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等到半夜,房门“吱嘎”一声打开,马贼兄酒气熏天的踱进来,他举起烛台照在我面前,而后拿起挑囍帕的筷子缓缓说道:“今天,终于轮到你跟我成亲了,所有人都做了见证,你想赖也赖不掉。”
“你是我的人了,这辈子都逃不开!”囍帕挑起,烛光闪耀,任墨予妖孽的姿容呈现在我的面前,因为喝了酒,他的面色微红,美得令人窒息。
我震惊得张了张嘴,他便凑上前来,轻声说:“什么都别说,你已经嫁给了我,反悔不得。”
我说:“不是,任墨予…”
他揽着我的肩头,闲闲得“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是不满。
我咽了口唾沫,柔声道:“相公…平安呢?”
任墨予紧了紧怀抱,缓缓道:“今天夜里你只能想我,平安也不行。”
腰身忽然一紧,整个人便落在红帐内,男子的身躯随即压上来,他在我耳边轻轻吹口气:“一年零五个月外加十天,丫头,我忍不了了。”
整整一夜,我试图想要爬起来,终究未果。
第二天,我又试图想要爬起来,依旧未果。
第三天,结果同上。
直到第四天,我已经不想再爬起来了。
任墨予挑开幔帐端进来一碗粥
,笑眯眯道:“丫头乖,这是我特意为你熬的海参枸杞紫米粥,听说很补。”
我望着他,脉脉无语两眼泪:“原来醉金坊那夜,你的确已经很克制了。”
一抹笑容瞬间在男子的面容上荡漾开来,他说:“你知道就好了,快些起床见见大伯,二伯,三叔还有三个妹妹她们吧。”
“大伯?”
任墨予笑着点头。
“二伯?”
任墨予依旧笑着。
“三叔?”
任墨予抱肩倚在床侧,笑意晏晏。
“还有三个妹妹?”
任家二公子的面容前所未有的柔和,他说:“还有平安和平阑,你想要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全都给你。”
我望着他,忽然之间很想对他说一句话,于是我就说了:“任墨予,我爱你。”
此生唯一的一次。
尾声 之 谈笑一生
无垠的大草原上,风,若有若无得吹着,层层草波上下翻滚,慢慢湮没在我的脚下。
远处是牵马而行的小五众人,三个妹妹坐在马背上,清脆的笑声如同初春的银铃,大妹妹已经同小五结成夫妇,现下孩子都一岁多,余下的两个妹妹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吸引了草原上血气方刚的男儿纷纷前来大献殷勤,村落里一派喜气洋洋。
任墨予从背后揽住我,他将头抵在我的肩窝,深深得嗅了一下,而后笑着说道:“草原上挺好,不比山里差。”
我也笑着说:“由山贼变成马贼,我们还真是天生做这行的命。”
是了,这个尘世间再也没有落云山寨,再也没有汉北王家的二公子,有的只是草原上一对纵马驰骋的马贼夫妇。
我问他,你曾挖空心思想要得到的东西呢?权利、地位、名誉和金钱…
任墨予当时便捂着胸口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说道:“你看,丫头,我为了你放弃那么多那么多…你是不是该一生一世得跟着我,安抚我,报答我。”
我没好气得瞥了他一眼,轻啐道:“不是。”
任马贼闻言跳脚,目眦尽裂,他一把抓住我的腰打横扛在肩头,伤痛咬牙道:“云夕,我现在就回家将你锁起来!”
我看到他抓狂的样子,遂俯在他坚实的肩头咯咯笑起来,我说:“我想生生世世跟着你,你要不要?”
任墨予却并不放我下来,也不说要还是不要,只是气鼓鼓得“哼”了一声,很骄傲的样子,而后便当真将我扔回屋内锁了起来。
直至晚间时分,他才打开窗户指着月亮对我说:“月老为证,你说的话还做不做数?”
我托腮看向他:“那你要还是不要?”
