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色极淡,苍白的脸上,双目冷冽得令人心惊,按在桌案上的手用力至青筋浮凸,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暂留这妖孽,待通与冀州侯苏护,立斩于辕门,首级悬于都城,示众五日,曝尸于荒野,不得收殓!”
那语意狠极憎极,苏苏难以分辨他此刻的心绪。
似不愿立刻处死她,被欺瞒背叛的愤怒却又阻塞于胸不能释怀!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苏苏自不会天真到以为帝辛最后会放过她,却又不甘心放弃求生的希望。但如今维系她和寐喜联系的翎羽已被闻仲毁去,关押她的牢笼又被重重把守,笼上的符咒更是防止妖邪相救,若是有妖怪触动,便会立即启动阵法,闻仲也会在第一时间感知到。
她透过笼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定在头顶凿开的天窗,与其说窗,不如说那只是两个巴掌大的透光洞,白日凭借阳光投射的角度打在殿内的美玉良金上,使之越发辉煌内灼。
她从那方巴掌大的洞眼看着那弯沉默地伫立了千万年的苍穹,胸中涌起一丝无以名状的悲哀。
这里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她从未如此强烈的感受到孤独。
她像是一个蹩脚的演着不属于自己的戏码的小丑,所有的谎言,悲喜,哀怒,惊惶,她已经难以分清哪些是被强制赋予的,那些是自己的?
头顶的满天神佛在看着她,也许在嘲笑,也许正叫好。
但她很孤独……
她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是生存。
很多时候,她在平静的做着每一件事情,不管是微笑或者是眼泪,不管周围是安静抑或是喧嚣……
在人潮汹涌之中,她清晰的被孤独包围……
她想离开这里……
她不甘心怀抱着孤独死去……
她不甘心……
“妲己。”
那个熟悉而陌生的清冷声音道。
她回过头,视线与姜尚静静的交汇,他总是以一种绝对安静的姿态看着她,不带怜悯,不带感情。
那个真正的妲己,原本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事到如今,你可有悔意。”
他身着月白华衣,在微渺的星光中仿佛蒙着一层薄光,对比一身血污遍体鳞伤的苏苏,那不染红尘脱离于世的模样令她突生一股将他扯下神坛的冲动。
她的肩膀和双腿因为长久没有得到治疗,两天两夜过去了,已经微微化脓,只余下麻木的钝痛。她动不了分毫,只能尽力让自己不狼狈的迎视他,启唇,“这条路,我没有选择,也从未容我选择。”
“妖狐,究竟你入朝歌意欲为何。”
苏苏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靠!如果这理由能说她早就说了,还用这么窝囊的憋着么!
他见她沉默下来,没有回答,他也不再开口,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苏苏唤住他,“你今夜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索性也不卖弄什么风情,反正她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无法引诱到他,便也不跟他迂回直接单刀直入。
“那么你必须告诉我,你此行是否欲祸乱天下,危害苍生。
苏苏闭上嘴,踌躇了下。
“那我也无话可说。”言罢,姜尚毫不眷恋的走出大殿……
千钧一发之际,苏苏大声叫住他,“姜尚!你就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这等死吗?”
说完之后,苏苏觉得自己的心脏瞬间悬了起来,之所以会大胆的对他吐露这句话,全是依凭那日梦境中那一幕,她并不知晓从前的姜尚与妲己是什么关系,但她不想死,便狠心一赌!
赌他对妲己这份似有若无的不忍。
苏苏缓缓勾起嘴角,显然……
她赌对了。
他在殿门前终于停下脚步,并未开口,却也没有回头。
“我也已经受够了这么悲惨的自己……”女子在他身后如泣如诉,“请你别离开我,姜尚,我不要死,请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背对着她,长久的沉默着,却始终没有再离开。
苏苏牢牢的捕捉住留下他,逃出牢笼的每个机会,越发低柔了嗓音,如迷惑般哀求道。
“请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以后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我都听你的,别走,求你了,别丢下我……”
他的背脊紧绷而僵持着,终于道,“妲己,你总是如此,总是满口的谎言……”
“我是认真的,姜尚,我是认真的。求你了……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女子柔软的声线近乎情话般,低喃……
“我想跟你走,求你,带我走……”
轩辕坟
寐喜在修炼之中突兀地停下,这两日隐隐有些心绪不宁,他闭目强迫自己继续修业,却发现如何也集中不了心神,只能烦躁地停下,走出洞窟……
夜幕中,弦月一日日丰盈起来,再过五日便是七月十五,离帝流浆降世的时间越来越近……轩辕坟内的妖怪们昨夜就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寐喜却不想太早入宫,相思的滋味是如此蚀骨,若是再与她朝夕相对……
“寐喜大人!”早一日入宫的小妖突然透过心音焦急的呼唤道,“寐喜大人,出事了!”
