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着睁了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可是,他又想: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只是个噩梦呢?
他总不回去,已经欠了奶妈子一个月的工钱了。
他也已经知道了包围他们的敌人,是段人龙。
段人龙不接受陆健儿的投降,甚至根本不给陆健儿一个示好的机会。很显然的,他就是要让陆健儿死。然而杀过他的人不止一个陆健儿,其中也有他金玉郎一个——甚至,金玉郎想,段人龙可能更痛恨自己。
因为他和陆健儿不一样,陆健儿和段人龙一直是一对敌人,他们无论谁杀谁都是合情合理,可他和段氏兄妹的关系就复杂了,虽然他杀段人龙也是迫不得已,但他想,段人龙未必这样认为。
投降这条路已经是走不通了,留下来是等死,向外冲是找死,唯一的法子,就是悄悄的逃走,这些天来,逃兵是越来越多了,虽然逃兵也是谁见了都抓,但他有个特别的优势: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个兵,他的头上没有军帽勒出的印子,他的手指没有开枪磨出的老茧,只要把身上的军装一脱,那么任谁也看不出他会和“逃兵”二字有关系。一旦离开了这一片是非之地,他就满可以买张火车票,安安然然的回北京去。
至于陆健儿,就让他见鬼去吧!金玉郎和他做朋友也真是做够了,和陆健儿同行的这一段人生,比噩梦也强不了多少,所以他亟需摆脱这个人,开始一段新生活。
金玉郎决定做逃兵,而且不会再等,说逃就逃。毕竟战场上风云莫测,谁知道陆师的士兵饿极了,会不会哗变?别说那些士兵,就连他这个胃口和鸟差不多的人,这些天都一直没吃饱过。扭头望向窗外那一小片铁灰色的天空,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了?上午?还是傍晚?
掏出怀表看了看,原来现在是傍晚,傍晚好,再等一等天就黑了,逃兵都是天黑行动,他也一样。
房门一开,他抬头望去,看见了陆健儿。陆健儿端着个搪瓷杯子,杯子里头不是水,而是一个冷馒头。进门把这杯子递向了金玉郎,他没说话。
金玉郎从杯子里掏出了那个冷馒头:“你吃了吗?”
陆健儿端着杯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点了点头。金玉郎看着他,就见他脏而瘦,一张脸灰扑扑的胡子拉碴,眼珠子似乎都不大转。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等死之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永生永世都会是风光无限的陆大少爷,没想到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就要做个饿死鬼。
一个冷馒头,是扭转不了他这饿死鬼的命运的,所以他把它给了金玉郎。金玉郎咬了一口,三嚼两嚼之后便皱着眉头往下硬咽,陆健儿知道他吃不惯这东西,望着他想了想,陆健儿忽然起身出了去,片刻之后回了来,他递给了金玉郎一杯热水。
金玉郎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向他一笑:“别对我这么好,我害怕。”
“你怕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孽,我怕你。”
陆健儿也笑了一下,然后他唤道:“玉郎。”
金玉郎抬了头:“嗯?”
“你恨不恨我?”
“我恨你做什么?”
“别装傻,老实回答。”
金玉郎摇了摇头:“不恨,这事又不怪你。父亲打了那么多年仗,这回不也是败了?”
陆健儿沉默片刻,又道:“若是最后突围不成,恐怕,你就要和我……”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的停了停,声音随着脸色一起黯然下来:“你甘心吗?”
金玉郎一手端着搪瓷水杯,一手捏着大半个馒头,眼睛盯着陆健儿腰间的手枪皮套,手枪皮套没系严密,露出里面银色雕花的手枪柄。那是一把在比利时定制出来的好枪,陆健儿专用。
枪很好,可惜陆健儿的枪法一般,不过凭着此刻他们之间的咫尺距离,陆健儿就算闭着眼睛开枪,都能将他一击毙命。所以他含糊着只是苦笑:“你别问我这话,我本来就怕,你这么一问,我更怕了。”
陆健儿直视着他:“回答我,你甘心吗?”
