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哪还有女孩子穿旗袍那种累死人的衣服。”

“老太夫人喜欢。你是属于秀气的那种女孩,穿旗袍大概会很漂亮。”

“多谢夸奖。”方默皱了皱眉,略带伤感地念叨一句,“奶奶又过生日了,时间真快。上一次她过生日我都没去。”

“对了,你有准备礼物吗?”魏冬阳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他这么一提醒,方默倒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做完的事,立马坐直身体,拿出自己的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她为魏老太太准备的生日礼物:一个玛瑙镯子,十分罕见的天然绿色,颜色偏深,有规则不一的长条纹。当时看到这个镯子,她就心动了,觉得这样的正经的好东西最适合魏老太太。

这是她在拍卖行里看到的,值老多钱。她犹豫了好几回,最后还是咬牙买下。毕竟她很少购置这些平常用不到的东西。

魏老太太对她非常好,一直把她当孙女儿。方默小时候觉得除了自己的父亲,魏老太太是对她最好的第二个人。

魏冬阳看到她在用纸巾小心擦拭一个镯子,便问:“这个…送给老太夫人的?”

方默点头,把手里的东西稍微举高一些,让魏冬阳看得更清楚,问:“还行吗?”

“挺好。”

本来他想方默要是忘记的话,他这里正好准备两份礼物,结果人家早就买好礼物了,而且看起来应该很和魏老太太胃口。

他的这位奶奶,这位前资本主义家大小姐后社会主义建设者的老太太,越老越嗜好这些典美精细的带有古韵的饰品。

“我也觉得挺好的。”方默擦好,又从包里掏出她刚才在办公室里精心设计的一个盒子,把原来包装盒里柔软垫子塞进这个小盒子里,然后盖上,又从包里翻出一张很大的印有古典细纹的包装纸。她还需要别的一些东西,索性将包拉开链子摊放在两腿上。包装纸被折叠,剪掉,粘贴,再加上两条深绿色的细链子。几分钟不到,一个特别的手提袋就被她做好了,放盒子正好。

这个盒子和包装袋都是她临时设计的,上面正好几个小篆字,写着:祝老太太长命百岁。

时不时瞄一眼过来的魏冬阳,竟看的有些目瞪口呆。

他从来不知道方默的手这么巧,这包装要比店里的那些看着好合适。他也从来没有那个心情为别人如此费心地准备礼物。在他概念里,送去值钱的对方正需要的东西就是最好的礼物,但假如对方需要的是要他费心弄上半个小时的,他就全无心情了。

“方默,你真叫我刮目相看,不亏是学广告设计的。”

“我没学广告设计之前,就已经能熟练地自己动手DIY小礼物了。”

“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魏冬阳只记得她以前很会弹钢琴,一弹钢琴就变得很安静。

“你不知道?”方默干笑了下,“你是不知道。”

她把包装好的礼物放进她那宽大的包里。

悲伤莫名在体内流窜。

魏先生还能知道她什么呢?

在没结婚之前,在没结婚的之前的之前,她不知道自己亲自做了多少个这样的小礼物送给他。每次他送到他手里总会说一句,这是我亲自做的。那时候,他偶尔也会露出惊喜的表情,但大多数只是淡淡的说了句,谢谢你啊,方默。

方默还以为他会回去拆开来看看。

现在她确定,魏先生其实从未看过那些小礼物。可能,出了魏家大院的门,就随手仍在不知名的地方。

那时,她十六岁,情窦初开。

魏先生二十岁,少年老成。

她记得魏先生为数不多的所有出现次数,魏先生恐怕不记得自己经历中为数不多的属于她的时间。爱情从来都没有公平可言。

方默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能够从这不公平的世界里走出来,如果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那还真是遗憾得很。

“字那么难看,设计的东西却偏偏又很不赖,你真是学有所长。”

方默从发呆中清醒,再一次听到他说自己的字难看,忍不住警告:“你知道吗,小时候曾经有一个男同学,因为讽刺我的字写得难看,被我用板凳砸破了脑袋,额头那里有这么大一块疤。”方默用手在脑袋上比划。

