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拉起身伏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夜色正在降临的大海,"将军,我分得清这两者。和一般移民不同,我和父亲先到欧洲,没钱买机票,就在那里混上了一艘货轮,在纽约港上的岸。记得那是在深夜,下船后,我们就坐渡轮到自由女神像去,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女神像基座上的埃玛.拉扎勒斯的诗:把你们疲惫的人,你们贫穷的人、你们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挤在一堆的人都给我,把那些无家可归、饱经风浪的人都送来:在这金色的大门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我看到了远处夜中的曼哈顿,那真像一大块宝石的切面在夜色中灿烂发光。您知道,我们这些从那个贫穷大陆出来的穷人,那时会是什么感受,当时我流下了眼泪……后来证明我没把这个国家看错,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甚至黑暗,但做为一个竭尽全力的自我奋斗者,我还是穿过了美国社会一层又一层的玻璃天花板,实现了自己的价值。我喜欢美国,虽做不到像内森.黑尔那样毫不犹豫地为其献身,但,将军,如果这个国家需要我做些事情,我是会尽全力的。”菲利克斯说:"那么,博士,这个国家确实遇到了难题。现在,美国正面临着越南战争以来最为严重的兵力危机,从南卡罗来纳州的新兵训练营到关岛的海军基地,种种迹象表明,各军种的兵力目前薄弱到了危险的地步。志愿入伍的人太少,离开军队的人又太多,各兵种每年征兵满额十分困难。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经济繁荣带来了更多比军旅生涯挣钱还多的机会,'网络一代'的价值观念也在不断变化。
"传统的动员办法无法扭转美国目前这种兵源下降的局面。各军种必须招募越来越多的对军队不感兴趣的人,他们离队的比率更高。结果,职业军人的负担不断加重,这令人联想到越战刚刚结束时美国军队人员空虚的情形。
"同时,从国际和国内的政治走向来看,我们也不可能保留现有数量的军队。现在全世界都在裁军,但如果我们同他们一起裁,事情就很可怕。这个星球上没有第二个国家有我们这样的需要:在距本土最远的地方同时打两场高强度战争。如果我们随大流走,就会失去一切。从国内政治来看,各大利益集团在冷战之后都急于分到和平红利,但现在已过了近十年,他们得到的很让他们失望,裁军的叫嚣声又响了起来。
"所以,五角大楼必须做好这样的准备:在21世纪用少得多的军队执行与目前相当的,甚至更加繁重的军事任务,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有素质比现在高得多的军人。
"在现在的美国青年中,我们可以招到像科学家的士兵,像工程师的士兵,像艺术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却越来越难找了,而这种人是军队的灵魂。现代化的进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人类在精神上女性化的进程,现代美国年轻人,越来越难以承受战争所带来的体力和精神上的压力,即使是坐在电脑前操纵巡航导弹,这种压力也依然存在。更糟的是,现在和平主义在国内盛行起来,已成了一种公害,这使得美国军人比越战时期更难以面对自己的和敌人的伤亡,一名优秀军人所必需的在横飞的血肉面前的泰然自若,已被公众和媒体看做一种变态。而我们的敌人,由于他们大多处于较落后的社会中,因而拥有在精神素质上比我们更优秀的士兵。
