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宋非晗挑着眉毛,洋洋得意道:“因为那个小姐就是我表妹,她爱本少爷爱得死去活来…”

骤然听闻“表妹”两个字令我心中一紧,腹中更是绞痛异常,我一把抓过宋非晗的手臂死死掐住,然后送了他四个字:“你去死吧!”这是我晕倒前跟宋非晗说得最后一句话,而他在我昏迷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啊…啊…啊…疼死我了!”

第〇四章:任平安

我再度醒来时,屋内一片狼藉。

稳婆斜倚在床侧生死不明,肥嫩的大饼脸上还挂着助产的喜悦,我想,我的孩子肯定是平安降世了,只不知现下被宋非晗抱到了哪里。

可怜的孩子连我的一口奶水都没有喝上,而我甚至都未曾听到他的一声啼哭。

我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声,秦延之抱着孩子推门而入,带起雪白的袍带随风翻飞,他神色淡淡,悲喜莫辩,只将孩子抱到我面前,而后转身吩咐门外的侍卫进屋收拾凌乱的局面,顺便多准备些炭火,说是产妇受不得凉受不得惊。

而我已经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身侧的孩子敞开手脚一阵乱蹬,哭声亦发嘹亮,似乎是在表达自己被忽视的不满。

我忙撑起身子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晃动着安抚,孩子果然还是认我的,她砸吧了一下小嘴,吐了个奶泡泡,而后便不哭了。

秦延之立在床侧看着我,好半天,他跟我说:“是个女孩。”

我含糊得“奥”了一声,他又说:“长得像你。”

我说:“那完了,长大肯定嫁不出去。”

秦延之便微微笑起来,如同五年前那样,面容淡然柔和,望向我的眼神仿佛如天边白云漫卷,他就那样看着我,好久好久,久到我怀中的婴儿已经睡去,久到我胳膊都开始发麻,他依旧只是站在床侧深深得望着我,仿佛生怕一转身我就消失在他面前一般。

屋内一片寂静,夜凉如水。

我抱着孩子看向他说:“她叫平安。”

“好。”秦延之的嘴角呈现出美好的弧度,他微笑着说:“我会让她平安的。”

我埋头望向孩子不再说话,屋内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偏头时余光扫见秦延之的袍角上沾了一点泥泞,又仿佛是块污血,左瞅右看依然辨不清,又低下头去凑近辨认,好半天我方才确定,那绝对是块沾了血渍的泥泞,心下不由惴惴,忍不住抬头问他:“宋非晗呢,你把宋非晗怎样了?”

秦延之的面色依旧是那样淡泊宁静,只是平添了一抹忧郁,他还是笑着,笑容里却染了哀伤,他说:“宋非晗抱着另一个孩子走了,夕儿,你没有看错他,他是个值得托付大事的人。”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讷讷问道:“另一个孩子?”

“是啊,你还生了一个儿子。”

“平阑?”

“有山河以阑之…这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我想,我这一生都是感谢宋非晗的,我永远都记得有那么一个男子为了保护我的儿子身受重伤、日夜兼程、不畏风雪。彼时我并不清楚宋非晗所付出的代价,直到之后若干年,汉北王麾下最年轻的大将军英年早逝之时,我方才听军中的大夫捻须摇头道:“顽疾复发,伤不能愈,风雪侵之,痛入骨髓。”

宋非晗的一生,给我的感觉都在欠抽与傻愣之间徘徊,只是他心底里的最真实想法…我是从来不曾知晓的。

自我生产那日后,天气便开始好转,三日里倒有两日风和日丽、艳阳高照,秦延之又在山中逗留些时日,奈何那个文官前来呈递的公文越来越厚实,面色也越来越凝重,偶一次在回廊上遇见我,竟是低着头堪堪擦身而过,眉头皱成千层饼,连带行礼都省了去,倒也方便。

后来我听侍卫们嚼舌说,辽东的战场上,汉北王特派了自家公子带兵助阵,湘西王已经渐露败迹,而摄政王对此事却不闻不问,只一心在落云山陪同未婚妻养胎产子,仿佛满心满眼全是那名女子,天下大事亦可置之不理。