其实也没她说的那么大,只不过是蹭破了一层皮,在破得最深的地方留下一块小疤。

魏冬阳很镇定地摇头,“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事实还是,你写英文比你写中文要好看。”

方默转过头,自动屏蔽他的话。

她突然想起一个星期前的那天晚上做的梦。在梦里回到三年前,那个秋天,那个中午。天气晴好,天气清爽,桂花正盛。太阳悬挂在碧蓝的高空里,抬头还能看见薄如蚕丝的云片缓缓向一方移动。

她和魏冬阳去结婚登记,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总算轮到了她和魏冬阳。当时她还有些恍惚,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听魏冬阳说拿上户口本去登记这几个字的。她连午饭都没吃,就屁颠屁颠跑回家拿上户口本,等在外头,直到魏冬阳吃过午饭开车过来。她有些害羞地冲魏冬阳笑笑,然后就上了车,到结婚登记处。

其实魏冬阳好像也没跟她正式求婚,只说,老太夫人和父亲都觉得你会是一个好媳妇。

然后方默就自己傻傻地说:那我嫁给你,做你的媳妇,好不好?

如果严格细究,应该算是她求嫁才对。

填写《申请结婚登记声明书》的时候,魏冬阳看了一眼她的签名,忍不住笑了,说:“方默,你的字还真难看!”

她当时特淡定地回了一句:“你才知道,我打小学开始,就是全班写字最难看的人。”

小学二年级,数学课。老师新发了作业本,布置课堂作业的那种作业本。方默看着干干净净的作业本,内心的一股莫名尊敬油然而生,于是很小心地用铅笔在封面位置写下自己的班级和大名。这绝对是她很用心地在写自己的名字。

下课交作业本给组长时,一个男同学无意间看到了她的本子,也是像魏冬阳那样哈哈大笑着,说:“方黑犬!哈哈,我说这么难看的字是什么,原来是方黑犬!”

方默咬牙,恨恨地瞪了那男生一眼,一再澄清:“我叫方默!”

“这明明写得就是方黑犬!”

周围一些喜欢起哄的男生也都纷纷凑上前,盯着方默的笔记本,一副看热闹的样子,顺带鄙视一下方默。方默抿唇,两只手紧握成拳。她暗想,这个男生只要不再多说,她就饶了他。结果,这男生还兴致昂昂给方默的名字加注释:“方黑犬,有没有就是一只姓方的小黑狗的意思。大家说,有没有?”

一阵阵笑声附和这男生。没人注意到方默已经悄悄转过身,也没人注意到,方默弯腰拿起了一个方凳。当凳子恨恨砸到男生头上的时候,大家全都愣住了。刚才还发出一阵阵的笑声,转瞬之间,都变成哑巴似的。

男生的额头被蹭破了一小片皮,正缓缓渗出鲜红的血。疼痛让这男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别的男生下意识地躲得离方默远一点,而女生,则早就跑出教室去找老师。

从此,那位男同学的额头就有了一块小疤痕。记得五年级的时候,方默还见过那男生一次,额头的疤还在。

其实,方默也被吓坏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发火,也几乎是最后一次。那天,她被留在学校,一听在听那个男生妈妈的责骂,要不是老师也在,方默估计会被男生的妈妈暴打一顿。后来,方默的爸爸来了,把方默接回家。

方默的父亲是一位警察。

当时,方默以为自己死定了,一定会被爸爸打。结果她爸爸既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而是带她去吃她一直想吃的东西。

“默默,好吃吗?”

“好吃。”

“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当警察吗?”

“抓坏人!”方默笃定地说着。

“是的,抓坏人!”她爸爸点点头,“默默,什么人是坏人?”

这个问题一时间难倒了小小的方默。杀人越货抢劫等等,在方默脑子里还没形成概念。其实方默小时候很笨,数学成绩从来没有及格过。

“默默,坏人其实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人。他们本来都是好人,可是别人无意中惹怒了他们,他们很生气,很愤怒,但是不懂得控制,于是就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

方默睁大眼睛,一副求知相。

“其实我们都有愤怒,我们每个人肯定要经历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也许是好事,也是是坏事。但是,默默,你以后要懂得克制,或许那个男生嘲笑你字难看是不应该,可你伤了人家属于更不应该。”

方默静静地听着,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委屈地说:“爸,他骂我,骂我是狗!”