“有人指责美国军队越来越深的技术崇拜倾向,但我个人认为技术崇拜并没有什么不好,技术优势仍然是美国所能依靠的绝对优势,问题在于我们现在崇拜得不够深不够广,既然技术能给我们带来航空母舰、巡航导弹和隐形轰炸机,那它这什么不能给我们带来优秀的士兵呢?博士,我想我把我的意图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奥拉沉思着点点头,说:“这之前你们做过些什么呢?”“早在冷战时期,五角大楼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存在一个秘密委员会,他们从事一项代号'创世'的计划。你可能预料到,由于分子生物学的总体水平,'创世'工程没有什么大的建树。海湾战争之后,决策层把目光投向了那些高技术武器,把这个计划渐渐淡忘了。现在,由于我上面所说的形势,也由于HGP(人类基因测序)工程接近完成,创世计划又被重视起来。”“您是这个委员会的负责人吗?”“是的。最初'创世'工程的走的是一条比较理想的路线,企图像修改计算机程序一样修改人类基因,以产生我们所需要的人种。但是在一系列失败后,我们重新全面考查了世界基因工程研究的现状,并对未来做了有限的预测,委员会的专家组发现,即使HGP工程全面完成,人类基因组的全部序列都被测定,并识别出10万个人类基因,要想按一定目的随意修改人类基因,仍然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而把人类基因同地球上已有的基因资源,如动物或昆虫基因相结合,则是一个更可行的方向。关于这一点您在实验室中也同我谈过。沿着这个方向寻找下去,我们发现您是目前这个领域最领先的。我们指望通过您的工作,为这个国家产生出具有猎豹般敏捷、狮子般凶猛、毒蛇般冷酷、狐狸般狡滑、猎狗般忠诚的士兵。”奥拉说:“下一步您可能要问我,我在精神上是否能承受这个计划所带来的种种后果呢?”菲利克斯说:“您当然可以拒绝,选择权完全在您。由于'创世'工程的特殊性,坦诚一些对我们双方都是有利的,我们需要参与这个计划的人全身心地投入。”“将军,您误解了我的意思,与'曼哈顿'计划不同的是,对人类基因的研究是科学家首先展开,而政府首先加以限制的。我现在是把您说的那些话反过来问您自己:您准备好了承受由此带来的一切吗?”菲利克斯笑了笑说:“我代表国家的意志,博士。”“这个国家的意志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坚强,越战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们在那个小国里打赢了每场战斗,却输掉了整场战争,它所带来的精神打击,使整个国家颓废了很多年。而'创世'工程带来的冲击,可能比越战大十倍。”“我们准备好了承受,博士。”“不,您没有准备好,总统没有准备好,众参两院里那些神经过敏的先生们没有准备好,两亿五千万美国人更没有准备好!做为非专业人士,您无法想象这个计划所带来的某些东西的可怕程度。举一例子:您考虑过近亲繁殖吗?人类近亲繁殖所产生的后代大部分是具有遗传缺陷的,但其中也有一定的比例,在遗传上比上一代更优秀。那么五角大楼为什么不挑选出几百个家族进行无节制的近亲繁殖,然后从中挑选出所需要的后代呢?”停了一下,菲利克斯说:“博士,不管您信不信,'创世'工程真的考虑过这种可能性,遗憾的是,它产生出的后代,即使比上一代在基因上优秀,也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我们无法得到所需要的……”“不不,”奥拉摆摆手说:“我指的不是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成功的后代,而是绝大部分的废品,我想知道你们怎么处理那些废品。我的基因组合目前成功率最高的是两个物种的基因各占百分之五十的组合,在这点上我的研究方向同其他学者截然相反,这也是我走在前面的原因。但'创世'工程最后要的是优秀的人而不是某种您不认识的东西,所以我必须逐渐减少非人类基因的比例,增大人类基因的比例,最后用百分之九十多人类的基因同百分之几的非人类基因相结合,产生出所需要的人种。这将是一个庞大而漫长的研究过程,它将产生出大量的废品,那些东西,大部分看起来根本不像人;至于从道德或法律上确定他们的身份,我也想象不出有什么可接受的办法,您将如何面对这种情况呢?”