金玉郎像是被他问住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做了个深呼吸,他抬眼正视了陆健儿:“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和你一起死,我甘心。”
陆健儿看着他,看了良久,末了向他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好,有你这句话,我就也放心了。”
他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来回了头,又道:“我说句自私的话,现在我开始庆幸这一趟带了你来,起码到了最后关头,我身边还能有你这个兄弟陪着,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金玉郎笑了:“你又说这种话来吓我。”
“别怕。”陆健儿将他上下打量了:“我们还没有走到绝路,希望我们最后都能跑出去,如果实在是跑不出去,我也一定会先给你个痛快,不会把你丢给段人龙。”
话音落下,他这一回是真的走了。金玉郎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随即低下头,继续咬那个冷馒头。这冷馒头实在是难以下咽,但他夜里是要做逃兵的,一个好逃兵,至少得有逃的力气。一边用力的咀嚼,他一边回想着陆健儿方才那一番话,有些恐慌,也有点想冷笑。陆健儿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自信,竟认为他会愿意陪着他同生共死?
真是神经病!
咽下最后一口冷馒头,他咕咚咕咚的喝了杯中热水,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他所在的地点,乃是师部的一楼,天已经黑起来了,最近的几个夜晚,陆健儿会在阵地上长时间的来回的巡视,今天也不例外。金玉郎站在窗后,目送着外面的陆健儿飞身上马,带着一队卫士离去。
等陆健儿走远了,他转身回到床边,弯腰从床下拖出一只皮箱,箱子里是他来时带的行李,都是衣物用品之类。他火速的脱了军装换了便装,然后再把军装穿到最外面。手枪他始终是不大会用,于是他提前给自己预备了一把军用匕首。匕首就掖在腰带上,照理说也是用不上,只不过是带着壮胆。一旦出了这个包围圈,到了安全地带,他就会把它立刻扔掉。要不然当真遇上了歹人,他拿着匕首也不会是任何人的对手,倒是很容易被人把匕首抢去,反宰了他。
将周身上下收拾停当,趁着肚子里那个冷馒头还没消化干净,他推开了房门。
刚迈出一步,他就听见了隆隆的炮声,他听不出那炮声是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段人龙向着这座小镇,发起了毫无预兆的总攻。
脚步略一停顿,他继续向外走去,而就在他从后门走出师部之时,陆健儿快马加鞭的冲进了教堂前院。方才追随他的卫士们全不见了,其余的士兵也开始在漆黑的镇子上胡乱逃窜,陆健儿气喘吁吁的冲进师部,一边冲一边大声喊道:“玉郎!”
第120章 凶杀
充当师部的小教堂一共只有上下两层楼,每层不过几间小屋,陆健儿火速的上楼下楼寻觅了一遍,然后顺着后门冲了出去。
刚一出后门,他就看到了前方的金玉郎。金玉郎正要跑上一条小路,而小路两头都有熊熊火光,子弹已在空中穿梭出了尖啸声。整座镇子都乱套了,到处都是兵,兵们不分敌我;到处都开枪,子弹也是不分敌我。于是陆健儿猛冲几步一把抓住了金玉郎的后衣领,不由分说的拽了他就往教堂里走。金玉郎吓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了,踉跄着转了身去打陆健儿的胳膊:“你放开我!我们各走各路——”
他完全不是陆健儿的对手,而陆健儿对他的反抗视而不见,一路几乎就是把他拎进了师部后门。
把他往黑洞洞的师部里一扔,陆健儿先把后门锁了,然后后背靠了墙壁,他抬头望着金玉郎,呼呼的喘粗气:“你跑什么?你想被那些溃兵们乱枪打死吗?”
金玉郎不懂军事,但是凭着本能,他不怕乱,越是乱,他越有机会趁乱逃亡。所以恶狠狠的瞪着陆健儿,他没别的话讲,只有两个字:“让开!”
陆健儿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他的左臂:“让什么让!你跟着我!”