方爸爸摸了摸她的头,“他骂你,他不好,他是坏小孩!如果你没拿凳子砸他,你就是好孩子了,可是你拿凳子砸他了,你就跟他一样了。你愿意跟你不喜欢的人是一个等级的人吗?方默,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过分放纵自己的感情,你的放纵,也许是对别人莫大的伤害。嗯…现在你还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方默撇撇嘴。

方爸爸无奈地笑了,说:“如果你实在气不过,你可以嗤笑他长了一个塌鼻子。这样,你们也算扯平。”

“好…吧。”方默小声回答,带着些不情愿,“反正我不当坏人。”

这明明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却和她的梦糅杂在一起。真真假假,好像她的父亲还健在一样。又让她有些分不清楚,倒是哪个是梦,哪个是所谓的现实。

其实,父亲的有几句话她当时确实没怎么听懂,后来,在父亲去世之后很久,她恍然大悟。

她好像还梦见魏冬阳了。

好像她还说了一句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真说出来,只是在梦里觉得酣畅淋漓。

5此去经年2

合身的旗袍会把中国女性衬托得更加典雅,含蓄的美恣意盛开。站在一旁的店员工忍不住真心赞道:“方小姐您的身材真是太美了!”

看起来…确实不错。凹凸有致,纤细小蛮腰。方默有些不习惯镜子里穿成这样的自己。总觉得太惹眼了,而且更加让她不习惯的是,自己这么拉风的造型往魏先生身边一站,还是被比了下去。虽然性别不同,但是她知道别人的目光会更喜欢落在谁身上。

只是,穿上这身衣服,她就再也不能拿着自己那个大大的黑色挎肩包。

魏冬阳还帮她定了一件大衣。

穿上大衣,她突然觉得舒服了,刚才的不习惯顿时消散。

方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本能地扭头看魏冬阳,却发现他其实根本没在看她。他拿着手机背过身正和谁轻声说话。她转过头,叹一口气。

过一会,魏冬阳的声音传来,“好了吗?”他站在门口,回头问这么一句。

站在镜子前怔怔发呆的方默回过神,咬了咬下唇,说:“好了。”

拎着装满自己刚换下的衣服的手提袋,径直朝外走去。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一定不会让自己喜欢上这个徒有其表的魏先生。

回去的路上,方默变成越来越沉默。她认为自己只是在酝酿感情,在酝酿该如何表露才能让大家觉得她和魏先生是一对佳偶。想着想着,她心生怨念,这关她什么事,想让人怎么才猜想就怎么猜想这等高级的人生技巧还是魏先生更加熟练,他可是个中高手,超实力演技派。

方默抽抽鼻子,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事,心静下来的时候,颇有一种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感觉。

快到了。

方默都看见别墅的大门了。车子驶到门口,便有人把大门打开。映入眼眸的是久违的景致。水池还是那水池,花草还是那花草,房子还是那房子,人还是那些人。她还是方默。

变得只是彼此的身份和摸不着的沧桑岁月。

要下车的时候,魏冬阳突然拉住她的手。

方默下意识地露出警惕的神色。

魏冬阳笑了笑,说:“你没戴戒指。”说着,从自己衣袋中掏出两枚戒指,动过轻柔地戴在方默无名指上。

方默看了看戒指,说:“换新的了?以前的那个我好像放在家里,平时老用电脑,戴着戒指觉得很不方便。”她想,魏先生可能不记得他那只戒指被放在哪了。

举行婚礼时戴得那两枚戒指,都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书房的一个角落里。

魏冬阳道:“本来想照着以前的样子让人家订做一双,可惜我忘了模样,只能再买一副新的。以后要保存好。”

方默举着手问道:“这值钱吗?”

魏先生皱眉,还是实话实话,“值钱,能换两三个你为老太夫人准备的礼物。”

于是方默小心翼翼把戒指朝手指里面推推,那模样,活像个守财奴。

魏先生几乎差一点抽搐。

下了车,他自然地挽起方默的手。

方默看起来有些呆呆的。

**********

“默默来啦!快过来过来!”