“是否可以在这些废品还是胚胎状态时处理这个问题呢?”“这当然是最方便的办法了,但不幸的是,由于研究的需要,我必须让这些胚胎充分成长,观察他们的成长情况,以决定下一步的研究。”“我想我们会想出办法的。我要向您表明的关键一点是:我们已经做好面对这种复杂情况的充分准备,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我们应该先行动起来!如果费米和奥本海默在'曼哈顿'工程开始之前就费尽心思考虑核裁军,那美国早就做为一个无核国家被苏联征服了。”“这一点我同意。但我还是要得到一个承诺,'创世'工程的成果最终要转为民用。”“这一点没有问题,美国毕竟是百幕大协议的创始国。”“那么,我加入'创世'工程。”分子生物学家和将军的手握在一起。
“这之前的大部分科学家们,他们毫无顾忌地进行着种种研究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成就感,但是当他们的成果带来灾难的时候,却都装出一付天真无邪的样子。我不想当这种伪君子。将军,我希望您真正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我们是在打断一条在地球上自然延续了几十亿年的链条,谁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菲利克斯点点头:“虽不是每个星期都上教堂,但我也是一名基督教徒,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理智上,我都清楚我们在干的事情的分量。博士,当灾难真的来临时,我们一起承担我们该承担的部分。”“很好将军,那么您现在就面临着第一个考验:我们用做基因组合试验的人类基因从那里来呢?”菲利克斯茫然地看着奥拉:“我不知道。”“当然是用我们两人的!从道德上我们很难用其他人的基因。您不是打算承担后果吗?没有比这更直接的保证了。”菲利克斯沉默了几秒钟,说:“好的,博士,我该怎么做。”“您只需给我一根头发。”奥拉伸出手来说。
菲利克斯从头上揪下了一根头发,放到奥拉手心上;奥拉伸手从自己头上也揪下一根头发,并拿出一个小笔记本,把两根头发夹在里面,说:“这两根头发的根部所带下的皮肤组织,能提供可克隆的细胞,这样就可产生足够的细胞,使我们的基因自始自终地参与组合试验。以后组合试验中人类方面的细胞,将都由我们的细胞克隆出来。”菲利克斯再次向奥拉伸过手来:“博士,让我们一起开始这魔鬼的航程吧。”
“这太可怕了,你疯了?!”凯西惊叫到,“我们是曾经计划用较高等的哺乳动物进行基因组合,但却从未想过用人!”
“我想过,只事从未告诉过你”奥拉说。
“那你对人类的生命岂不是太不尊重了?”
“亲爱的,你真的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的生命受到尊重吗?记不记得3年前,做为联合国观察组的工作人员,我们去卢旺达。在那里我们看到胡图族和图西族人的尸体堆积如山,用推土机和铲车往大坑里送,我们面前的那个坑里就埋了五千多人。你还告诉我,从那一天起,你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
“这是两回事,你现在在改变人类生命的本质!”
“有什么不同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是一种唐吉珂德式的使命感使你失去理智,你想用基因技术来帮助你出生的那块贫穷的大陆。”
“不错,”奥拉点点头,“这是我的目标之一,我确实想通过基因技术消灭非洲的贫穷,这并不仅仅是通过改造农作物,可能的话还通过对人的基因的改造,比如我同你谈过的改造人类消化系统的想法。但这并非是我的主要目标,我还有一个更深刻更远大的目标……亲爱的,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那是在南极寒冷的阿蒙森海上,做为绿色和平组织的成员,他们阻止一艘日本捕鲸船捕杀座头鲸。当奥拉乘着小艇靠近捕鲸船时,船上的日本人用高压水龙头向他们喷水,水喷到身上冰冷剌骨。