我隐约听出他们的不满,自古红颜多祸水,这祸水嘛,不仅祸害自己,而且更要祸害他人。

在众人眼里,我就是那祸水,祸害了英明神武、睿智无匹的年轻摄政王。

这事说起来,我是何其无辜。

若我再年轻上几岁,便当真会承了他们的意思去祸害一下秦延之,奈何我今年已经二十余一,怀里还抱着将将满月的女儿,真是心有意而力不足啊。

而我这女儿自产下来她就是个怪胎,但凡一脱了人怀抱便啼哭不止,声音嘹亮中气十足,直嚎得人内心发憷,揪心挠肺得思忖自己哪里对她不住。

娘亲说我自小安静,从不哭闹,于是我觉得这孩子定是随了任墨予,长大后也绝对不是个省心的主儿。

初春三月之时,秦延之终于被我女儿嚎跑了,我也落得清闲几日,只不过他临走时深深望了我一眼,而后徐徐道:“身子安好后,我接你回京吧。”

我吓了一跳,忙抱紧孩子推脱说:“山里日子过得很好,不想去京城,吵得慌。”

秦延之似乎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些许落寞,他说:“也罢,说好等你三年。”他说得情真意切,眉心眼角全是道不尽的思恋,我却并未往心里去,左右假话听多了,真话便也当假话听进耳朵里,无甚感觉。

伺候我的几名婢女仆妇是他从宫中调来的,原想着在我产子后的几个月内帮我照看孩子,顺带也让我享受一下公主待遇。却没成想那数十名老老小小的女子过不惯山中的日子,三天两头轮番病倒,到头来却成了我拖家带口的照顾她们,这事委实愁人。

鸡飞狗跳又过月余,某日下山买药的婢女回来跟我说:“夫人,汉北王家的质子今日便要送上京了。”小姑娘手舞足蹈,一派欣喜。

我惊诧于她一个姑娘家竟能如此心怀国事,遂抬头问道:“辽东那场仗明明他们占了上风,怎生这会儿倒是服了软,巴巴送上一个质子?”

“…”那婢女一脸茫然,歪头望向我,似乎并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于是又说:“难道摄政王也出了兵?按理说不会啊,他明里虽是依仗萧楼南,但也是防着的成分居多,以他的性子应当按兵不动,坐收渔翁之利才对。”

“…”那婢女又把头歪了歪,支吾半晌后羞红着脸憋出一句:“夫人…我只是听说汉北王家送上的质子丰神俊朗,俊美异常,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呢…您方才说的话奴婢听不懂…”

到底是小女孩心性。

我揉了揉额头,而后抬眸对她说:“我方才跟你说,平安的尿布有些脏了,你去屋里寻块新的来。”

那小丫头点头应了一声便进屋去了。

院中的空气清新,杜若草郁郁葱葱,山林里的小鸟叽叽喳喳,隔着老远传到耳朵里,我靠在椅子上轻轻拍打着熟睡的孩子,内心里忽然就变得很宁静很宁静,就如同任墨予攻山那日,我在山下的营地里散步,想好了这辈子跟他走,天涯海角,宫廷战场,只要他一日以真心待我,我便将自己交付给他,就像感情这种东西,它本就不需要多么惊天动地、震古烁今,只愿能够长长久久得相互依靠。

当天夜里睡到迷迷糊糊,我听闻山中回荡着呜呜咽咽的笛子声,间或夹杂着几声跑音的调子,树林里的鸟儿惊得扑扑腾腾一通乱飞,那阵势像是要招来鬼。

平安也被吓得放声大哭,外屋里看顾我的婢女统统惊醒,提着灯盏进屋哄孩子。

有小丫头打着哈欠不满道:“这是谁啊,笛子吹得这么难听还吹,鬼叫似的,吓死人了,瞧把小姐吓得。”

我披衣起身,下床打开窗户,让笛子声更清晰得飘进屋内,而后偏头逗着孩子说:“也许是因为那人吹的竹笛制材不好。”