少年心一跳,沉声道,“是宫中出事了吗。”
“是的,大人。这两日朝歌已全面封锁了所有妖怪的行踪,”今日他是冒死方在闻仲眼下逃出朝歌……
“禀大人,出事的是妲己,妲己被闻仲打回原形了!”
始现真身(下)
笼上所贴的符咒乃是为妖邪所设,闻仲如何也想不到,会放走这只妖狐的人,竟然同为修仙者。
苏苏背倚着牢笼,眯起眼看着姜尚蹙眉开始破闻仲的聚元阵……
她向来不是个愿意坐等在高塔中,期盼王子拯救的公主。若要选,她宁愿是个女巫,竭尽全力的把握每个机会伺机逃出牢笼。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东方渐渐亮了起来……
姜尚破解到最后一步阵法时,突然停下来,凝视着苏苏,道,“因为不想死,不想一个人,所以才挽留我,要我带你走吗?”
“我……”苏苏顿了下,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模糊地道,“我很高兴那个人是你,姜尚,我希望带我走的那个人,是你。这句话是真心的。”
他似怔忡了下,终于抬手解开最后一步阵法,只道,“只要你不再欺我,不为祸众生……”
“……你可以留在我的身边。”
金色的磷光四散开来,禁锢着苏苏的铁笼微微颤动了下,在瞬间化为粉齑……
失去了笼子的支撑,原本倚靠在笼上的苏苏猝不及防地朝后一倾,倏地,一只手托起她的腰,在她落地前稳稳抱起她,没有让她的伤口再迸裂第二次。
苏苏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竟然在姜尚怀中……不久前他们还是水火不容的对立方,人生境遇真是不可思议。
他虽然横抱着她,双臂却又远远隔开,在身体之间空出一个距离,这个不含情愫的拥抱令苏苏感到安心。
行至殿门,一路上都没有看见守卫,苏苏道,“是你来时将他们都引开了吗?”
姜尚颔首,“他们全在偏殿休憩,再过两个时辰方能醒来。”
苏苏“唔”了一声,也不再多言。
“狐狸!”
踏出殿门之后,熟悉的呼唤声令苏苏迅速转头,盯着墙角那只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的白兔。
“太好了!原来你有救兵啊。这两日我就在墙角一直打转,外面又风声鹤唳,我只好每日都来门口转转,看看能不能运气不错的混进去救到你呢……”
这只兔子啰嗦个没完没了,苏苏不着痕迹的偏头,见姜尚正凝眉盯着这只白胖的兔子不放,低声道,“那个,你……能不能就直接忽略它,别收了它?”
姜尚闻言,却是微讶的低头看向她。
苏苏内心低咒,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操心这些小妖的生死干嘛,她何时这般无私伟大过。口中却违背她意志的继续道,“它非常弱,每天的食物也只是白菜萝卜,毫无任何杀伤力,修行不易——”
“狐狸,”打断她的话的却是兔子,兔子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不满的瞅着她,“我哪里有那么弱啦!想当年,我还曾经在轩辕坟……”
“闭嘴!”苏苏恨恨道,真是死到临头还这般较劲。
姜尚却是冷冷地睇了兔子一眼,熟门熟路地不悦道,“你下昆仑之后,就是在轩辕坟蹉跎岁月吗。”
OMG ~他们原来是旧识?
苏苏:“……”
这年头,就连一只兔子都是有背景有来头的么?