捕鲸船的船长通过扩音喇叭冲他们喊:“你们这群傻瓜,有人在利用你们热情!我们捕鲸是为了科学研究之用,同你们一样,我们也是为人类的利益工作!”这时奥拉看到另一艘小艇上站着一个姑娘,被水龙头的水柱冲得摇摇晃晃,但她还是勇敢地迎着水柱,用扩音器向船上喊到:“我们不仅仅是为了人类的利益,我们是为了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利益而战!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物种,都与我们共享着同一片蓝天,同一个海洋,他们也有自己神圣的生存权利!”“这里有一个人类的叛徒!”捕鲸上的日本人高喊,几支高压水龙头都集中火力对准了那姑娘,一下就把她冲到冰海中。奥拉不顾一切地跳下海去,把姑娘救上小艇。回到大船后,那名叫凯西的姑娘发起了高烧。但是第二天,她又拖着虚弱得站都站不稳的身体,驾着小艇驶向捕鲸船,对着狂喷的水龙头高呼:“地球上所有的生命万岁!”奥拉被感动得流下眼泪,他第一次爱上了一个姑娘……
“当初我们要结婚的时候,你那位南卡莱罗纳州的保守的农场主父亲和你断绝了关系,并取消了你的财产继承权。现在我还记得你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说:爸爸,我上了大学,读了博士,从分子生物学中所学到的最难忘的东西就是:所有人类种族之间的差别是多么微小。那么,亲爱的,你也同样学到了,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差别同样是多么微小!从基因学说中我们知道,地球的生命只有一种,不同物种其实是同一种生命不同的外在表现形式而已。”这时传来一声猫叫,奥拉和凯西看到他们那十二岁的女儿正在地毯上同一只雪白的小猫玩耍,她们亲密无间,构成一幅动人的图画。
“如果人类不同种族之间的基因可以结合,那为了地球上伟大的生命的延续,不同物种之间的基因为什么不能结合呢?在生命最本源的秘密已由科学揭示出来后,人类还有什么理由歧视其它物种呢?为了人类各种族的平等,我们已战斗了很长时间,但为地球上所有物种平等所进行的革命还没有开始,要实现所有物种平等的超大同世界,可能还要进行成千上万次南北战争。我愿意为这样一个世界而献身,实现人类与其它物种基因的组合,将首次把物种平等的问题呈现在全世界面前,也可能是这场革命的开始!”凯西沉默地看着奥拉,像是在犹豫。
奥拉说:“亲爱的,我有一个梦!”凯西叹了一口气,“我也有过那样的梦,但现在我们都不年轻了,我早不是南极海上的那个姑娘了,我只能跟你把梦做下去,但,亲爱的,这真的只是个梦。”
特兰斯-皮科斯.德克萨斯地区,位于新墨西哥以南,是德州最西边的沙漠一般的三角地区,这是一块不毛之地,到处是螺丝豆和仙人掌,空旷而荒无人烟。在这片荒漠上,在很短的时间内,新出现了一片建筑群,它主要是由一些高大的厂房一样的建筑组成。如果从空中俯瞰,还可以看到建筑群正中的一个巨大的圆形建筑。这片建筑群由高大的围墙围起来,围墙的顶上装着电网。大门上挂着这样的牌子:“国家垦务局畜类传染病监测和研究中心”沿着围墙每隔不远处都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告示牌:“为了您的安全请不要靠近这一区域,这里畜类的许多传染病会危及人类,如果您一旦误入,将被拘留和检疫一段时间”在这建筑群中的一幢不起眼的三层楼中,安装着从麻省理工学院的那间实验室中全套迁移来的“淘金者”系统。奥拉和他的研究小组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他们首先把那两根头发根部所带的细胞用克隆方式制成了二百个胚胎细胞,当这些胚胎在人造子宫中成长到一定大小时,它们就又被分解了,并在超低温液氦中冷藏起来,这样,“创世”工程中所需人类基因的实验材料就备齐了。
这片建筑群在五角大楼的绝密文件中被称为“'创世'工程第一阶段试验基地”,简称为“1号基地”。
