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拥紧她,亲吻她脸颊时,却碰触到冰凉一片。
第二天他们上山去看夏春秋,明媚给她带了两瓶酒,是艾米莉知道她要过来过年特意邮寄回国的。明媚拧开酒瓶,一瓶全洒在地上,然后举了举另一瓶,轻轻说:“艾米莉说她没法儿陪你干杯,我替她。春秋,岁岁年年,愿我们都好。”她仰起头就咕噜咕噜灌下几大口。
酒瓶忽然被傅子宸抢过去,他举着瓶子,对墓碑上夏春秋的照片示意:“明媚身体不太好,剩下的我替她干了,春秋,你别介意。”
自从上次手术过后,她偷偷哭了几次,落下了一哭或者吹冷风就会头疼的小毛病,酒更是不能沾太多。
下山后,明媚带傅子宸去了结冰的湖边,这么冷的天,又是黄昏,外面一个人都没有,阴沉的光线里,冰湖像是在暮色里沉睡的孩子。他们沿着湖边慢慢地散步,他将帽子围巾严严实实地把她包裹起来,牵着她戴着手套的手。一路多是沉默,偶或低声交谈几句。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北国,寂静清冷宽广的天地间,太容易滋生孤独感。明媚想起那一年的夏春秋,心里湿湿的。她挽紧傅子宸的手臂,将头更近地依靠着他。多么好,有他陪伴在身边。
直至夜幕慢慢降临,他们才回家。
除夕夜,明媚在厨房帮着夏妈妈一起包饺子,夏妈妈低声问她:“过几个月你就毕业了,你们考虑过结婚的事了吗?”
明媚微愣,然后摇头,“还有没提过这事。”虽然傅子宸常玩笑地提起,但那到底只是随口一说,做不得数。
“你们在一起时间也不短了,合适就早点挑个日子。小傅他家里怎么说?”夏妈妈问。
“他家里不怎么干涉我们。”
“明媚,别怪夏妈妈啰嗦,虽然小傅对你挺好,但这年头变故多,早点定下来比较好。”
明媚笑笑:“我知道。”
夏妈妈是把她当做亲女儿一般看待了,她知道她是关心她,怕她一个女孩子,没有家人在身边,会吃亏。
“如果定了,一定要告诉夏爸夏妈,我们就是你娘家人。”夏妈妈最后说。
“嗯,一定的。”明媚动容地点点头。
他们在夏家过完初二就回了岛城,傅子宸一早就订的回程机票,他知道,明月的忌日,明媚是一定要赶回去的。
一年又一年,活着的人岁岁老去,而离去的人,时光永远凝固在那一刻。
唯有想念,同时光一样绵长。
年后开学,便是明媚研究生最后一学期,手头未完成的课题,还有毕业论文,那几个月简直忙得焦头烂额。期间,宋引章找过她,问她毕业后想不想进岛城地质研究所,她在这里实习过,又有他的引荐,问题不大。
这个地方,曾是她职业的向往。但她对宋教授说,我先考虑下。
晚上明媚约了傅子宸一起吃饭,没在家自己做,去了章鱼家的海鲜馆。事先她没给章鱼打电话,却赶巧了,碰上章鱼、林妙带着他们家的小公主也来店里吃饭。自然就凑成一桌,热热闹闹的。
章鱼毕业后进了律师事务所,打了几场有名的官司,在圈内小有名气。律师这份职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休息的日子屈指可数,出差更是家常便饭,而章家父母要忙于海鲜馆,没时间带小孩,林妙便主动要求在家做起了家庭主妇,亲自带孩子。那样娇滴滴的大小姐,竟没请保姆,一个人把女儿照顾得挺好。
有一次几个人一起吃饭,饭桌上,章家小公主闹腾得很,从头到尾,林妙都在为她服务,自己没吃几口。明媚看着都觉得好累,觉得妈妈这个职业,实在需要足够耐心与爱心,很了不起。林妙带女儿去洗手间,章鱼的视线跟着她们娘俩,直至身影消失,才收回来。章鱼轻轻对明媚说,婚后,林妙成熟了很多,把女儿与他照顾得很好,对公婆也很好。言谈间,对她多了几分亲昵。
明媚不禁替林妙感到高兴。
爱情里,心动很重要。但婚姻里,比之炙热的心动,彼此善待更为重要。