“既然喜欢吹笛子,为什么不去买根玉的。”“也许是家境贫寒…”“我怎么听着像是牧童曲…”“不会吧,这样的牧童曲会吓死牛的…”小丫头们七嘴八舌小声讨论。

我将平安整个罩在狐裘中,生怕山里的寒风吹到她,我翕动着嘴唇用唇语跟平安说:你的爹爹是个牧童,最拿手的便是这首曲子。

小孩子瘪了瘪嘴角,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可怜道:“孩子,淡定,今天他已经算是超长发挥了,这个调子还是勉强能听的,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吹给我听的…那才当真是吓人。”

于是平安的嘴角更瘪,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得瞅着我,好不令人疼惜。

如此一夜无眠。

转日清晨听闻汉北家那位俊美的质子昨夜宿于山下的黄菊村,有感于落云山的秀美景色,连夜登山游览,且即兴谱就一段旷世笛曲,震惊了整个落云山的鸟兽。

我想,他大概还不知道我在落云山,或者他知道我在落云山而故意吹笛子摧残我。

无论如何,任墨予此行作为质子入住京城,必是凶多吉少。

我趁着正午日光好的时候铺开宣纸,研上墨,提笔给秦延之写了洋洋洒洒得一封长信,读来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外带催人泪下,具体内容是说我在山林里呆的发闷,想要到京城散散心,见见世面,顺带拜访一下多年前的故人,四五年不见实在是思念得慌。

我将信折好正要封口,低头默默思忖了半晌,终是拆开来提笔加了一句话:多日不见,甚是挂念。

如此,我便可如愿以偿得进京。

第〇五章:进皇宫

秦延之的书信来得极快。

确切的讲,是秦延之派来接我的鸾车到得极快。

婢女仆妇们在屋内收拾行李,我抱着孩子踱到后山里看望杨离,走在熟悉的山路上,鼻尖却总是酸酸的,还记得我年少时特不济事,连路都不认得,每每来后山总要杨离带着,若是哪一次走丢了,迷路了,我也从来不急,只需找个清幽的所在盘膝睡上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一定会看到杨离,我的师弟会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在我身上,他静静得倚在旁侧的树干上等我醒来,通常,他会对我说一句:“师姐,我们回家吧。”他的笑容干净清爽,有着少年特有的亲切和煦。

其实,我的师弟死时也仅仅只有二十岁。

我俯在他的墓碑上,泪水竟又落了下来。

平安静静得呆在我的怀里,不哭不闹,她嘟着嘴巴,仿佛知晓自己娘亲的哀伤。

我擦干泪水,软着声音跟杨离说:“师弟,她叫平安,是我的女儿,你若听到了,便抱她一抱。”

一阵微风拂过,坟墓旁的青沧树飒飒作响,如同我的师弟还在林子里练剑一般。

我说:“师弟啊,我要走了,我会一直开开心心得生活下去,把你的那份也活出来。”

朦胧间,我似乎看到杨离在冲我笑,微微展露出他的小虎牙,那样干净爽利。

闭上眼睛,我又想起了柳蝶衣,想起了秦延之,想起了萧楼南,想起了上官宇…是他们逼死了我的师弟!我自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凡事都不往心里去,这一次…这件事…却久久不能释怀。

我在后山逗留了几个时辰,直至有丫头前来找寻,我才抚了抚师弟的坟头,转身走了。

走的时候我便想,任墨予此时在京城定是凶险异常,可是再凶险,我总是要去陪着他的,就像我当初愿意为了秦延之舍弃性命一样,爱一个人大抵如此,我庆幸自己能够在历经四年的情殇之后再度爱上一个人,像从来没有受过伤害一般,而我也庆幸那个人能够一直一直得站在原地等我,等我发现他的好,等我慢慢爱上他。我们没有一见钟情,却在岁月的积淀下慢慢发现对方的好,发觉对方的重要,直至不可或缺。

我在鸾车上轻声哄着平安,内心里慢慢回想起初见他们的时光,彼时我只是个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不谙世事,傻得厉害,头撞南墙依旧不愿回头。