现在,基地中的大部分建筑还是空荡荡的,基地中间的那个圆形建筑被称为基因组合车间,在其中将安装100套“淘金者”系统。与基因组合车间紧密相连的是初级孕育区,这是一个巨大的人造子宫,内部可以同时孕育30万个初级胚胎。外面更大规模的一圈建筑物为二级孕育区,这里的人造子宫可能同时孕育3万个已经相当发育的胚胎。最大规模和数量最多的建筑物是成长区,这里可以同时容纳一万个成活的基因组合体。在1号基地中所进行的研究最终将要产生1000万个胚胎细胞,经过初级筛选,其中将有100万个进入初级孕育区;再经过第二次筛选,将有10万个进入第二孕育区,最后,只有大约1万个组合体进入成长阶段。
第二章
四年时间过去了,1号基地完成了它的使命,已经按计划产生了1万个极不完善,但可以存活下去的基因组合体,为下一步研究提供了实验和理论基础。这一阶段的具体成果体现在已建成的2号基地中,这一基地建在距1号基地10公里的荒漠上。
这四年,奥拉博士和他的小组是在没日没夜的疯狂工作中渡过的,希望和失望交替出现。这紧张得没有缝隙的日子只有一次被打断,那天,奥拉应邀去华盛顿,当时正在访问美国的桑比亚总统凯莱尔要接见他。总统在五月花饭店接见了他,奥拉看到,当年那个瘦削机灵的黑人革命领导人已经消失了,他面前是一位身体发胖的国家元首,他那雪白的衬衣衬着黑色的皮肤像燃烧似的耀眼,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法国高级香水的味道。与奥拉一起被接见的还有几位桑比亚裔移民中比较有成就的人士。出乎奥拉的意料,总统用英语同他们谈话,奥拉对他地道的口音很是惊奇。
“……既然各位已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就应忠于自己的国家,你们对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也是对祖国桑比亚的贡献,因为无论从政治上还是经济上,美国和整个西方世界都是桑比亚学习的楷模和力量的源泉。”会见结束后,凯莱尔总统特意单独同奥拉谈了一会儿,高度赞扬了他在分子生物学上的成就,称他是桑比亚乃至整个非洲的光荣。但当奥拉同他谈起基因工程在桑比亚可能的应用时,总统一摆手,“不,博士,那些东西在你的祖国没有用处,桑比亚有办法更快地富起来。”奥拉说:“我认为桑比亚现在的工业化进程是危险的,它大量引进西方的高能耗和高污染工业,对资源进行破坏性开发,以环境和资源为代价换取繁荣……”“够了,”总统打断了他,“您毕竟不是一个政治家,要知道,没有眼前就没有将来,对桑比亚来说尤其如此。桑比亚的繁荣只能依靠西方的投资,除此以外您能找到别的路吗?如果按你们这些学者们建议的所谓可持续发展,那么这种进程还没开始,我就会被政变者送上绞刑架了!所以奥拉博士,您应该清楚您能为祖国做出贡献的地方:您是一位著名学者,要在美国企业界利用您的影响,为桑比亚拉来投资!”
在1号基地工作的最后一年的夏天,奥拉和凯西把在波士顿读寄宿中学的女儿接来过暑假。当他们的汽车沿着一条简易公路驶近1号基地时,黛丽丝恐惧地睁大了双眼。
“天啊,这地方真可怕!”这时德克萨斯晴空万里,在耀眼的阳光下,荒原上那巨大的建筑群格外醒目。奥拉笑着问黛丽丝有什么可怕的。
“看那些大房子,”黛丽丝指着西边的成长区说,“真像放在屋里的棺材!”奥拉说:“天下要是有最荒唐的联想,那就是你这个了,那些房子那么大,怎么会像棺材,还是放在屋子里的?”但凯西的脸却变得苍白,剩下的路上她把黛丽丝紧紧地抱在怀中,再也没有说话。晚上,在基地的住所中,凯西紧紧地伏在奥拉怀中,奥拉感到她在颤抖。她说:“记得孩子白天说的话吗?”“黛丽丝的想象力有些变态。”奥拉不以为然地说。