然后他拽了金玉郎又要走,可是刚迈出一步去,他的动作忽然停了。
慢慢的低下头,他看到了一只惨白的手。那手柔弱纤细,所以紧握刀柄的手指需要用力到关节泛白,才能将一柄匕首直插进他的胸膛。
顺着这只手,他的目光向上走,最后看到了金玉郎的面孔。黑暗之中,金玉郎的面孔也是惨白,双眼是深深的黑洞,深不见底,单只是黑。在这样惨而冷的一张脸上,陆健儿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了金玉郎的疯狂。
金玉郎告诉他:“别挡我的路。”
然后他使出浑身力气拔出匕首,见陆健儿怔怔的望着自己,没有要让路的意思,他便不假思索的又给了他一刀。
刀尖刺破军装扎入血肉,第二刀之后,是第三刀第四刀。鲜血滔滔的涌出来,陆健儿终于开了口:“我是回来接你……一起走……”
鲜血顺着他的口鼻喷出了一股子,截断了他后面的话。他当然也不甘心坐以待毙,他当然也想活着回北京城去。除非段人龙的子弹当真打到他身上去了,否则他怎么可能不再最后一搏?他要死也得死在路上啊!
早在防线崩溃之前,他就已经筹划出了逃跑的路线,不确定是否走得通,但是可以一试。而在那一试之前,他顶着枪林弹雨飞马而归,就是为了要带上金玉郎。
到了这生死关头,他是谁都可以不管,唯独不能不管金玉郎,因为金玉郎是他的好兄弟,金玉郎愿意陪着他一起死。他对谁都是利用,唯独对着金玉郎这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废物小子,他不利用,他讲感情。
手指滑过金玉郎的左臂,他向后倒了下去,在教堂那古旧的地板上,他砸出了一片血与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见金玉郎迟疑的声音:“你说什么?”
他闭了眼睛,心想自己只不过是先走一步,不会把金玉郎落得太远,金玉郎这个问题,就等到双方都上了黄泉路,自己再回答吧。
金玉郎呆呆的看着陆健儿,看了好一阵子。
后来,“嘡啷”一声,他右手的匕首落了地。
忽然间的,他回过了神,想自己还是得跑,于是撒腿冲向了后门,然而刚一推开后门,一粒子弹就击中了门旁的砖墙,碎屑险些崩了他的眼睛。他慌忙向后一撤,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爆发出了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气浪将他直接掀回了门内。他慌忙关门后退,而巨响接二连三的响起,隔着教堂的玻璃窗,他就见外面火光连着火光,整个世界似乎都落进了大火里。
他没法子再出去了,只能是接连的后退,退到最后,脚下一绊,他一屁股跌坐下去,身下起伏不平,正是他坐到了陆健儿的尸体上。伸手摸上了陆健儿的脸,他拍了拍,带着哭腔呼唤:“陆兄,哥哥,你别死,你起来。”
他拍了满手黏腻的鲜血,心中悔得作痛。不该杀陆健儿的,如果陆健儿还活在他身边,那他现在至少不会这么怕。外面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到处都是大火?陆健儿毕竟是见多识广,也许自己跟着他一起走,真能逃过这一劫。抬手抓了自己的头发,他忽然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深深的低下头大吼了一声。
下一秒,一颗炮弹落在了教堂窗外,金玉郎后方的一整扇玻璃窗随之炸了开来,吓得他抱着脑袋紧闭了双眼。玻璃碴子像疾雨一样打向了他,他咬牙硬顶了住,随即站了起来,迈步跑向了楼梯。
他想二楼也许会更安全些,然而当真上了二楼了,他环顾四周,还是心慌得很。转身咚咚咚的又跑了下去,他弯腰拖了陆健儿,拼了命的把他也拖上了二楼。拖上这么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有什么用处,他自己也不知道,把陆健儿拖到墙角扶起上身,他给这具尸体摆了个坐姿,然后自己也在一旁靠墙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他瑟瑟的发抖,同时盼着奇迹降临,比如陆健儿突然复活。
震人心魄的爆炸持续了整夜,整座教堂都在颤动。天光微亮的时候,外面渐渐寂静下来,然而依旧还是有枪声。
奇迹并没有发生,陆健儿的尸体已经僵冷了。
金玉郎紧挨着陆健儿,头脑已经被彻夜的大爆炸震得昏沉迟钝。他知道自己这回真是无路可逃了,接下来要等待的,就是看自己会不会死,或者说,是会怎么死。
楼下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是不止一双马靴踏上了地板。金玉郎依稀听见了,然而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什么,他一直在耳鸣。
直到楼梯口那里有人走了上来。
他觅声望去,认出了来人就是段人龙。
段人龙穿着灰呢子军大衣,周身整洁得很,几乎就是一尘不染,可见在昨夜的战斗中,他一直都是纯粹的指挥者,并没有亲自上阵。
右手握着一根指挥鞭,他抬起戴着皮手套的左手,一边在卫兵的簇拥下走向金玉郎,一边把军帽帽檐向上抬了抬。目光从金玉郎身上划过,他认出了窝在墙角里的陆健儿,随即一挑眉毛,做了个惊讶表情。
停在这二人面前,他微微的弯了腰,伸出指挥鞭挑了挑陆健儿的衣襟。在已经硬结了的大片黑血之中,军装前襟上依稀可见几处匕首扎出的孔洞。
用指挥鞭敲了敲陆健儿的脸,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的转向了金玉郎:“死了?”
