。而今百余年过去,上游河床砂石日益堆积,与下游落差越来越大。
每每一到冬末春初,上游雪山雪水融化,大量雪水涌入黄河,若是天公不作美,再下上连日暴雨,下游往往即是汪洋千里,一片民不聊生之象。又因本朝东都便处于此河下游,故而不论是前朝梁氏女帝,还是光复大统的同庆帝,当朝都没从放松过对黄河水患的治理。只可惜,工部之中再没有李泽这样的能干人,越治越堵,越堵水患越是严重。
可这说到底仅是工部之事,李英知满是不解:“这与兵部有何干系呢?”
王崇两绿豆大的小眼不动声色地在李英知脸上瞄了一瞄,发现他的诧异之色不似作假:“若是决口的是其他地方便也罢了,魏州是魏博节镇的要城,此地一决口当地的州牧便要调动府兵去救灾,孰知魏博的节帅竟按兵不动。这是什么?”说到这王崇脸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愤慨不已:“罔顾百姓性命,不听政令,这是造反!陛下听闻此事,气得头发发作,卧床不起。”
此言一出,几个朝中的要臣更是面如霜雪,有的长长叹下一口气。
大秦帝国虽还称大秦,但与两百多年文皇治世相较,已是今非昔比。外有突厥、吐蕃虎视眈眈;内有世家掌权,节镇林立,经历过女帝政变后更是军政紊乱,河硕河西几镇俨然有自立为王的趋势。
现在的大秦外表看起来依旧光鲜亮丽,内里却是一盘散沙,处处疮痍。前朝梁氏女帝在位时对着满地图的节镇便曾泫然欲泣:“吾国如孤叶,飘零何所至。”
水患本就是个难题,外加节镇似有异心,无怪乎同庆帝卧床不起。怕他不是气得起不来,而是吓得起不来。
“唉,眼下当务之急,是派个有声望又有才干的人去魏博稳住局势啊。”王崇重重叹气,周围一圈人皆变了神色,眼神躲闪。
中央朝廷想削藩不是一天两天,节镇也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听话乖巧的也便罢了,如魏博这般祖孙三代世袭经营下来的,怎可让你朝廷说削就削?外加魏博的老节帅与同庆帝他似乎还有些上辈恩怨在,从同庆帝登基到现在没少膈应他。现在这关头,明知魏博图谋不轨,还代朝廷去赈灾维稳,那不是送死是什么。
王崇这话显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李英知微微一笑,甚为赞同地用玉笏敲敲掌心:“相爷所言甚是,此等要紧之事想来必须要寻个陛下信得过的人去才可行。”
上钩了,王崇心喜,才要开口却听李英知又道:“我听闻右相家公子前日刚从外州调回京中,令郎在淮南时的政绩英知早有所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越说王崇的脸越黑,将要插口之时李英知笑融融道,“右相是朝中股肱,又是陛下心腹之臣,若是令郎担此大任,想必陛下定是放心无忧啊。”
一句话,堵得王崇一口血含着咽下去又喷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李英知都把他捧上天了,旁边谢家子弟若有若无的目光还往这在飘,他若说个不字,怕立即就会被逮着漏子告他王氏贪生怕死不为国尽忠。
“哈哈哈,此等要事想必陛下心中自有人选。”王崇打了个哈哈,一笔将此事带过,背后直冒冷汗,这李英知还真是陛下的亲儿子,笑里藏刀半分亏都吃不得。
“这是自然。”李英知笑意盈盈。
已被黜落出科举的谢安自然无缘这朝中的刀光剑影,也尚没有资格去为这风雨飘摇的国家忧国忧民,她此刻正坐在满地的书籍里,为能成为当朝最不要脸之人的幕僚而愁眉苦脸。
“仅是国史这一块”说得轻巧,李英知这府里的国史自西周诸侯各国至今千余年,正史、别史、杂史、野史,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没有的。谢安粗粗打量一番,足足不下数百本。眼下这数百本史书和从垃圾堆里刨出来一般,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地散落一地。这也便罢了,李英知这可恶的酷吏竟还要她一笔一划列出个书目,编个序列号,好方便日后查找。
这根本是短短三天常人无法完成的任务嘛!
“可恶!可恨!可耻!”谢安把桌子拍的啪啪响,“杀千刀的李…”想到现在身处的地方,她顿了一下继续嘛:“杀千刀的李叉叉你不得好死!”