“变态的是你!整个基地中,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感到那种恐惧,你的一切都被那个理想占据着,已经没有正常人的感觉了!孩子对恐惧有本能的敏感,黛丽丝说出了我早就有但不知如何描述的那种感觉,她形容得太贴切了:一口放在房子里的棺材。这其中最贴切的是说它放在房子里,基地就是这间房子,我们和棺材都在其中,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基地确实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这种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深。即使在大白天,基地的所有人也都龟缩在实验室或住所中,偶尔外面有一个人,也是脚步匆匆,尽量避免看一眼成长区那些巨大的建筑。甚至在平时的谈话中,一提到“那边”,他们的脸色都变了。这时,夜已深了,奥拉和凯西又听到了那种声音,那声音来自成长区,先是听到一声,然后又听到许多声附和。这声音像是怪笑,又像是垂死的哀鸣,断断续续地在这荒漠上空飘荡,持续很久,把人们送入那恶梦连连的梦乡。
黛丽丝在这儿住不下去,第二天就由凯西送回波士顿了。一个星期后,放弃1号基地的命令下达了,基地人员和设备开始陆续撤离。当人们最后一次通过那个戒备森严的大门时,都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从地狱中归来一样。
撤退开始时,菲利克斯来找奥拉,并同他一起去了成长区。菲利克斯绝对不想去那里,但做为“创世”计划的最高指挥者,一次都不去也说不过去。
当成长区那高大建筑的大铁门隆隆滑开后,俩人从外面炎热的夏天走近了阴冷昏暗的世界之中。
菲利克斯看到这里有无数间小舱室,每间舱室的金属门都紧闭着,门上都有一个不大的观察窗。奥拉领着菲利克斯来到了一间舱室的门前,菲利克斯透过观察窗向里看去,看到了里面铁青色的地板上的那个东西。他的第一个印象是:那是一大团肉,它被一层苍白的皮肤包裹着。那层皮肤很薄,可以清楚地看到皮肤下面由血管组成的,密密麻麻的青黑色纹路。这个大肉团现在正松软地摊在地上,呈没有形状的一堆。菲利克斯最初以为它是死的,但后来发现那团肉的形状在缓慢地变化着,随着这形状的变化,这团软绵的东西向门的方向移来,并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条宽宽的粘液的痕迹。当那团肉距门已经很近的时候,菲利克斯甚至能够看到它皮肤下面血管动脉的博动。他注意到那苍白皮肤的表面出现了两道细长的黑缝,那缝很快张开变宽了,菲利克斯看到那竟是一双眼睛!眼睛的瞳仁呈蓝色,它一动不动地盯着菲利克斯,射出阴沉沉的冷光。菲利克斯猛然意识到了一个恶梦般的现实,他的血液一时为之凝固了。
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他两腿一软,差一点倒下,但军人的训练和经历还是使他支撑住了自己。他转过身来背靠着门,闭着眼睛,任冷汗从额头上淌下,湿透全身。
“将军,您没事吧?”奥拉问,他的口气很是复杂,有怜悯,有嘲讽,也有悲哀,“这是一个失败的组合体,双方基因的特征都没有显示出来,但这类组合体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不少。它们不能进食,是靠外部直接输入的养料活着的。”菲利克斯控制住自己,又看了一眼里面的那团肉,这时他看到了从上方伸下一根塑料管,通过一个针头插到那团肉上。
奥拉说:“这是您,对面是我。”菲利克斯从对面的一个小舱室的观察窗中,看到了另一个同样大小的肉团,但它的皮肤是黑色的。奥拉说:“肤色的特征我都保留下来了,这样我们可以分清彼此。”“博士,你是个魔鬼!”菲利克斯声音颤抖地说。
“我们都一样,将军,意识到这一点,您的神经应该坚强起来,我们接着看吧。”他们接着看下去。这一个成长室中都是活着的肉团,但越向前走,肉团渐渐具有一定的形状;再往前,肉团中开始伸出一些菲利克斯能够辩认的东西,比如一支畸形的手臂、两条长度不一的腿、一支很大的耳朵,甚至一支坚硬的牛角。最令菲利克斯恐惧的是肉团上的那些眼睛,每个肉团上都有眼睛。有一些肉团上还有较完整的五官,当他们看到菲利克斯时,那软绵绵的巨大脸庞上就显出怪诞的表情。其中一个肉团在两只阴沉的眼睛下有一条长长的黑缝,那道黑缝张开来,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獠牙,在獠牙之间一条宽大的鲜红的舌头吐了出来,又慢慢地收了回去。这些肉团分黑白两色,数量大体相当。