金玉郎满身满头都是尘灰,右手和右袖子血迹斑斑,看着也已经不大像活人。抬头望向了段人龙,他“嗯”了一声。
段人龙歪着脑袋,斜睨了他:“你干的?”
他点点头:“嗯。”
段人龙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金玉郎:“小子,你这是转着圈的杀啊?”
金玉郎仰脸看着他,不言不动。对待段人龙,他不存侥幸之心,因为段人龙和陆健儿不同,陆健儿的冷酷是后天习得的,而段人龙是天生残忍。
段人龙笑够了,审视着他又问:“为什么杀他?”
“恨他。”
“恨他?他也对不起你了?”
金玉郎再次点点头:“是。”
“他又怎么对不起你了?”
金玉郎伸手扶墙,一点一点的起了身,为的是能够平视段人龙。酸痛寒冷的双腿站直了,他凝望着对方的脸——到了这个时候,尽管他知道段人龙对自己不会存有任何慈悲,但他还是在寻找生机。
“他答应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可是你没有死,他骗了我。就因为你没有死,段人凤才会离开我,我好好的一个家才散了。所以我恨他。”
“那我该死不死,你一定也很恨我吧?”
“我对你不是恨。”
段人龙饶有兴味的一笑:“不是恨,是什么?”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忽然变了心。在杀你之前,我没有亏待过你,我拿你当我的亲人看待,可你忽然就讨厌起了我,还不许段人凤和我好。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你,我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因为我发现你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坏种,我就那么一个妹妹,我不能让她跟你走。”说到这里,他微笑着一耸肩膀:“现在看来,我想得不错。凭你这个杀法,我妹子要是真跟了你,恐怕迟早也是得死在你的手里。”
金玉郎起初想要用往日情谊软化段人龙,可是听到这里,他心中一股恶气猛的顶了上来,让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胡说!要杀也是段人凤杀我,她在济南已经杀过一次了!我怎么会杀她?我爱她都来不及我怎么会杀她?你讨厌我你就直说,你想我死你就直说,你别他妈的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就算是对不起天下所有人,也没害过段人凤!不信你就把她叫过来,你让她自己说,我金玉郎对她到底是怎么样!”
段人龙也瞪了眼睛:“你连她亲哥都要杀了,还敢说对得起她?”
金玉郎听了这话,气得险些昏过去,他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世上怎么会有人如此公然的胡说八道?这段人龙究竟是无耻无理到了什么地步?
“是你要拆散我们!”他气急败坏的喊了起来:“我是无缘无故的就要杀你吗?我杀你是为了我和段人凤的家!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段人龙被他气笑了,笑的同时,他一指挥鞭抽上了这小子的脑袋:“你杀老子还杀出理来了?”
