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烦我。”他挥手,将剩下的果实都扔给了黑鹰。黑鹰衔着袋子躲到一边,哔哔啵啵地啄着硬壳。魔君忽而喟然:“阿黄,成天待在这里,会不会觉得胸闷气短,神智郁郁?”

“有吃有玩,胸不会闷,身体健康,气也不会短。”黑鹰拍着翅膀道。

魔君冷哼一声,叱道:“头脑简单的蠢货,问你也是白问!一边儿待着去!”

黑鹰愣愣地摇了摇脑袋,君上今天……是又被长老教训了一顿吧,或者就是辛苦栽培的花草又全死了?

烟水之畔,两树参天,间有藤蔓交错,形如软床。沐琼茵枕着手侧卧于其间,初时心中仍是不减警觉,但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何危险,也就由着那蓝颈黑鹰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倒是要看看,它准备盯到几时?

她有意闭上双眼,安安静静地躺在藤蔓间。远处水声隆隆,可这一天之内发生太多怪事,饶是她灵力充沛,也不觉困意袭来,昏昏欲睡。

迷离中,似乎听到黑鹰扑飞远去,她的唇边不由扬起笑意。

果然是耐不住性子,飞到别处去了吧?

她在朦胧中侧转方向,想要静心安睡,可那羽翅扑飞之声却又回旋而来。沐琼茵微微愠恼,迷蒙着睁开眼,那墨黑怪鹰果然落在近前树上,一双眼睛凌厉生光。

然而在它身畔,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身穿天青色长衫的少年,正冷冷地望着她。

沐琼茵一下子坐了起来,半空中柔韧的藤蔓不住晃动。

“你是谁?!”她直视少年。

他却只是无声无息地瞥她一眼,幽黑的眼眸寒如秋池。

沐琼茵双眉一蹙,腕间珠玉隐隐生出赤光。“这里是幻海界,你怎么随意就进来了?”

少年背倚树干,侧身屈膝而坐,衣袂微扬。“吵什么?我难道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沐琼茵打量他几眼,不由一惊,“你……难道是君上?”

少年鸦翅般的眼睫微微一扬,冷言冷语道:“魔界之中,难道只有君上才可进入幻海界?”

她一愣,虽说直至现在还未真正看到魔君的样貌,但眼前这少年的声音与魔君确实不尽相同。“那你是……”

青衫少年淡淡道:“看来你对魔界还真是一无所知。魔君座下有两位长老、两位护法,分别唤作祖黎、倾河、风且、断水凝。”说到此,秋水似的明眸又斜睨她一眼,隐含高傲。

“可我只见到三位……倾河这名字,都不曾有人提及。”沐琼茵凝眸望去,不禁讶然,“难道你就是倾河长老?”

“怎么,我看起来不像?”

沐琼茵想到先前见过的祖黎长老,再看看这样貌俊秀的少年,尴尬道:“只是没想到长老驻颜有术,竟还如此年轻。”

“哼,本长老已有几万年修为,自然可以青春常驻。”他转过脸正视着沐琼茵,“倘若我之前也在天虞峰,可不会让祖黎放你进来。镜无忧,我怎么觉得你不应该来魔界呢?”

“……长老为何这样说?”

“你既然能将数十位修仙高手尽数歼灭,为什么还非要来投靠魔君做个俯首帖耳的部属?难道还怕自己离开兰若地宫,就找不到容身之处?”

沐琼茵早就想过了应对之言,故此从容不迫道:“容身之处自然也能找到,但那样的话与孤魂野鬼又有何异?我虽击败了追杀之人,但那些修仙门派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与其在外面提心吊胆,还不如找个强大庇佑,妖王既然已经不在,普天之下能令我折服的,也只有魔界之主了。”

“哦?你以前又不曾见过魔君,倒也知道他的厉害?”

沐琼茵温婉一笑,“魔君的威名,谁不知晓呢?”

倾河却叹息道:“可惜他不务正业,深负众人所望。”

她怔了怔,“可我听说他一直都住在天虞峰上,还能如何不务正业?”

“住在天虞峰就等同于励精图治吗?”倾河蔑视地看她,似乎觉得这人愚蠢之极,“镜无忧,你已见过魔君,对他印象如何?”