紧接着,沿着宽宽的通道,他们来到了另一个成长室,在那高大的穹项下有足球场大小的空间,放着无数个透明的大玻璃缸,玻璃缸呈圆形,直径有半米,高1米多,里面盛满了水一样的透明液体,在每一个玻璃缸的液体上,都飘浮着一个人头。那些人头也分黑白两色,都放在一个小橡皮浮圈上。所有的人头都闭着眼睛,脸色惨白,似乎没有生命的迹象。
奥拉说:“这些组合体都被注入了快速生长的基因,它们虽然只成长了3年多,但实际的生理年龄已相当于7到8岁。”在那些白色长着金发的人头上,菲利克斯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当他们走近时,脚步声使那些人头的眼睛纷纷睁开。菲利克斯不敢直视那些阴冷的目光,便向一个玻璃缸里面看去。透过缸内透明的液体,他看到那个漂浮的人头下面拖着一团纷乱的东西,那些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团纷乱的水草,它和人头连在一起,像一个怪异的水母。当菲利克斯仔细地看那一团东西的时候,心里又打了一个寒战,他发现那些东西其实是一付完整的内脏,他甚至清楚地看到了靠三分之一上方的那颗博动的心脏!有些内脏很小,有些则很庞大,几乎塞满了整个玻璃缸,那些显然不是人的内脏。
“这也都是些不成功但生存下来的组合体,”奥拉说,“它们必须被浮在保护液中,如果把它们放到地面上,重力就会使那些暴露的内脏无法正常工作。它们可以正常地进食,但排泄也都在这些保护液中,所以这个成长室有一套庞大的保护液循环系统。”他们慢慢向前走去,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漂浮着的头颅,那些头颅的头发都已很长了,浸泡在液体中,有的同内脏缠结在一起。
“啊,快看!创造者来了!”一个白色的头颅声音细尖地喊道。他说话时,液体从嘴中喷出,使他的声音咕咕地很怪。
“哇,创造者!创造者!”别的头颅也都随声附和着。
“那个黑的是创造者,白的不是创造者!”一个黑色的头颅说道。
“对,黑的是创造者,白的不是创造者!”其它许多黑色头颅也跟着喊。
“但白的也是先祖!”一个白色头颅喊。
“对,是先祖!是先祖!”别的白色头颅附和着。
奥拉低声对菲利克斯说:“它们虽会说话,但不全是人类的意识,有一半的意识和本能来自异类基因。”“先祖有手,先祖有腿,我们没有!”一个头颅高喊。
“如果我有腿,我比他跑得快,我的另一半是猎豹!”一个内脏体积很大的头颅应声说。
“我的另一半是熊,如果我有手,我就掐死他们!”另一个内脏更大的黑色头颅高喊。接着,大厅中响起了一片纷乱的狂笑声,这笑声使菲利克斯感到像掉进了一个布满棘剌的陷井中,浑身已经体无完肤。
向前走去,菲利克斯看到组合体有了一些变化,它们在液体中的内脏开始被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包裹起来,那些薄膜的表面布满了交错的血管,但内脏在薄膜内仍然清晰可见。接着,菲利克斯看到有的薄膜上长出了一些柔软的像肢体一样的东西,那些肢体内的肌肉和骨胳都呈半透明状,它们大都软弱无力地悬在液体中,只有少部分能慢慢地动作。菲利克斯看到那些肢体大部分显然不是人类的;他还看到一个组合体的薄膜下面长出了一条鱼尾一样的东西。
“先祖!先祖!先祖……”上千个组合体开始同时有节奏地齐声叫了起来,这叫声令菲利克斯头皮发炸,他不顾一切地低头快步走出了这个大厅。在通向下一个成长室的通道中,他大口地呕吐起来。
奥拉从后面走过来说:“将军,您是一名军人,在执行着您提到过的国家的意志,如果没有与此相称的坚强神经,怕难以走完后面的路。将军,这一点我当初好像提醒过您,您保证过能承受这一切的。”“十多年前在中东沙漠上,我的坦克曾被伊拉克人的坦克群包围并中了弹,更早些的时候,在越南的湿乎乎的丛林中,那些幽灵般的敌人向我打冷枪;那些时候,我心里没有恐惧;但现在,我承认,我在执行着历史上最艰难的一项使命,我的精神确实不够坚强,或更准确地说,不够变态。”“将军,我的精神也没有变态,比起你们,我不过是多了一些科学家的理性。其实您刚才看到的那些生物,同我们和地球上其他的生命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在电子显微镜下,都是一条条大同小异的DNA长链,区别只在于碱基的排列而已。就像您妻子脖子上的钻石项链,如果您把那些钻石的顺序掉换一下,它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呢?”“我妻子不戴钻石项链。”菲利克斯有气无力地说。