这一鞭直接抽出了飞溅的血点子,金玉郎痛呼一声抱了脑袋,整个人也随着这一鞭的力道向旁一栽。靠墙忍了几秒钟的疼痛,他放下手看着满掌的鲜血,不知道自己是受了多重的伤,反正一只眼睛被血糊了,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清。摸索着转向陆健儿,他扑下去把手伸进了对方怀里——他忽然想起来,陆健儿身上有枪。
他准确的摸到了那把枪,甚至也准确的解开了手枪皮套上的暗扣。可在拔枪的时候,他受了阻碍。
因为陆健儿的手臂搭在腰间,僵硬不可移动,再一次挡了他的路。
第121章 仇人相见
金玉郎没能立刻拔出手枪。
其实拔出了手枪也没用,他根本不会用枪。然而他要被段人龙气疯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和他拼命。
手枪卡在了陆健儿的手臂之下,而段人龙没有再给他用力拔枪的机会。弯腰抓住他的领子,段人龙轻轻巧巧的将他拎起来抡了出去。一抡之下,段人龙发现他如今轻得出奇。他直飞出去撞上了另一侧墙壁,未等他落地之后爬起来,段人龙已经走过去,弯下腰一手抓了他的后衣领,一手抓了他的腰带,把他举起来向着地面狠狠一掼。
这是个摔孩子的摔法,他摔出了金玉郎的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刺激了段人龙的神经,他忽然发现这种杀戮方式非常的美妙,非常的适合自己和金玉郎。从相识的第一天起,金玉郎在他眼中就是“小”的,小二爷,小糊涂虫,小混蛋,小坏种,他的“小”没有让段人龙生出任何怜爱之情,反而正是因为他的“小”,段人龙才越发认定了他是天生的邪祟,是彻底的不可救药。
他决定活活摔死这个小东西。
再次举起金玉郎,这回他把这具轻飘飘的身体砸向了窗户。窗子被金玉郎砸得吱嘎一声,然而依旧紧锁着未开,于是段人龙走过去,专门花了一点时间打开窗闩推开了窗扇,然后在呼呼灌进来的寒风中,他又拎起了金玉郎。
金玉郎的眼睛全被鲜血蒙住了,在一片鲜红的朦胧中,他伸手向旁抓了一把,是隔着一间屋子的距离,想要去向陆健儿求援,随即意识到陆健儿已经死了,他自语似的咕哝了一声:“哥哥。”
风越来越急越来越凉,他向上又去抓段人龙的军装,段人龙的意图已经很明显,所以他慌了神,整个人都抖索起来,声音也颤得变了调子:“龙……”
段人龙抬头打量了窗户,窗户方正宽阔,窗下院内的地面也是坚固平整,教堂虽小,举架却高,二楼的高度也已经很可观。
一切都令他十分满意,以至于他再也等不及,扯开金玉郎的两只血手,他双臂运力举起这小坏种,将他大头冲下,掼向了地面。
金玉郎下意识的抬手抱头,几乎是一头砸在了地上。
段人龙站在二楼窗前看着,就见金玉郎落地之后一动未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心念一动,他转身走向陆健儿,弯腰从陆健儿怀中硬拔出了那把手枪。低头将手枪摆弄了几个来回,他对这支银光灿烂的手枪一见钟情,三下五除二的将子弹上了膛,他扭头又看了陆健儿一眼,心里说道:“谢了。”
然后他走到窗前,举枪对准了瘫在楼下的金玉郎。这把枪已经归他所有,现在他要试试这把枪,看它是不是表里如一的漂亮。然而就在他将手指搭上扳机的一刹那,一辆汽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直冲到了教堂楼下,随即在刹车声中车门一开,有人从中跳了下来,正是他妹妹,段人凤。
段人凤是伶伶俐俐的一身黑,下车之后,她一眼先看到了二楼窗前的哥哥,然后顺着哥哥手中枪管的方向,她看到了地上那个扭曲蜷缩着的血色人形。
迈步走到了那个人形跟前,她蹲下来,花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了他的面目。她不知道段人龙是如何的整治了他,反正一定是没轻饶。他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微微的还在喘气,气息很弱,只剩了一丝两气,血沫子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的眼皮并没有闭严,黑眼珠露出一半来,木然的不转。
看过了金玉郎,她站起身仰头对着段人龙喊:“先让他把孩子交出来!”