这问题甚是刁钻,她还是沉静回答:“君上他……自然气势不凡,让人望而生畏。”

不料倾河冷哼一声:“虚伪。”

“……什么?”沐琼茵脸颊微热。

“你心中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却在我面前故意说出赞誉之词,这还不是虚伪?果然妖类狡诈无比,我可得提醒君上注意。”倾河双眉一蹙,手臂轻轻抬起,栖息在一旁的黑鹰便飞落于他肩头。

沐琼茵急忙道:“小妖说的都是真心话,君上英明神武,乃是天地间杰出人才……”

岂料话还未说罢,倾河只瞥她一眼,便如疾风般掠向远处飞瀑。

沐琼茵怕他去魔君面前进言,连忙追了上去。“倾河长老为何还不相信?我才见了魔君一面,怎会对他有所不满?”

他御风而行,束发青绦翻飞飘扬。“不说实话?我这就去见君上,告诉他镜无忧口是心非,留她不得。”

沐琼茵急了眼,旋风一般卷到他近前。“难道长老非要逼着我说君上的坏话不成?要是我中了你的计,到时候你是不是又要去君上面前告状?”

倾河被这举动惊了一下,尴尬之余很快又恢复如初,叱道:“什么中计?我不过是想听听你对君上的真实想法,到你口中反而成了小人?要想撵走你,我堂堂魔界长老,还需用此等粗劣伎俩?”

“可我对君上真没其他想法……”沐琼茵故作无辜地看他,一双眸子水漾生光。

倾河沉着脸将视线下落,却又望到她那几近透明的珠纱抹胸,不由得红着脸低咳数声,抬起袖子掩住了眼。

“进了魔界怎能还这样打扮?君上难道没告诫过你不得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你看看你,这又透又露的……简直,简直令人发指!”

作者有话要说:小沐:这魔界里一个个的,从魔君到长老,怎么都不太正常啊!( ⊙ o ⊙ )

倾河:呵呵,本长老可比魔君成熟多了!

感谢微明、饭团、Rivvi、小七、苏渣、极木、飞飞女王、潜入深海的霸王票!

第八章

沐琼茵往自己胸前一瞧,匆匆掠到繁茂的高树之上,抬臂掩住了呼之欲出的雪白。“这是我之前的衣衫,因此也没留意不合规矩……”

倾河哼了一声,“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沐琼茵无言以对,整理了一下衣衫,回头问:“长老经常去拜见君上吗?”

“……偶尔才去,天虞峰清冷空旷,无趣得很。”他背着手在树下溜达,眼角余光时不时朝她瞥去。

沐琼茵转了转眼眸,放柔声音,“刚才长老说要让君上撵我离开,该不会是真的吧?”

倾河冷淡道:“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沐琼茵一怔,委屈道:“我千里迢迢来投奔魔君,也未曾做什么错事,为何长老就看我不顺眼呢?”

他却借题发挥,“什么叫看你不顺眼?是你自己行事不端,稍加刺激便心火怒烧,怎能成为君上部属?”

“要被无缘无故赶走了,还能不生气吗……”她小声嘀咕着。

倾河忽而掠至她对面树上,坐在碧影横斜的枝丫间,“魔界有什么好?你就非要留下不可?”

她愕然道:“您是魔界长老,难道还觉得这里不好?”

他漫不经心地答道:“待得太久,难免生厌。”

“生厌?”沐琼茵更是诧异,“无论神魔妖怪,只要稍用法术,方圆万里须臾便至。长老要是在此无聊了,平日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倾河却皱了眉,“外面又有什么好?本长老何必费那力气?”

……这对话进行得实在艰难,沐琼茵绞尽脑汁地闲扯了一会儿,便再也挤不出半点能吸引他兴趣的话题。倾河似乎也察觉到了,冷淡了神色,“跟你说话真是无聊。”

沐琼茵只能忍,“是我笨嘴拙舌……”

“长得妩媚妖娆,却一点都不机敏,真是中看不中用。”倾河挥袖道,“回去将那衣衫重新整整,下次再见到你穿成这样,我可真要撵走你了。”

沐琼茵连忙应允,趁势问道:“长老不会再去君上面前告我的状了吧?”

倾河睨着她,眸清含傲,唇角微扬,“那可得看你自己表现如何,若是以后乖乖地听话,本长老可以考虑再容你留下一阵。若是对我不敬,那就……”

“我一定顺从听话,对长老就像对君上那样尊敬!”

他哼笑一声,似乎有些不信。指尖一弹,枝丫间碧叶倏飞,伴着云烟飘转,倾河就此隐没不见。

沐琼茵略微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压上了大石。

倾河长老竟比魔君还要难缠,软硬不吃,喜怒无常,偏偏还身份尊贵。那魔君本来就够一惊一乍,若是再加上倾河长老由着性子乱说一气,那她的处境岂不是大大不妙?