任墨予闻言单手支窗一个旋身翻进屋内,而后邪邪笑道:“要,但我还是要将你锁起来。”
至于秦延之,我想他的一生都不会寂寞。
他少年老成,机关算尽,心机深沉,而我则在临出宫前救下上官宇,这个尘世间唯一能跟他斗、同他抗衡的男子,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令他一生不会寂寞的礼物。
我同他相识近八年,从未送过他一件像样的东西。
药庐我去过多次,后来在极偶然的机会下发现赵院正在提炼两种药材,其中一味便是小皇帝所中之毒的解药,另一味似乎更为繁琐,药性也更猛,只不知所用何处。
我临走的时候跟上官宇说:“我并不是在帮你,这个天下到底是谁的便看你们自己,若是你在同秦延之的逐鹿中死了,也莫怨我,若是你有那个本事将他杀死,我同样也不会怨你。”
有上官宇陪伴秦延之,我想他们两个都不会太寂寞,人生其实很漫长,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匹敌的对手,至于是非对错,后世自会有论断。
我离开皇宫后,有很多正史野史记载了如下的事情:
那一年,汉北王大举挥军南下,长驱直入,直逼京城,摄政王曾亲自带兵与其对战城楼,胜负未分,宫中却传来消息,皇帝陛□体康复,开始正常上朝,并且大肆整顿朝纲,罢黜相关官员。
彼时,年轻的摄政王孤身立于城楼高台,眺望远处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久久不语。
落云公主也于当年卒于落云山,有人说是失足落崖,也有人说是情仇虐杀,然而不管如何,摄政王一生念念不忘的三个人大概都已经死了,男宠云子宁于七年前即失踪,山贼首领云夕战死在四王之乱那一役,落云公主最终也在落云山香消玉殒。
后有权臣劝谏摄政王再聘娶一名皇族女子,因为他的确需要一位这种身份的女人来拉拢权势、稳固地位,秦延之却严词拒绝,他说:“我这一生只会娶一个女子,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众人都说,可是那落云公主已经死了。
于是摄政王缓缓低下头,良久才喃喃说道:“她现在在哪里,我想我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说摄政王思念爱妻成狂,那么高的悬崖,一个弱女子抱着孩子跳下去,怎么会不死,下山搜寻的侍卫也汇报说是崖下瘴气横生,公主和孩子已经尸骨无存,绝无生还的可能。
只有这位执拗的摄政王坚持自己所爱的女子并没有死,他为她留着正妃之位,终生未娶,只有早年所纳一妾,陪伴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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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实体书版)
故事结束,历时一年,从构思到完稿,写到最后,我甚至有些恋恋不舍。
看着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最后一卷时,我常听江淑娜的《谈笑一生》,我觉得像云夕那种性格的女孩子,就应该像是天上的鸟儿,没有任何一个笼子能够囚得住她,心在飞,人便也会飞起来。
我不能说秦延之不爱云夕,他能付出的爱他都已经付出,只不过在他的最心底,有些事情永远摆在爱情的前头,这样的男人现实里比比皆是,就如歌词中所说:“浮云世事最难料,计较太多人已老。”
而对于任墨予的界定,我认为他只归属于童话,并不是说他这个人有多优秀,或有多完美无瑕,我所说的是他对感情的执着,不爱的时候完全不爱,一旦爱了便坚无可摧,一眼万年,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自始至终都在很执着地追求,哪怕即便看不到希望。
很多时候,有那么一个人站在不远的地方等你路过,站了好久好久,一直等到到你愿意回头,才发现,他的面容已经沧桑,眼角也染尽风霜,却依然坚定不移,我想,这个时候,每个女孩子都会感动。
我最开始构思此文是为了写一名女子从年少单纯到年长懂爱的过程,每个女人的一生都存在一个初恋——秦延之,爱他,愿意头破血流为他付出,不计代价,不管对错,往往最初的爱恋并不会有什么太好的收稍。当受伤了,难过了,很多人会选择不相信爱情,游戏人间亦或是虚度此生,可是云夕却说:“一辈子原来这么长,长到足够让我忘记他,足够让我重新喜欢一个人,就像当初喜欢他一样。”