暮春的岛城,气候很舒服,海风吹着,不冷冽也不热,恰到好处的舒坦。晚餐吃太撑,明媚建议散步消食。他们沿着暮云路慢慢走,入夜的暮云路,烟火气的喧闹。明媚仰头望着这一排排的灯火通明与人声鼎沸,这是她熟悉的城市的味道,妥帖又安心。
走到路尽头,拐入一条小路,穿过路灯昏暗的巷子,左转,走几百米,便是海边。
隔老远就听到潮水声,在夜色里拍打着礁石,微风里,淡淡的咸腥味扑面而来。最近太忙碌,太久没有来过海边,明媚忍不住深深呼吸。
傅子宸好笑地看着她闭眼享受状。
他们沿着海岸线散步。
“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了,可每次在海边散步时,总忍不住想要深深赞叹一句,真美。”明媚说。
她挽紧他的手臂,微微仰起头问他:“岛城跟西雅图,你更喜欢哪里?”
傅子宸伸手揽住她的肩,说:“想听真实的答案?”
明媚白了眼他:“废话!”
他沉吟了下,才回答道:“西雅图。”又说,“当然,在岛城生活也挺不错,这是我第二喜欢的城市。”
“唔。”明媚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第二天,她给宋引章回了个电话,她说,宋教授,非常谢谢您的厚爱,但我决定还是不去研究所了。
宋引章有点惊讶,问她,是不是选择了别的研究所?
明媚说,不是的。迟疑了会,她才说,我可能会移民。
她没有同傅子宸提起这件事。
忙忙碌碌的,转眼到了夏天,明媚毕业了。
吃散伙饭那天,离愁别绪,加之论文写完了心里放松,明媚无所顾忌地喝多了。
傅子宸接到她同学的电话后,赶去餐馆接人,隔老远看到她蹲在马路边上吐,脸色一沉。他将她抱上车,她还在那胡言乱语,半路上又吐了一次,她迷迷糊糊的,哪里还想到喊他停车或者拿个垃圾袋,嘴一张,全吐在了车里,刺鼻的味道散了一车。
傅子宸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明媚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宿醉后头隐隐作痛,胃里也难受。她揉着太阳穴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大家都喝高了,她从包里翻手机想给傅子宸打电话,包都翻乱了都找不到手机,最后似乎是有人帮她找出手机帮她打的电话…再后来,傅子宸来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换了干净的睡衣,嗅了嗅,没有酒气,只有沐浴液的淡淡清香。那迷糊的状况,应该是他给她…洗的澡?
明媚的脸不禁微微红了,嘴角勾了勾,侧头,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杯蜂蜜水,下面压着张纸条,写着:电饭煲里煮了粥。
她嘴角笑意扩大,揉着还有些发晕的脑袋起床,洗漱,喝爱心粥去!
下午的时候明媚去了趟菜市场,买了很多傅子宸爱吃的菜,回家就开始准备晚餐。这几天天气太热,傅子宸的胃口不太好,明媚打算给他做酸辣海鲜汤,开胃又美味。他们有一次吃私房菜,那家餐馆的招牌就是这道酸酸辣辣很开胃的酸辣海鲜汤。见傅子宸赞不绝口,明媚就到网上搜了下做法,成果虽然比不上私房菜馆的,但傅子宸很爱。
快到下班时分,明媚给傅子宸打电话,她还没开口说自己做了好多好吃的,他就说,我晚上有饭局。
明媚愣了下,拿着电话看着汤锅里“噗噗”沸腾的汤,厨房里满是香味,窄窄的流理台上全是她洗好了的菜与材料,满满当当的好几个碟子。她满腔的热情与期待一下子被泼了冷水,她不开心地说:“你怎么都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啊!”