方默一走进大厅就听到魏老太太笑眯眯地冲她招手。

魏老太太早过了古稀杖朝之年,现已是耄耋老者。眉毛都白了,精神却不见当年,只是腿脚有些不方便。早些年的时候,她也是一位千金大小姐呐,嫁给民族商人,生下几双儿女。经历了血雨腥风的年代,和大部分人一样幸运地撑到时代更迭之后,儿女流离失所,只落得一长子和一个小女儿。这留下来的长子便是曾经的热血革命青年,现在的老将军,如今已没人称呼他将军,大家总称他魏老爷子。或者,关系更好一些的,直呼魏老头。

而魏冬阳魏先生,是魏老头的小儿子,严格来说其实是私生子。魏老头风流韵事早年没人传得是满城风雨,只因为他当时和一个外国小妞生了混血儿子。外国小妞先别扭地带着儿子回自己国家,混得不怎么好,又灰溜溜地回来,最后魏老头将儿子留在身边,给了一大笔钱,让那外国小妞该干嘛干嘛去。

方默提着准备好的礼物,快步走到魏老太太跟前,说:“奶奶,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魏老太太像个小孩子似的,说:“哟,我的乖孙媳妇给我送什么礼物了!”打开之后,露出一个笑脸,摸摸方默的头,“还是你知道奶奶喜欢什么。”

魏家复杂的一堆事情,方默不愿意去管,她只是真心想讨老太太开心。其实从她一进屋,就发现这屋子里隐隐散发着一股酸味。

方默记得自己最先见到的是自己的公公魏老爷子。那时候她张口叫对方爷爷,后来在见到魏老太太的时候,又叫奶奶。魏老太太噗嗤笑了,说:“小丫头,你这可叫乱了辈分。以后就叫我奶奶,叫他大伯。”

再后来,魏老爷子也调侃着说:“你要叫我爷爷,就得嫁给我孙子,可我孙子才一岁,你嫁给我小儿子最合适。”

嗯,于是,她真的嫁给他小儿子了。

可能,从那时候开始,魏老太太就认定她是自己的孙媳妇了。

方默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算是走运呢还是不走运。

方默第一次来魏家,才八岁,父亲因公殉职之后没多久。也是父亲告诉她怎么做人之后没多久。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和老太太热切聊天,方默渐渐忘了心头的不愉快。

突然,老太太低头看了看她瘪瘪的肚皮,压低嗓子问:“默默啊,怎么老也不见你肚皮鼓起来?”

方默干笑两声,说:“忙,现在都很忙。”

生孩子?哈,她想,自己跟魏先生床都没上过,怎么生孩子。

魏老太太撇嘴道:“到底能有多忙!是不是我那小孙子对你不好,成天不归家?”

方默再次干笑,“不是的奶奶,是真的忙。我跟魏…我跟冬阳都很忙。每次我一忙案子,晚上都要十一二点才回家。”

“忙也不能耽误正事…”老太太念叨一句,然后抬头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这个小孙子,没找到,只得大喊一声,“冬阳呐!”

方默说:“我去找他过来。”

“你呆这儿别动。”魏老太太拉住她的手,“他一会肯定过来。”

老太太总是很有见地,果真,一分钟不到,魏冬阳便满面春风地向魏老太太走来。

魏老太太关切地问道:“我说冬阳啊,你们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要孩子?不能都忙着工作上的事情,下一代还是很重要的。奶奶现如今也就巴望着你俩再给我添个重孙子重孙女什么的。奶奶不说虚的,因为说不准哪天奶奶就去了,毕竟我这老不死的也在这世上多赖这么多年了。”

这话方默听了,心里很是伤感。

只是,他和魏冬阳的关系,又岂是大家现在看到这样的。

吃完饭,魏老太太精神还可以,便叫方默多留一会,陪自己唠嗑。

看到那台许久没人动过的钢琴,魏老太太便说:“默默,许久没听你弹钢琴,现在还记得曲子不?”

方默腼腆一笑,“记得一点。”

做到钢琴前,她试着按了几个键,脑子里想起了曾经拼命学过的钢琴曲目,却都觉得不适合在这情景下弹。想了好一会,她扭头看着魏老太太,说:“奶奶,我记得不止一点,一下子不知道谈哪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