可以说,希望是美好的事物,也许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
美好的事物从不消逝。
这句话,也是我送给看过此书的所有读者,如果你即将爱,或者已经爱,那请用力爱,不要为自己的年少岁月留下任何遗憾。如果你受过伤,感受到疲惫沧桑,这没什么的,抬头看,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在等你,只不过以前的你画地为牢,用心灵囚禁了自己,敞开心扉,平常心看待最好。
全稿加番外23w字,实体书有删改,情节人物会更丰满精致,第三卷我贴的是实体书版,第一卷和第二卷跟实体书有差别,但不妨碍阅读。
番外 之 任平安
今早晨起,还未来得及洗脸,大爷爷便将我拖出房门,说为我抢了房相公。
我抖了一下,忽然觉得阿娘当年的苦难要开始在我头上轮回。
彼时,草原上的格桑梅朵刚刚盛开。
其实三个爷爷平时都挺忙,而忙里偷闲的业余爱好便是掳劫貌美男子,以前劫来给阿娘,现下只能给我,自我十五岁生辰后,这则苦难便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前儿个阿爹阿娘去汉北王府探望平阑哥哥还没回来,这十几年来,我见过哥哥的次数有限,犹记得上年他来住过几日,临走的时候采了满满一捧格桑梅朵放在我的窗前,我一醒来便望见那嫩紫色的小花在窗畔迎风摇曳,并没有浓郁的香气,我却觉得很好闻。
每次哥哥回家,宋非晗叔叔也会跟着过来,宋叔叔是平阑哥哥的师父,据说已经照顾了他整整十几年。
阿娘很敬重宋叔叔,但私底下却难免腹诽几句话痨,其实,宋叔叔平时话并不多,他只是喜欢跟阿娘啰嗦,喜欢看阿娘认真又茫然的表情,于是他便更加欣喜得给阿娘诵读史书。
一般情况下,爹爹并不会给宋叔叔过多单独接触阿娘的机会,爹爹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将阿娘锁在屋子里藏起来,一眼都不给旁人看。
对于这个看法,我深以为然。
在爹爹强大的执念以及武力威逼下,三个爷爷已经打消了为阿娘找寻第二春的念头
现下,大爷爷望向我的目光就像是戒赌的赌徒再次摸到骰子,在他的灼灼注视下,我真是…百感交集啊。
大爷爷拍着胸脯跟我说:“这小子是京城里过来的,原本抢的是他马车里的财物,打开车帘子一看,倒比我当年抢的那些个男子都还中看,索性我便将他一道抢了回来给你,也算是你的开门红第一房…”
我将大伯的话细细咀嚼一番,忽然觉得这位富家少爷也是蛮可怜,不仅丢失了财物,眼下还要失身于我,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勾当。
阿娘一向喜欢夸我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但这年头善良的好姑娘不一定是美丽的俏姑娘,就像是我哥哥长得颠倒众生,可作为孪生妹妹的我却越来越往平庸的方向发展。
宋叔叔每次见了我总忍不住安慰一句:“小平安,咱并不是丑,只是美得不那么明显。”
我想,我的确是美得太含蓄了。
哥哥说我像是草原上的桑格梅朵,要真正懂的人才会发现其中的好,可我觉得古往今来男人们都只看重面相,就像有一次我见宋叔叔喝醉酒便上前问他:“如果我娘长得不是那么好看,你还会十年如一日的思念她吗?”
宋叔叔满面通红,不可思议得望着我。
于是我方才知晓,这便是“求之不得”的妙处。
而今大爷爷为我纳了这么一房夫婿,我实则并没有太大的念想,虽然替他扼腕叹息,但终归是要见上一见,倘若他家里有了妻儿,我便也不好再棒打鸳鸯;若是投缘,倒也可谈谈人生、聊聊理想,左右男女一途,除却情事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瞧,我果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劝走了大爷爷后,我回房洗了洗脸,梳了梳头,又用盐水漱了漱口,我一直觉得做一个马贼和做一个郡主其实就是心态问题。
就好比五岁那年我嫡亲的爷爷忽然跟我说:“平安乖,跟爷爷回汉北王府做郡主如何?”爷爷容姿烁悦,面上说不出的和蔼,可我知道,他每次诱拐无知儿童时一定会摆出这种表情,想当年我那纯良的哥哥就是如此被他骗走,而后走上汉北世子这条艰难险阻的政治之途。
我也只得挤出一抹跟他一样和蔼的笑容问他道:“爷爷,做郡主可以打家劫舍吗?”
爷爷面上的笑容僵了僵了:“不需要,他们会自动上交赋税。”
我又问:“那做郡主可以强抢民女吗?”