“今天一整天很忙,忘了。”
他从前可从来不这样的,再忙,如果有约会,都会提前给她说。
“还有点事没处理完,我先挂了。”
“喂…”明媚的话被“嘟嘟”的忙音截断。她举着电话,傻眼。
等等…她像是想起什么,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傅子宸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冷!他…似乎在生气?因为她醉酒?本来明媚酒醒后也有点怕怕,去吃散伙饭前,他可是再三申令,不准喝太多酒,最好滴酒不沾!她也答应了他的,可她一高兴,就放纵了。但后来他去接她,给她洗澡、换睡衣,调了蜂蜜水,还早起煮好稀饭,这一切迹象让明媚以为他不会生气了,结果…
她也没心思再弄别的菜,喝了几口酸辣海鲜汤,米饭是一口也没吃,没胃口。
那晚傅子宸很晚才回来,大概是去酒吧了,一身的烟酒味,有点疲惫,进了屋拿了衣服就往浴室走。明媚想跟他说句话,卫生间的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洗完澡后,他进到卧室,明媚坐在床上望着他,他看了她一眼,说,“很晚了,睡觉。”也不等她接话,他关掉台灯,在床上躺下来,背对着她。
明媚见他这样的态度,也有点生气了,但毕竟自己先做错了,所以她还是好脾气地去拉他的手:“生气啦?”
傅子宸竟摔开她的手。
明媚一下子愣住了。
而后,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冒,大声说:“傅子宸你至于吗!我不就多喝了点酒嘛,这是我的毕业聚餐,这帮子人也许是最后聚在一起吃饭喝酒了,大家高兴,喝过了头。你至于这么给我甩脸子吗!”
傅子宸身体似是动了动,明媚以为他会爬起来跟她吵,可最终他还是保持着背对着她的姿势,只淡淡地说了句,好困,我先睡了。语调波澜不惊,听不出什么情绪。
明媚一下子泄气,又气愤又沮丧。
她气呼呼地转身,移到床边缘,背对着他躺下。
他们同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背对着彼此入睡。明媚一夜没睡好,又赌气保持着那个侧身背对他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十分难受。后来快要天亮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睁开眼,傅子宸早就上班去了。
第二天,傅子宸依旧没有回来吃晚饭,打电话报备时声音也淡淡的。明媚听了,只“哦”了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晚上睡觉时,彼此依旧是头一晚的姿势,仿佛心照不宣。
接下来三天,都是这样子状态。虽然彼此有说话,但明媚沮丧地意识到,他们似乎在冷战。明媚心里觉得难受,想主动打破这种状态,可她转念一想,觉得傅子宸实在太小题大做!这样一想,又骄傲地不肯先低头了。
第四天,明媚心情奇差,窝在家里好几天没出门了,觉得压抑极了。她想傅子宸大概今晚又不会回来吃晚饭,等天黑下来暑气散了些,她索性背着包出门去。她坐车去了市中心的商贸广场,买了杯奶茶,坐在商场大厅里吹免费的冷气。
“明媚?”有人喊着她的名字走近,她抬头,是同学朱言。
朱言走到她身边坐下,说:“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看错,你怎么在这里发呆呢?”
她点头笑笑,望着朱言手中大包小包:“真败家!”
朱言嘻嘻笑:“这是我男朋友送我的毕业礼物,他本来答应要陪我毕业旅行的,结果他公司临时安排他出差。”她撅了撅嘴,“所以他交出了卡,让我随便刷。我一生气就没节制,刷完了才觉得肉痛!”
明媚摇头笑。
朱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啊”了声,说:“对了,毕业聚餐那晚你喝醉了,回家后你男朋友没跟你吵架吧?”
明媚讶异地望着她,她怎么知道他们会吵架?
朱言见她这个表情,又想起她一个人闷闷地在这里发呆,看来她跟男友之间真出了问题。
“呃,他对你发脾气啦?明媚,那晚那个情况,换做任何男人看到那样的画面都会生气的,所以,你哄哄他,就说喝醉了认错人了。”
明媚越听越不对劲,蹙眉:“什么画面?”