“你果然还是这么无趣啊。”这么快被揭穿了老底,兔子遗憾地对姜尚“嗤”了一声,调过头以屁股对着他,摇了摇兔子尾巴,这耍贱的模样……实在是令人辛苦的按捺住抽打它的冲动。
姜尚深呼吸了下,抱着苏苏直接越过它,朝鹿台出口直去。
“妲己,”被抛在他们身后的兔子突然道,“看来你果然是服了玄丹了,现在的你……瞧上去真是悲惨呢。”
苏苏扭过头,身后那只兔子的身形渐渐拔高,终至化成一个人形,但她的视野有一半被姜尚挡住,模模糊糊地看不分明。
“别看我了,小寐喜已经赶来了,若你不去见他,那痴儿怕是拼死也要翻遍王宫将你找出来。妲己,你这招蜂引蝶的功夫还是没拉下呢。”
苏苏闻言,被长长的宽袖掩住的五指蓦地蜷紧,抓着指下的衣襟,却未有一语……
姜尚速度不变,不过眨眼间,便已到了鹿台前殿。
还未到出口,一阵长铃骤然划破天际!
这是闻仲的警妖铃,两人胸中俱是一凛,只见出口处已被遮天蔽日的妖气侵袭……
鹿台
轩辕坟众妖尽被遣散,潜伏于王宫各处,以待十五月圆的帝流浆。
寐喜单手横刀,独自一人站在鹿台前,长刀直指闻仲,“她在哪里。”
闻仲高坐在黑麒麟上,腰上的蛟龙金鞭嘶吼着开始扭动挣扎,他长发如雪,服帖的直披肩下,“孽畜!竟敢再入王宫撒野!”
“她在哪里?”
少年只执着的再问一次,身后“轰”地一声,霍然现出一头巨大的火鸟,火鸟尖厉地长鸣着环绕着少年狂舞,翅膀上点点星火洒落半空,他平静的一字一句道,“苏苏在哪?”
闻仲冷哼道,“皆是一丘之貉,吾送你与那妖女相聚!”
言罢,厉喝一声,右手一扬,腰间的长鞭如金色闪电般疾射而出,那金鞭在半途便已迅速化为两头蛟龙,长嘶着轰击向寐喜,一时飞沙走石,侍卫们有的走避不及,被这疾风吹得连退数步,踉跄难行。
寐喜一头长发只在脑后松松扎成一束,长及脚踝的发肆意翻飞,红唇一抿,他双掌柔劲一转,其势虽柔,却如奔雷急速,胸前随着他的动作,一面巨大的火盾如实体般凝聚成圈!
那双蛟龙轰然一声飞撞在这面火盾之上,击起的团团火焰哔啵作响,散落四面!伴随着火焰落地时地轰然声,周遭的草木建筑纷纷被点燃,一时火光冲天!
“孽畜!休得放肆!”闻仲眉宇间腾起杀意,金鞭倒转,深探入底下卷起一大片泥沙朝被笼罩在火焰中的树木建筑包裹而去,阻止火势的进一步蔓延!
少年立刻见缝插针地踩在火鸟之上俯冲向闻仲,其势凶猛,五指成爪,锋利的指甲暴长数尺,火焰如蛇般缠绕住他的手臂,声势骇人无比。
近到跟前,火鸟与黑麒麟嘶吼着缠斗在一起。
闻仲平坐在黑麒麟背上,金鞭还未来得及收回,他眉峰不动,竟也不闪不避,硬生生接下寐喜这全力一击!
只听黑麒麟悲鸣一声,承接住寐喜的力道霎时载着闻仲从空中跌落!
闻仲十指也双击而出,有如实质的气劲和寐喜隔空相对!
只听凌空几声沉闷的砰砰声,少年嘴角溢出血丝,倒飞数米,随后一个利落的翻身,重新停在半空。
至于黑麒麟自没有这般幸运,轰然一声,地面被撞出一个数十米的深坑。
闻仲被这强烈的气劲也震得气血翻腾,勉力按捺下胸中四散的真气,从黑麒麟背上飞身而下。
那黑麒麟哀鸣几声,摇摇晃晃地跟着要起身,却又再度跪坐于地,闻仲缓缓抚摸着黑麒麟的背脊,示意坐骑稍安勿躁,先行撤下,眼带罕见的怜意,随后转向寐喜时,杀意越发高涨。
数月不见,这孽畜的修为又精进许多,如若继续放任下去,百年之后,必成大患。唯今当趁他羽翼未丰之际,彻底斩草除根……
“寐喜!”