段人龙收回手,用手枪柄轻轻一磕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的感叹:“啊,我忘了!”
可不是,金玉郎的身后,还藏着个不知所踪的崽子呢!
调转枪口对着天空,段人龙还是开了一枪,然后把手枪揣回了怀里。回头又看了陆健儿一眼,他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唯独有点惋惜,感觉陆健儿死得不值——陆健儿要是死在了战场上,或死在了自己手里,也算是他快意恩仇一场。可他偏偏是死在了金玉郎的手里,简直是死得荒诞可笑。
对着陆健儿叹了口气,他向着卫兵伸了手:“刀。”
卫兵立刻拔出佩刀奉上,而他接过佩刀走向陆健儿,单膝跪下,将僵硬了的陆健儿放倒在地。
然后他挥刀斩下了陆健儿的头。
从裤兜里掏出一条丝绸手帕,他给陆健儿擦了擦脸,然后丢下手帕,他抓着头发拎起人头,转向了卫兵。将人头滴溜溜的扔向了卫兵们,他发了话:“找根杆子把它挂起来,示众。”
卫兵们吓了一跳,但是谁也不敢表现出惊恐来,站在最前方的卫兵责无旁贷的接住了人头,没敢言语,双手保持着接人头的姿势,他快步下楼去找杆子。而段人龙又踢了那无头尸首一脚:“把他埋了吧。”
然后他也下楼出了教堂,在前院和妹妹会合。兄妹二人围着金玉郎,一起低头看了半晌,末了段人龙开了口:“是不是摔坏了?”
段人凤横了他一眼:“你就不好问完再摔?”
“你不知道,这小子太可恨,还敢对我顶嘴,我一急眼,就动了手。”
“没涵养。”
“我还是太年轻。”
段人凤低头望向了金玉郎:“不会是要死吧?”
段人龙没回答,心里有点怕金玉郎死,因为金玉郎一死,北京城那么大,他上哪儿找他那个外甥崽子去?这几个月来,他和妹妹没少互相埋怨,段人凤当初撤离县城的时候,以为他爱那个崽子,必定会想着带上,所以自己就空着手和张福生先走了一步;段人龙则是因此第一次骂了妹妹傻,说她“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兄妹二人还险些为此打了一架——幸有张福生在中间拦着,没打起来。
“福生呢?”他换了话题。
“马上就到。”
“我现在一看这小子,心里就发慌。你可给我放明白点儿,别让他再骗一场。福生那人真挺不错的,反正我是看上他了,将来你要再嫁人,嫁给福生就挺好。”
“不嫁更好。”
“随你的便。”
话音落下,他一招手,招来了一名副官和两名勤务兵:“找副担架,把他抬走,让军医给他看看,别让他死了。”
副官答应一声,和勤务兵合力运走了金玉郎。段氏兄妹停在原地,无缘无故的又对视了片刻,末了段人龙说道:“我看其实就是你故意想把崽子扔了,但你不好意思承认,所以回头就赖到了我身上。”
段人凤道:“你放屁。”
第122章 沉重事实
金玉郎认为自己还是清醒的,只是一时摔懵了而已。
他不知道,在意识到自己“摔懵了”之前,他已经昏迷了一日一夜。而在一日一夜之后,他睁了眼睛,心中混混沌沌的,不知此时是何夕,此地是何处。他先前百伶百俐的时候,都不敢说自己是如何的明白,如今糊涂得人事不知了,胳膊腿儿都不听使唤了,他却又无端的自信起来,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一时的发懵。
谁摔的他,他还记得,是段人龙。可段人龙怎么就从天而降把他摔了呢?他可就想不起来了。回忆往事,最近的一桩大事件是他和陆淑媛的婚礼,后来……后来他应该是和陆健儿出征打仗去了,那么问题又来了:陆健儿呢?
他以着他自己的逻辑来思考,思考得头头是道。他想陆健儿一定是战败逃了,没有带上自己。这很合理,因为陆健儿向来就是这样的可恨。自己落到了段人龙手里,被毒打了一顿,这依然很合理,因为自己和段人龙有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