正苦恼之中,忽听得远处啸响刺耳,西北方向的山峰上骤然亮起一道白光。紧接着,无数黑鹰自那山头轰然散出,犹在空中盘飞不止。

就在此时,强劲旋风席卷云间,那些黑鹰扑簌疾掠,哑哑叫着喷出烈火。但旋风遇火越强,数不清的火焰为之卷起升腾,竟将云层染得赤红发亮。

沐琼茵正纳罕,云间却传来声音:“镜无忧,你那随从简直是个疯子,还不去叫他住手?”

说话间,断水凝已骑着怪豹自云雾深处跃来,眉目寒冽,意有不满。

“你是说寒天?”沐琼茵愕然。

“还能有谁?他正在飞霜岭生事。若是再不收手,魔君就要下令把这不知好歹的东西给铲除了!”

“……容我去见他一见!”

于是来不及歇息片刻,她又随着断水凝急速掠去。冰寒铁索贯穿空中,沐琼茵才一接近飞霜岭,便被肆意狂乱的旋风卷向山峰。所幸她身手敏捷,云袖飞出,透明如冰的结界倏然垂落,将自身护在了其后。

卷挟着烈火的旋风冲上云霄,双头怪鹰们在大火之中却不畏惧后退,反而发出更凄厉的叫声,组成了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沐琼茵不禁扬眉怒叱:“寒天,你在做什么?!还不快停手?!”

风势骤然一减,熊熊火焰纷纷坠落。

“主人?!”山顶上传来寒天惊喜交加的喊声。

烟雾弥漫中,沐琼茵望到了他的身影。然而在寒天四周,竟有无数巨大黑蛇昂首耸立,皆盘踞在坚硬山岩之间,吐着红信将他死死围困。

她惊讶之下踏云疾掠,才一接近山崖,便有数条巨蛇霍然回首,碧绿的眼珠闪烁幽光。

“主人小心,这些怪蛇从冰层下钻出,竟也不怕烈火。”他猛然挥起长刀,身周寒意凛凛。沐琼茵迅疾道:“住手,这里是什么地方,怎容得你撒野?”

寒天气冲冲道:“他们将我困在此地,又不让我见到主人,这也是待客之道?”

沐琼茵还未说话,断水凝却自后方骑着怪豹而来,冷哂道:“先前就跟你说过,你的主人平安无事,你却急不可耐。这样的性子要是留在魔界,迟早会惹出祸患。”

“你!”寒天那张娃娃脸上杀气毕现,沐琼茵瞪他一眼,“魔君才答应让我们暂留此处,你不要再鲁莽行事。除非,不认我是主人了!”

“……”寒天满脸委屈,紧握的长刀垂落下来,末了颓然低头,“魔君真的答应让我们留下了?”

“只要你不再犯傻!”沐琼茵低叱一句,想起之前见到的青衫少年,便问断水凝,“除了祖黎长老之外,魔君座下是否还有一位长老?”

断水凝疑惑不解:“哪里还有什么长老?”

沐琼茵愕然道:“可就在刚才,有一少年来到幻海界,自称是倾河长老……”

“倾河?你怎么可能见到他?”断水凝神色一变,可还没等她说下去,盘旋于半空的群鹰纷纷落在山岩之上,黑羽飘飞间,显现出护法风且的身形。

沐琼茵向他行礼,他却阴沉着脸,“有人前来禀告,说你带来的随从肆无忌惮!莫非是不想活了?!”

“寒天性子急,只因进了魔界后就被单独困住,以为我出事才会发狂……还请护法息怒,我一定好好管教于他,不会再有下次。”

风且冷哼一声,寒天见主人为自己求情,又羞又恨,不禁低下头去。断水凝淡淡道:“事情已了,不必再提。风且,你不是要为君上准备祭祀大典吗?怎么倒有空来我这飞霜岭?”

“君上要见你,有事相商。”

断水凝微露诧异,但也没说什么,拈诀间幻化出两名手下,吩咐道:“将镜无忧送回幻海界。”

寒天急得跳脚,“那我呢?难道一直要留在这荒山野岭?”

断水凝道:“你还想跟着进入幻海界?先留在此处耐心等待,七日后举行祭祀大典,那时再见你主人也不迟。”说罢,便要随风且一同离去。

沐琼茵心中疑虑未消,连忙问道:“护法,刚才提及的倾河长老……”

断水凝皱了皱眉,“倾河长老……早已过世数百年,你莫不是在幻海界中做梦?”