爷爷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一根:“你若想招驸马,漠北境内的好男儿任凭挑选。”
于是我说:“你看,爷爷,其实做郡主跟做马贼一样,只不过掳劫得冠冕堂皇一些。”
自那日后,我嫡亲的爷爷便放弃了对我的诱拐计划,在他的意识里,我就是天生做马贼的料,同我那温顺纯良、气质高华的哥哥简直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不过很不幸,我跟平阑哥哥不仅是一个娘,而且是一胎。
我洗漱完毕后便去西屋厢房寻那个倒霉的少爷,日头刚刚升起,斜斜挂在天际,我挑开帘子望进去,一个白衣少年正坐在窗前看风景,他见我进来,起身微微行了一礼,颌首道:“在下姓秦,名朔,字宁远。”礼数周到,家底也报得全。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子,好看分很多种,我爹爹好看,宋叔叔好看,平阑哥哥好看,他的这种又全然不同,若是同我比较起来,那只能总结一句话,他真是美得太锋芒毕露。
我说:“我叫平安,任平安。”
白衣少年手上的折扇一歪,险些滑落在地,他细细望着我,那样深邃而细致的眼神,望久了让我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月亮上的嫦娥忽然“吧唧”一声掉进了猪圈,这位艳若桃李的少年好像要对我一见钟情了,就在我纳闷他钟情的到底是什么的当口,少年再度开口,语气平淡,他说:“我曾经认识一位叫平安的小姑娘,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果然,我舒了一口气:“那位姑娘可是你的意中人?”
“不是。”少年的眼眸里有细微的波动:“她是我的妹妹。”他的手无意识得摸着扇坠,这个动作让我异常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
于是那少年又道:“我的父亲临终前曾跟我说,若是它朝遇到漠北境内的马贼须得礼让三分。姑娘可叫我宁远,宁是子宁的宁,远是遥远的远。”他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刚刚好,美得连阳光都在荡漾。
之后的数年我都在想,为什么他会说是子宁的宁,难道“子宁”两个字是什么特殊的专属名词?这个问题萦绕在我心头多年,可惜最终都未能参透。
不过此时的我并不晓得往后的日子里我还会记得这个名字,遂说道:“那么,你原本打算要去哪里?”
“去汉北王家里提亲。”他摸着扇坠,面色淡淡。
“可是聘礼已经被你们劫走了。”他摊了摊手:“有些不好办。”
若我没记错的话,眼下爷爷身边也只有一个平言堂妹,今年刚刚八岁,是任景垣大伯前些年历尽艰辛排除万难产下的女儿,我这位大伯的嗜好委实异于常人,一般人而言,你若是喜欢吃清淡的食物,便不会去吃辣的,你若喜欢辣的重口味,便厌恶清清淡淡的汤水,可这位大伯却的的确确是个人才,他男女通吃,生冷不忌,并且能够坚持这个爱好数十年不变。
而眼下这位秦公子要去提亲的便正是我那八岁的堂妹平言,从伦理学的角度来讲,我抢了自己的妹夫;若是从个人嗜好角度来讲,这位二十出头的公子哥儿实际上有“恋童癖”;若是单从一个马贼的角度分析,这位秦宁远公子来头不小,如果强行留下只怕会后患无穷…
我这厢还在从各个角度分析眼前的少年,他已经伸手摘下了窗畔的一朵桑格梅朵,而后很是娴熟得轻轻别在我的发鬓上,他说:“姑娘,这种八瓣梅很衬你。”
我霎时震在原地。
藏语里,桑格梅朵是幸福之花,意指“怜取眼前人”。
番外 之 秦宁远
我姓秦,名朔。
娘亲叫我朔儿,小厮们叫我小公子,国子监教书的老酸腐颤巍巍唤我一声“平昭小侯爷”,外面的老百姓则叫我“摄政王家的小太子”。
小太子,小太子…我虽年幼不太懂事,“太子”这词还是懂的,跑去问娘亲:“我是小太子,我的爹爹不应该是皇帝?”
娘亲摸着我的额头很认真地对我道:“不用担心,朔儿,你就是未来的皇帝,只有你能是!”
对于未来能当上皇帝,我并不十分高兴。看现在的皇帝舅舅一副病鬼模样,每每看到爹爹就虚弱病重得随时要撒手人寰,背着爹爹则阴沉沉地整日闷在御书房里与一些大臣没日没夜地深谈,我想皇帝大抵都是这个德性的,不做也罢。
娘亲的话在我脑里转了一圈就被阿荣带回来的坊上新奇玩意吹跑了。却不知这话怎么传来爹爹那里,当夜里就被爹爹叫到了书房。
记忆里爹爹一直温文尔雅喜怒不露,但他一旦发起火来连朝庭也是要抖一抖的,要是爹爹很生气的话,还会死掉一大批人。
这话是阿荣跟我讲的。
外面的朝庭是不是抖了我不知道,但院子里跪满人的场景却是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有几次就是娘亲带头跪在那里的,连着我也得一跪到底。
所以我想我应该是怕爹爹的。
我以为爹爹生气了,此番是定会重重责罚我。
爹爹坐在书桌对面,平静地看了我半晌,却只说了一句话:“若她是你娘,定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于是我明白,爹爹想大娘了。
对于这个大娘,记忆里她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她笑起来十分好看,每次见着我不是糖就是糕点、果仁,似乎总嫌我太瘦一般尽塞给我这些甜甜腻腻的东西,直到一日连她都觉得我有些胖得不像话了,才捏着我的小手郁闷地说:“难不成秦延之小时候是这般模样?”