嘴角一弯禁不住笑起来,当时年纪小,却敌不过似水流年过,而今再度回到京城,却蓦然产生沧海变桑田的感觉。

秦府依旧还是老样子,连门口的两头石狮子都如原来那般破旧,朱漆的大门也并未换,左半边的右下角掉了块漆,看着有些凄凉,只不过原先门可罗雀的庭院却变得生机勃勃,先不说府里添置了多少仆从,单单是那些前来送礼巴结的官员都够踩塌门槛。

我们只在秦府门口逗留片刻,车夫便驾车栽我直奔皇宫。

我赶到宫门口时,秦延之刚刚下朝,他身着蟠纹龙底的袍子,前后两条五爪正龙,肩头隐约可见是两条五爪行龙,额冠上的璀璨东珠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他行走在一众达官贵人之间,身形濯濯,气质淡泊,毓秀儒雅,远远望过去,一派贵胄之气。

我当真是有些认不出他。

那帮显贵们骤然看到公主的鸾车遥遥驶来,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含糊不清得笑起来,有大胆的官员竟是当场起哄一句:“这不是落云公主吗,可算是盼到了,摄政王何不将她请出来让大家一睹这位传奇公主的风采…”

一旦有人开了头,含糊的笑声便更加暧昧不明,大概在他们的眼里,秦延之是爱惨了我,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如果一个男人真正爱惨了一个女人,又怎会舍得她受一丁点儿伤害。

秦延之也微微笑起来,很矜持很高贵,我从未想过他是一个如此华贵的男子,我最初见到的只是个落魄少年而已。

年轻的摄政王走到鸾车前缓缓伸出手,他的声音低沉温润:“夕儿,到家了,出来吧。”

我不能逆了他的意思,只得抱着孩子步下鸾车,握住他手的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一道凌烈的目光自宫门一侧传来,如实质一般打在我的身上,内心不由震了一下,禁不住偏头望过去,由于距离远,只遥遥看到一个墨色服饰的男子,他似是悠哉得斜倚在宫门口,目光却是落向这个方向。

我的手一缩,却被秦延之牢牢抓住,他就那样牵着我,侧着身子低头对我浅笑着说:“你和孩子一路上辛苦了,若是住不惯宫里,搬来秦府也行,你原先住的屋子我一直保留着,还是原先的样子没有变,我总念着如果有朝一日你回来了,还是住在原先那里习惯些。”

我埋头含糊应了一声,就那样被他揽着进了宫门,走出好远的路,我再回头去寻宫门口的人,竟是全无踪影。

心里头有些懊恼,懊恼自己眼神怎么如此不济,竟然辨不清那个人影是不是二公子,一阵恍惚走神,秦延之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便一句也没听清,只思忖着晚间得空去一趟原先的昭文侯府,若是没猜错的话,汉北王家的质子理应还住在原先的府邸。

只是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我愣是没找出空隙。

先是叩拜小皇帝上官宇,他卧病在床一年有余,我也只是隔着纱帐遥遥行了礼,而后便被赐了椅子坐在帐外跟他话家常,其实所谓的话家常就是我单方面自己诉说近况,小皇帝则绝少开口,可是于情于理这场兄妹团聚时间不能太短,否则传到外面便成了皇家凉薄,说到底还是为了面子。

于是我便卯足了劲讲自己的过往,从三岁练剑讲到十五岁下山,后来发现话题明显不足,喝了口茶又从三岁练剑讲了一遍,讲到十八岁接管寨中事务事时,又觉得事实并非如此,正思忖着从头再讲时,小皇帝忽然开口了,声音沙哑,仿佛年过半百的老叟,他说:“你是云子宁吧?”

呃…

我说:“其实我也不想是。”

幔帐里的小皇帝轻声笑起来,他笑起来的声音嘶哑,很吓人,在他持续笑了半盏茶的功夫后,我终于忍不住说:“你别笑了,我还是接着给你讲我三岁练剑吧。”

上官宇闻言又哧得笑了一声,心情很好的样子,他招手让人递了杯茶过去,只抿了一小口,而后对我说:“秦延之养了你这头凶兽在身边,不怕你反咬他一口吗?”