奥拉又毫不留情地领着菲利克斯向下一个成长区走去,这个大厅中有数不清的铁笼子。
“这并不是我们虐待组合体,”奥拉指着那些铁笼子说,"这一区的组合体比前两区成功得多,它们都可以活动。由于非人物种的基因占二分之一,这些物种的性情和精神因素也在这些组合体中比较明显地表现出来,这就使得它们中的一些是十分凶猛和危险的。
透过第一个笼子,菲利克斯看到里面的组合体是由一个人头和一对蚂蚱腿组成的,那个人头和蚂蚱腿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过渡。蚂蚱腿有人腿大小,那坚硬的外壳和利剌使它们看上去像一对危险的金属制品。
“哈,你是先祖吧!”这个组合体对菲利克斯说,“黑的先祖常常来,白的先祖是第一次来,你为什么不来?”组合体盯着菲利克斯问,脸上带着怪笑,“要是你能让黑的先祖把我放到外面,我跳一下就能跳得比这座大房子还高!”“他说的是真话。”奥拉告诉菲利克斯,“但它不能很好地平衡自己,掉下来时会摔死的。”菲利克斯看到在这个组合体的头和腿的交接处,有一个正方形的盒子,体积有一本书大小,显然是一个外加的人造物。从那个盒子中伸出许多根塑料管,插进它身体的各个部位。奥拉解释说:“这些组合体没有发育出内脏,我们只好附加一个设备,来模拟内脏的各项功能,主要包括内循环和呼吸系统,否则这些组合体无法成活。”下一个笼子中的组合体长着一对粗壮的蛙腿,它向菲利克斯夸耀说,自己一下就能跳二十多米远。
接下去是一个有四条腿的组合体,每条腿上都长着食草动物的蹄子,这四条腿通过一个不大的圆球连接在一起,圆球上长着皮毛,人的头颅通过脖子和圆球连在一起。
再下一个组合体在头颅的下方直接长着两支螳螂的钳臂,那双螳臂看上去锋利而危险,令人胆寒。当组合体看到菲利克斯走近时,就用一支螳臂夹住笼子的铁杆,随着一阵剌耳的金属刮擦声,那条铁杆上出现了几道长长的划痕。
所有这些组合体上,都带着那种起内脏作用的人工维持装置。
奥拉说:“产生这类组合体,是因为我们在基因组合中只注意了非人类物种的肢体特征,因而身体几乎没有发育出来。但比起前两个区来,已经有很大进步了。”后面的组合体大都有四肢,这些四肢大多是人类和非人物种肢体的组合,比如有两支人手和一对兽腿。这些组合体还不同程度地发育出了身体,但这些身体很小,看上去仿佛只是那一束肢体的连接物。
最后,菲利克斯看到了最离奇也最让他恐惧的一幕:那个组合体是由一个人的头颅和一条粗大的晰蜴尾巴组成。那条晰蜴尾巴在地上扭动,推动着头颅向笼子边两个人所在的方向移过来,这是一个白肤色的组合体。
“哈,先祖!”它声音嘶哑地说,双眼闪亮有神地盯着菲利克斯,“我终于见到你了!我会表演一个很好玩儿的游戏,这游戏只能表演一次,所以我留着为先祖表演。”菲利克斯看着这个有自己一半基因的怪物,恐惧使他说不出话来。
组合体接着说:“先祖肯定知道,晰蜴有个了不起的本事,它们能够随意把自己的尾巴断开。”“你不能那样做,那样你会死的!”奥拉厉声说。
“哈,活着干什么?哈!”组合体怪笑着反问,话音刚落,它的晰蜴尾真的同头颅断开了,那个头颅像一个足球似的滚到了笼子的一角,洒下一串血迹,那个大晰蜴尾则在笼子里面欢快地弹跳起来,它一弯一弯地跳得很高,周围的组合体都在笼子中为那条跳跃的尾巴欢呼起来,而那个在笼子一角已死去的头颅,则大睁着双眼看着菲利克斯。菲利克斯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丢下奥拉,急步走出大厅,在他身后的笼子中,那条尾巴仍然在一片怪叫声中跳着……
奥拉追了上去,跟着菲利克斯来到了成长区的中控室,这是一个四面都布满了监视屏的大厅,每个监视屏上都反映着成长区内不同位置的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