朱言叫道:“天呐!你真醉晕过去啦?不记得啦?”
明媚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朱言瞪了眼她,“你从餐馆里跑到外面去吐的时候,大岛也跟出去了。后来你男朋友来时,我正好也出去看你情况,看到你坐在地上,抱着大岛…你男朋友当时的脸色好可怕,将你从大岛怀里拉起来时,顺手就将他恶狠狠地推在了地上…”
明媚手里的奶茶“啪嗒”掉在了地上。
朱言口中的“大岛”是她们同班同学,向明媚表白过,她明确地拒绝过他了。
明媚捂着脸,哀叹一声,她总算知道傅子宸为什么那么生气了!
天呐,她喝醉酒后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她起身就走。
在站台等公交的时候,等了许久,她想打的走,可这地段的士并不好打。她有点心急地在站台上走来走去,出来的时候手机丢家里了,想打个电话给傅子宸都没有办法。之前心里那么难过却依旧死撑着,四天了,这会听了朱言的话,明媚只想立即回到家,见到他,向他道歉,解释清楚。
久等的公交车终于来了,可车子走走停停,明媚只觉得这车速真慢。她叹口气,望向车窗外,忽然,她的视线被一家临街的店铺吸引,是一家内衣店,橱窗布置得极美,镁光灯下,婀娜的石膏模特分别展示着内衣与睡衣,是这一季流行的淡粉与浅紫,远远地引诱着人的目光。
明媚忽地心里一动。
她在下一站下了车,往回走了几百米,去找那家店。
明媚回到家,已是九点多,走到楼下,忽地顿住脚步。这种老房子楼梯间的灯泡装得很高,瓦数又低,灯光昏暗,傅子宸就坐在那片淡淡的灯光里,楼梯间的第三个台阶上,脸背着光,看不清楚表情。见了她,他站起来,问她:“你去哪儿了?”语气里有点急切,他手里还握着手机,看来他一直在找她。
不知怎么的,明媚忽然鼻头有点发酸,低低地说:“噢,出去逛了逛。”
他瞟了眼她手中的购物袋,听她如此云淡风轻的语气,先前找不见她又联系不上的担忧一下子变成了烦闷,他转身就上楼。
进了屋,明媚拿起沙发上的手机看了看,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傅子宸的,最晚一通是七点,大概是他回到家后打的。她没想到他今晚这么早就回来了,于是问他:“你吃饭了吗?”傅子宸换好家居服走出来,闷声说:“没有。”不等她开口,又说:“饿。”
明媚走到厨房去翻了翻冰箱,说:“我给你煮碗面吧。”
他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过了会才回答说:“加一枚鸡蛋。”
没一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就做好了,喷香的端到傅子宸面前,他吸了吸鼻子,什么都不说,埋头三两下就吃完了。
明媚坐在旁边,看他狼吞虎咽,是真饿了。不禁就有点内疚。
她收拾碗筷,在厨房洗碗,打扫,他拿了衣服去洗澡。等她忙完出来,他已经坐到小书房里玩电脑游戏,明媚在书房门口站了会,不知道他是玩游戏太入迷还是故意装作看不见她,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明媚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卧室里,望着床上那只购物袋发怔,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时而迟疑,时而皱眉,忽然地脸又微微发红,像是想起什么,窘迫的样子。最后,她咬了咬唇,拿起袋子,闪进了浴室。
她洗完澡,到厨房里把事先做好放在冰箱里的水果沙拉拿出来,端着去了书房。
她将水果碗放到他面前,“吃水果沙拉。”
傅子宸“哦”了声,没有回头看她,眼睛继续盯着屏幕上的游戏,却腾出了一只手伸向那盘水果沙拉。
他吃着水果,继续玩游戏。
她站在那不动,也不出声。
他知道她在,却也没有回头。
过了一会,她还是站在那,依旧不出声。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最终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