我窘了窘,握着茶杯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凶…”

“那你觉得我凶不凶?”小皇帝撩开幔帐,一张温和无害的面孔展露在我的面前,可以说,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当今的皇帝陛下,他长得眉清目秀,理应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个少年,脸庞纤瘦白皙,腼腆的像个女孩子,他跟上官翎极像,气质上又比娇纵的长公主平和,若让我拿山间的一种动物打比喻,我想到的是…小绵羊。

在我被他的绵羊气质倾倒的当口,他又弯起嘴角温和得笑起来,很友善的样子。

我瞬间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我说:“皇帝陛下,你真是太凶了,比上古的饕餮凶兽还凶,我好怕,我决定出去透口气压压惊。”

因为我实在不想听他接下来要对我说的话,其实如果让我选,我宁肯给他讲七八遍我三岁练剑到二十一岁入宫的悲惨少年成长经历,那是一段多么悲催而难忘的人生旅途啊…

我丢下茶盅逃出正殿后,一大群嬷嬷婢女便呼呼啦啦得围了过来,一会儿带我参观卧房,一会儿又要给我量身定衣,连带我给孩子喂奶的权利都被剥夺,喂养的嬷嬷抱着平安一通乱哄,而后便教导我说身为公主要注意皇家仪容,喂奶这么有失风姿的事情要交给乳母来做…后来宫里的教习嬷嬷轮番上阵说教,我终于在她们对宫廷礼仪的过分执着中昏昏睡去,临睡前不忘嘱托她们:“走前帮我加足炭火,别忘了带上门。”

第二日又要去叩拜长公主,以示姐妹情深。

其实提到上官翎我有点头疼,于是第二日便托病没去。

第三日听说长公主身子不适不愿见人,我便更加理直气壮得不去拜访。

直到第四日,上官翎的贴身婢女特特寻到我这里,只捎了一句话给我:“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于是那婢女又跟我说:“长公主心已向佛,以往的尘缘皆一笑置之,只愿寻一方净土,念一世清净。”

我低头默默想了好久好久,最终让她托话给上官翎:“人生在世匆匆百年,万勿苦了自己。”

我是决计不会再去叨扰这位清修的小公主,但是我却时常会回想起她,她虽然有些骄纵脾气有些大,骨子里却是好的,只是遇人不淑,拥有那样的一个哥哥…亲近那样的两个表哥…思慕那样的一个伴读…最后又瞧上了这样的一个我…最终在大家的合力摧残下凋零了,初初也只是一朵打着蕊的花骨朵,还未到达盛开的季节便已落寞了。

有的人笑着死,有的人残着活,有的人机关算尽,有的人心已向佛。

在宫中的这些日子里,我从未单独见过长公主,只是偶然在暮色十分望见一个纤细苍白的背影,她行的很缓慢,夕阳下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仿佛镶嵌进朱红的宫墙。

皇宫尽东头有座肃穆的皇家净祠庵,那便是长公主余生的所在。

对于她,我是伤感的。

第〇六章:再相见

入了京城的第七天夜里,我终于摆脱嬷嬷仆妇们的纠缠。

秦延之也只在白日里带我和平安到外苑的荷花池边坐了坐,他原本就沉默寡言,话语不多,以往我们在一起时都是我在说,他只是含笑不语,而现在我当真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有的时候他问一句,我便思忖着得体的话语答一句,大部分时候都是平安在闹,小孩子将将满月,哭一会儿,睡一会儿,再闹腾一会儿,一天也就过去了。

我夜里将平安交托给乳母看顾好,自己在包袱中寻了件以往的男装穿上,倒也是不肥不瘦将将好,难得我生产完两个婴孩后都未曾长胖,这点真是令在下甚欣慰。

亥时之后,我将门锁从内扣上,吹灭了屋里的灯盏后便从窗户窜了出去。

今晚月光不甚明朗,月亮躲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我循着记忆摸向宫门,挑着几个僻远的城墙走,我记路的本领虽有增长,却并未达到精湛的地步,一路摸到东泽门时,正好撞见一队巡逻的侍卫,慌得我忙俯□子隐在城墙的阴影里。