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意料之外的女声打破局面。
苏苏赶到时正看见寐喜抬手粗鲁的擦去先前对战时嘴角的血丝,不由脱口唤他。
少年循声望去,见苏苏正一脸忧心的望着他,目光触及到她身上的斑斑血渍后,倏地瞳孔紧缩,“谁?是谁伤得你?”而后目光转向横抱着苏苏的姜尚,冷意更甚,明知故问道,“是他吗?”
苏苏摇头,却也知闻仲乃是地仙,寐喜短时间内或可一敌,但若是陷入缠斗,怕会落了下风,因此闭口不谈究竟是谁伤她。
寐喜双眼移向闻仲,“是你吗。”虽是疑问,但却用笃定无比的语气道。
“是又如何,”闻仲道,双眼却是紧盯着姜尚,“是你?竟然是你放走这妖女?身为仙家弟子,你何时与这些妖祟勾结!”
“抱歉……”他垂下眼,歉然道,却没有松开抱着苏苏的手。
“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也无话可说,只当替你师傅清理门户!”话才刚落,闻仲收回金鞭,如电般轰击向姜尚!
寐喜错身在半空五指连弹,点点焰火如繁星坠地,高速而精准的逼向闻仲。
闻仲只得侧身一避,这一秒的空隙,姜尚却未发起攻击,只轻点脚尖倒飞数十米远远避开,只守不攻。
寐喜暗咒一声,再度催动妖力如一叶飘萍般扶摇直击向闻仲,闻仲只得暂弃姜尚后退一步转身相迎,眼见寐喜这一击就要落空,却不过瞬息,他盘绕指掌之上的妖力霍然凌空击出!似一个无形的由火焰汇成的指爪继续轰向闻仲!
闻仲骤然一惊,及时纵身而起,知是方才有些托大,小觑了这妖怪。那避开的一掌落到偏殿的围墙之上,无声无息……
此刻一阵几不可查的微风拂面,那围墙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如冬雪一般,瞬间消融了!
从姜尚怀中传来女子的惊呼声,闻仲利眼锁住她,当初这妖女要入宫,他便知道势必会引起连番波折,一切因她而起,如今这祸首仍好整以暇的在背后想做收渔人之利?他断断是不会容她!
眼中厉芒一闪而逝,闻仲真气席卷全身,力逼而出!
苏苏和寐喜相视一眼,在这电光火石间,苏苏在心中努力朝寐喜呼唤道,“除了挡住闻仲,还要攻击我,攻击我……”
不知是否真是心灵感应,抑或寐喜此刻正有此意图,他后发制人,头顶火鸟瞬息化为利剑,剑气纵横间,火光飞溅,阻了闻仲攻势的同时,还有一部分火焰袭向姜尚,竟是隐隐有攻击挑战之势,此刻姜尚正抱着苏苏准备继续回避,寐喜这一击,也瞬间封死他的后路。
姜尚只得正面迎上闻仲,不过眨眼的功夫,三人在空中就迅速过了数招……蓦地,女子的伤势被这漫天杀气和凶险斗法无意中波及到,压抑着痛呼一声。
姜尚动作缓了一缓,闻仲随即金鞭长卷而去,在金鞭跳脱化龙之前,姜尚终于出手了!
他单手握住金鞭一卷一拉,无声无息地顺势贴近闻仲,掌中青芒蔓延成网,封住他的攻势。
同一时刻,寐喜在空中蓦地折身而下,妖力呼啸着,疾灌而出!
刹那间,地面隆隆,三人缠斗在一起,在这恐怖的气劲之下,以闻仲的立足之地为中心,呈龟裂之势蔓延到方圆数十丈内!
闻仲此刻被二人封住动作,无暇他顾,却未想到胸前蓦地一痛,真气狂泄而出!
眼前孱弱的女子勾起往日柔怯的笑容,长长的宽袖下却是紧攥着一支铜簪,在场最无害的兽终于伸出隐藏的利爪,借着姜尚与他这般贴近的距离,猝不及防,狠狠将铜簪刺向他的心脏!
闻仲捂住胸口,于对战中霍然受此一击,胸中真气外泄,连呕出鲜血倒飞而出!
“太师!”
远远观望战局的宫人不由惊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