每次跟大娘呆不到一会,娘亲就会紧张地寻过来把我带走。那时不懂事,娘亲看大娘的眼神很复杂,我总是看不懂。但大娘的眼神我却看懂了,大娘看娘亲就像在看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一般,挑着眼皮扫一眼,不喜欢也不讨厌,知道有那么个东西杵在那里就行,别的,再没有了。
自那日爹爹说了那一句话后,我便很少见到娘亲。
爹爹一直是很忙,上朝忙,回家忙,每夜里书房窗户映出的灯光总要亮到深夜。但自那日起却每日里抽出两个时辰亲自教我功课,且除了上朝外,必是把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在爹爹身边呆的明间长了,偶尔会见到爹爹在旁人面前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情绪。比如一次,我喊他“爹爹”时,他发呆一般地看了我半晌,才愣愣地说了一句:“两岁的孩子应该是记不得了。”
爹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落寞,人却是平静极了,似乎只是回忆起一件很寻常的往事,拿出来想一想,回味一下,就又沉淀回心里去了。
于是我又知道,爹爹想起妹妹了。
我有个妹妹,叫平安,是大娘的女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一点都不可爱,缩缩巴巴的,眼睛也没有睁开,像只红色肉猴子。爹爹抱着妹妹从外面回来时,我悄悄跟着,就听爹爹为了哄大娘,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平安长得像大娘,很漂亮。
后来才知道爹爹话没说错,平安一点点长大,越来越可爱,小小的圆圆的,跟个糯米团子一般,皮肤白白嫩嫩的像水豆腐,让人又想咬又想掐。我很喜欢小妹妹,只要有机会总要抱抱她,学着大娘一般,拿甜糕哄她叫我“哥哥”。
这般回忆,于是我也感伤起来,她定是也记不得我了。
爹爹书房的灯越亮越晚,后来便一整夜地亮着了。晚上,我曾悄悄去探望爹爹,就见他提着朱笔在堆满书案的奏章上圈画、写批注,不时掏出手帕捂着嘴唇,低声而压抑地咳嗽,紧挨着书卷的是一碗褐色的药汁。
不久又是一年清明,爹爹带我到落云山扫墓。
每年清明时分,爹爹都会过来,在山上住一阵子,后山的山崖旁有座孤坟,每每这个时候爹爹总亲手为它拔去杂草,摆上一叠馒头,浇上一壶浊酒。
我认得墓碑上的字,却不知道曾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问爹爹,他只说:“一个故人”,别得再也问不出来了。
其实爹爹不说,我也猜到了一两分,这地下埋的定是大娘的某个亲人,因为我曾听爹爹坐在坟墓边,对着大娘的画像喃喃道:“这些年,你还好吗?”爹爹每年都会为大娘画一幅画像,很认真很专注,他每每对着画像长久不语,可我晓得,这些年,大娘定也如爹爹一般渐渐老去了,决计不会再是画像上那个藕荷莲裙的小女孩。
今年我们来得迟了些,小雨淅沥一夜,山路泥泞难走,等我们到达山顶时,泥道上已经有一排深深的脚印,有人先我们一步上了山。
远远听着声音传来,是一个女童用脆生生的声音问道:“阿娘,这下面埋的谁呀,我们赶那么久的路就是来看他么?”
撑着油纸伞的女子立在绵绵细雨中,并没有答话,倒是她旁侧的一名男子抬手轻揉着女童的头发道:“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平安可以唤他一声叔叔。”
那女童抬头望向自己的爹爹,小额头上皱了几层褶子,仿佛并不十分理解,好半天她才道:“是跟宋叔叔那样上阵杀敌,保护我们漠北的大英雄吗?”
那名男子顿了一下,而后很认真得对那女童说:“是的,他跟你宋叔叔一样,守护了这个尘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绵绵的细雨纷纷洒落,将山中的树木冲刷一新。
良久,那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很轻很淡,却仿佛揉进了说不清的感情:“师弟,我来看你了…”
我怔了一下,这个声音我是认得的,她是大娘,相传多年前跳崖而死的落云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