我听那带头的侍卫说:“赵院正今夜宿在药庐,摄政王命我们把守严密,不得放外人进入。”

众人应诺一声便巡了过去。

古往今来,偷鸡摸狗的事情皆是要在夜晚亥时之后进行,我这厢易了妆容要去会那汉北的质子,只不知摄政王同那个医术精湛的赵院正又在图谋些什么。

我一边寻思一边认路,终于在子时让我找到昭文侯府,我无暇顾及这昔日的豪宅落败成何种模样,只隐匿身形匆匆找寻任墨予昔日住的庭院,有微风,有花香,有荷塘,一切如旧,只是物是人非。

二公子的卧房亮着灯,我推门一看,微微正支着额头在外室打盹,小脑袋一颠一颠,一听到开门声便忙坐直身子,迷迷瞪瞪道:“二公子您回来啦,奴婢伺候您更衣。”这小妮子大概睡迷糊了,揉了揉眼睛起身向我走来,理了理发丝,又帮我抚了抚袍角,一副要扒我衣服的架势。

我忙握住她的肩头摇晃几下,低声问道:“微微,是我,任墨予不在卧房吗?”

“你…”微微霎时清醒过来,她瞪大眼睛盯着我,吃惊道:“云公子,原来你没死啊?!”

我脑门上凝了一滴汗。

难道在大家心目中我就如此该死吗?

做人做到如此地步,是该好好反思一下了。

我正要问任墨予去了哪里,微微却一把抱住我的胳膊泣哭道:“云公子你没死就好了,你不晓得二公子他找了你多少年,那年…那年…他连跟长公主的婚事都拒了,独自一人大江南北得寻了你大半年,直到后来老爷称病罢朝数月,二公子才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当时他胡子拉碴,整个人落败得不成样子,我自小跟着二公子,从未见他那样难过…我和南叶她们背地里抹了好几回眼泪,后来二公子被老爷锁到祠堂里,他便镇日里喝酒,醉的时日比醒着的时候多,醉了他便会说,云子宁已经死了!云公子啊,二公子当年真以为你死了…你是躲到哪里去了?”

“二公子一年多前在落云山重伤昏迷,躺了整整大半年才醒来,他醒来后第一句话便问,云夕呢?我们都不知道他说的云夕是谁,他却挣扎着起身去寻,只是他受的伤实在太重,还没爬到门口便又晕倒了,之后有一天老爷忽然对他说,摄政王已经向落云公主下了聘礼,不日便会大婚…从那之后二公子便不再动弹,也绝少说话了。”

“你…”

“云公子,二公子他这几年过得很辛苦,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陪着他呆在京城里好吗,南叶她们去年也被放出园子配了小厮,只有我年纪还小些,能够再伺候二公子一年…你就别走了,微微替二公子求你…”

“还有还有…”

我说:“微微,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如此话痨,你让我说句话成吗?”

微微眼角挂着泪珠,忽闪忽闪得眨了下眼睛,满面委屈的盯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二公子他人呢?”

微微又眨了眨眼睛,仿佛更加委屈。

我便放柔声音安抚道:“你告诉我他人在那里,我现在就去找他。”

“二公子他…”微微咬着嘴唇,很难以启齿的样子,她低下头,又抬起头,最后终于说道:“二公子他去了醉金坊还没有回来…”

我那满腔的柔情蜜意啊,顷刻间化为晴天霹雳!

那个想我想得死去活来的任墨予自从娶了长公主后又娶了那劳什子的嫡女,现在竟然又醉卧花丛夜不归宿。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走。

微微在后面一把拖住我的袖子,小声说道:“二公子他很伤心。”

我挠头:“我也很伤心。”

微微又说:“二公子他很绝望。”

我挠墙:“我更绝望。”

于是微微松开我的袖子,怯怯道:“云公子你又要走啦?”

我拍拍她的肩头安慰道:“不是,我这就去阉了任墨予,这样他就不会伤心不会绝望了,我也解脱了。”语毕提气窜出城墙,留微微一个傻在原地。

提气一路奔到醉金坊时,我额头已经开始冒汗珠,微微有些体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