“过世了?!”沐琼茵一惊,“可我明明还和他说话,要是做梦……我初来乍到的,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风且却板着脸道:“倾河长老虽已故去,但其元神始终不灭,萦绕在魔界之中。或许是你惊扰了他的休憩,他才显形与你相见。以后没事不要提及此事,以免引起众人惊诧。”

“那我刚才见到的,就是他的元神幻影?”沐琼茵仍觉诧异,转身却见断水凝亦一脸意外。

“风且,你这……”断水凝才开了口,风且便抬手道,“君上还在等着我们,闲话少说。”说罢,当即纵着群鹰化风而去。断水凝踌躇之后,亦很快跟着风且离去。

一头雾水的沐琼茵被“护送”回了幻海界,问及左右小奴,一个个都说没见过倾河长老,似乎这只是个传说中才存在的人物。

此后的日子过得格外漫长,魔界之中云雾似乎永远不散,亦看不到碧空烈日。白昼黑夜界限模糊,一切都朦胧虚无,让她几乎分不清方向,也记不得时间。

唯有那蓝颈黑鹰时不时盘旋而来,或是栖息在树梢,或是绕飞于窗前,幽幽双目始终盯着她的举动。

沐琼茵已经懒得管它,黑鹰待得久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无趣,便蹲在窗台上眯起了眼睛打盹。

她在玉蕊草制成的软榻间安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蒙着睁开眼,外面已是彻底黑暗,一丝光亮也无。倒是四周不知何时浮现了点点光亮,犹如碎星悬空,微生寒意。

近旁桌上泛出银色光影,她侧脸一瞧,竟是极为精美的素白衣裙,长长佩带如彤霞流丹,锦绣璀璨。

她讶然取来,伸手触及甚是柔软,只不知是谁施法送至……一边想着,一边解开胸前衣带,想要换上试试。

可一抬眼,却望到纱窗外两道碧莹,沐琼茵心上一惊,指尖疾光射去。黑黢黢的窗户外“哑”的一声惨叫,有东西扑腾着翅膀疾飞而走。

——这怪鸟,竟敢躲在窗外偷窥!

“君上怎么了?”风且才随着祖黎长老踏进沉光殿,就见魔君一脸郁色地坐在宝座间,看起来……竟有些愠怒。

“什么怎么了?”魔君当即冷了脸,“本座只是在休息。”

“……”风且感觉魔君心中有火,连忙转换了话题,“属下已命人暗中监视镜无忧,不过目前为止她还算安分……”

“你除了镜无忧就不能说些其他的?!”魔君一反常态地震怒,懵了的风且只得低头不语。祖黎长老整整衣冠,道:“启禀君上,祭祀大典很快便要进行,一切都已准备得当。但北海深处的怪物之力日渐增强,昨日就连几个巡海的部将也发现异常,聚在一起议论。”

魔君倚靠向后方,“明夜便是祭祀大典,依照之前安排,我自会融转法阵,将那妖物永镇海底。”

祖黎长老却不似他这样自信,冷着脸道:“恕老朽直言,当年先君收服此妖亦非易事,君上现在修为还浅,还是不要妄自托大……”

魔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长老是说本座没法制服妖物,更没法保护魔界众人安全?倒想请问长老,本座应该如何是好?”

祖黎长老被噎得说不出话,风且当即扬眉道:“长老也未免太小觑君上了!君上天生神体,又得先君真传,自然能应对一切强敌!”

“老朽不敢。”祖黎长老连连拱手,眉宇间还藏着愤懑无奈。

魔君别过脸,有意歪斜而坐,“长老总在本座面前说起先君的丰功伟绩,本座也明白你的心思。你若是觉得本座法力低微,不够资格做这魔界之主,那就请另寻他人。本座在这沉光殿也是待腻了,不如各自别过……”

“老朽决无轻视君上之意!”祖黎长老急忙下跪,“只是怕君上年轻气盛,小觑了那海底妖物,从而被它所伤啊!”

“本座又不是三岁孩童,自然懂得分寸!本座早就让断水凝派人把守各处要害,就算那怪物冲出海底,也进不了魔界!”

魔君说罢,座前两列蓝火骤然暴涨,祖黎与风且当即后退,魔君的身影化为虚无。

夜色再度笼罩群山之际,祭祀大典如期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