外边的侍从听得心惊胆战,乖乖,这个小娘子看上去貌美文弱,骂起人来声势全不逊于男子。至于内容,虽说都知道骂的是他们家大人,骂的也甚是难听,但…既然白霜侍卫都没什么激烈反应,大家也就围观围观算了。
至于白霜嘛,望望天。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还是非常非常地…理解此时的谢安的。
骂了一会泄足了气,谢安定了定,默默地一本本拾起史书。
光收整这数百本史书就花了谢安一整天的时间,从早到晚,几乎没个休息的时间,中途就草草喝了两口水和啃了两口馒头就又投入到了整理书籍的大业之中。等外头的白霜催她回府时,她抬起酸痛的脖子才发现屋里早已上了灯,窗外已经黑透了。
可地上还剩了近百来本没有收拾,谢安思量一下,揉着坐木了的腰,拖着发麻的腿挪到桌前,捡了笔墨迅速地写了个纸条递了出去:“麻烦小哥替我送往宜和坊十三巷的谢府交给谢一水谢大人。”
奉命盯人的白霜抱剑正对着月亮发呆,被谢安这一唤惊了一惊,接过纸条说了句:“谢姑娘唤我白霜即可。”
蓬头垢面的谢安想也没想答了句“哦,劳烦白霜小哥。”刷的,又缩回脑袋,留下白霜对着重新关上的书库门囧囧有神。
…
白霜出府送信时恰好遇上了带着三分醉意回府的李英知,李英知边解披风边瞥了一眼他手中纸张:“给谁送信去?”
少爷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不是您让我去盯着谢小姐,除了给她还能是谁。白霜内心吐槽着,如实回答:“谢家小姐的。”
“拿来。”李英知伸手。
白霜犹豫了一下,终是默默双手奉上。
雪白信纸叠成个工工整整的长条,边角相扣严合,打开颇为费力。李英知扫过一眼,什么也没说慢条斯理地撕成数片丢于脚下,行凶完毕即施施然地走了。
白霜目瞪口呆,少爷您偷看别人家姑娘的家信就算了,竟然连还都不打算还吗!!!
李英知半道劫走了谢安的信,直接导致了从珊瑚嘴里逼问出谢安下落的谢一水寻上了门。上门的谢一水心情是复杂的,这邵阳君前不久摆明了坑了自己一把,这寻上门去岂不是自取其辱。可谢安她…这马上要进宫的姑娘在个年轻男子府上待了一整天现在还没回来,传出去给陛下知晓怪罪下来,他谢一水有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谢一水左思量右思量,最终还是带上份厚礼忐忐忑忑地登门找闺女来了。
谁想竟是连李英知的面都未见着,邵阳君幕下的家臣不卑不亢地对他道:“公子入宫还未回府,临走前让我传话给大人,令嫒白日贸然拦轿本该治罪但考虑到她年轻不懂事便让其在府中劳务稍作惩戒。侯府护卫百余人,定会护小姐无虞,还请大人放心。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谢一水不说好大一个官,但好歹也是堂堂四品大员,他们谢家还没倒台呢,竟就公然敢扣人!谢一水鼻子都气歪了,撸起袖子刚要发威,就听那家臣又高深莫测道:“公子说,这两日陛下可正为黄河水患治理人选的事发愁呢,谢大人莫不是想为君尽力?”
“…”谢一水瘪了,谢一水怂了,谢一水还想抱着几个小妾安度晚年,所以灰溜溜地走了。
对此浑然不知的谢安正对着昏黄烛光,将一本本史书分门别类放好。分着分着,她就着随手翻开的一本野史挪不开眼了,看到尽兴处不禁捧腹大笑,在看到其中主人公国破家亡时与爱妻分别时忍不住潸然泪下,抽抽搭搭。
又哭又笑,真是个疯子。
路过对面游廊的李英知无意目睹此幕,摇摇头摆袖而去。
夜深人静,累极了的谢安趴在摊开的书页上沉沉睡去。她手中攥着的那一页,上面不知谁提了一句前朝杜工部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国破山河在…
谢安不知做了个什么样的梦,梦里的人站在高高的楼阁上也低低吟诵着这一句。
三天,不长不短,中间足以发生许多震撼朝野的事。
譬如魏州水患进一步加剧,有流民聚众起事,攻击州衙;又譬如当朝红人李英知在天灾人祸之时还与光禄大夫等人饮酒作乐,引得陛下龙颜大怒,被罚去魏博赈灾,不完成任务便要以死谢国;再譬如…
历经三天三夜,几乎不眠不休,谢安总算将那几百本国史整理完毕。
李英知随意翻了翻她递上去,抄写得工工整整的书录,就将它们丢到了一边。
这个混蛋!谢安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如此不受重视,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字迹尚算工整,抄录得也算完整。”李英知敷衍地夸奖了两句,这位大人今早才被陛下当着百官的面训了一顿还被逼着立了军令状,现在看起来一点殊色都没有。
要么心够大的,要么…此人当真是深不可测,谢安暗自提了两分小心。
李英知摇摇扇子:“第一关就算你过了,那么第二关嘛…”
谢安忍着浑身上下的酸痛,心惊胆战,千万别再让她去把史书旁边那堆水文地理再给收拾了。
李英知吊了她半天胃口,薄唇一启,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世间是黑还是白?”
谢安头大如斗,从小她学动学西就是不爱学哲学,长大了也一样,最烦“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到哪去”这类虚无缥缈的问题。与其有这个闲工夫,思量世间愁苦黑白,不如随着王妈多学做点点心慰劳她在课业中饱受摧残的身心。
与李英知面面相觑了一刻钟,在他将要不耐烦地起身时,谢安硬着头皮答道:“呃,把眼睛睁开,这世间就是亮的,闭上眼睛它自然就黑了。”
躲在房顶偷听的白霜差点没掉了下来,这谢家小姐回答也忒实诚了些吧。
才站起的李英知又重新坐了下来,狭长的凤眸就那么不喜不怒地看着谢安,看得她浑身发毛站不住时轻轻一笑:“有些意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谢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第二关,而第三关嘛,李英知说,这需要她亲身实践。实践的内容嘛,邵阳君优雅地端起青瓷茶盏吹了吹:“随我一同去魏博治水。”
眼下是个人都知道,以李英知京官的身份入魏博等于是入鬼门关。
第八章
魏博节镇隶属河北道,下辖魏、博、贝、相等六州。谢安并不知道此地此时的水患与可能发生的兵变,但她知道这个河硕三镇之一的魏博镇从来都不是个好啃的骨头。
大秦节镇繁多,但最著名的便要数河西河硕这几镇,其中以河硕三镇势力最为庞大。据谢安所知,因为姻亲关系,魏博节镇是这三镇里比较亲近中央朝廷的一个,但这也是相比较而言。
打个比方,河硕其他二镇是老虎的话,魏博则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可有的时候,老虎与狐狸相比,谁厉害还真不好说。谢安的老师童映光曾对她说过:“如果当年梁氏女帝没有嫁个公主去魏博,现在的大秦可能就已经被河硕这三只老鸟给搞死了。可也就是因为嫁了这么一个公主,女帝没有狠下心来废了魏博,要不然现在也有可能仍是女帝当朝。”
十几年前,也就是这河硕三镇临时反水,率三十万大军协助同庆帝逼宫东都,光复了李氏正统皇朝。风水轮流转,十几年后,魏博又一次成为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这藩镇与皇帝的关系,就好比一对怨侣。谁也离不了谁,谁也容不下谁舒坦。”童映光打了个自认为很恰当的比方,而谢安听后却随之联想到六十好几的同庆帝与藩镇五大三粗的节帅们执手相看泪眼,你一口“你个讨厌的冤家~”,我一口“你个烦人的死鬼~”此类情景,不由狠狠打了个寒颤。
扯淡到最后,童映光灌了好一大口的酒,下了个结论:“如果想坐稳这江山,河硕是一定要废的,但没有万全之策,它们万万不能动。”他刷地抽出腰间佩刀,在谢安惊恐的眼神里比划了两三下,“河北人凶悍起来,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我们这的娘炮子过去就是洗干净伸长脖子给人宰的。”
谢安老家淮洲也属于一方节镇,说起来离李英知的封底邵阳郡还挺近。淮洲的节帅历来是朝廷外派出的文官,管理政务有一套,打起仗来却不行,完全靠左右两边邵阳与洪岳帮衬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一带的节镇都没什么野心,也不喜欢动刀动枪,几十年来无战事。偶尔有西北,河北的过来抢地盘,大家抱成一团,倒也没吃多大亏。
一堂课上下来,谢安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不到万不得已,河硕三镇能不去招惹就不去。行走江湖安全第一!”
所以李英知提出这儿一个要求时,谢安一下就懵了。
“怎么,不敢去了?”李永志似早预见了她这反应,脸色淡淡,“做幕僚既是为主参事谋划,主家好吃好喝地供着,难不成就是留你在京中和其他小姐们一样读读诗赏赏花?既是不愿,便离去罢。”说完拿起一本书来再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