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韶关掉电脑,拿起手机发短信:“请问你打算何时把我的身份公开?”

褚青蘅的回复很有趣:“你的身份一直都摆在那里,不走也不来,何来公开和隐藏?”

他根本不在乎外界对他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感想,如果他在乎过,早就被各种负面评价给淹死了。

隔了一会儿,褚青蘅又发来短信:“你很在意?”

“不在意。”

“你骗人。”

“好,我骗人。”

“……”

褚青蘅到局里三年,简直如鱼得水,但凡有同事做不了需要反复沟通的事,她只要两三下就能办妥。病理科所在的走廊尽头有一台自动咖啡贩售机,卖的二合一速溶咖啡,附近几个办公室的单人男人都喜欢去那里买咖啡喝。

只是碰上的对手是褚青蘅,那就他们最大的不幸。她最擅长的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对方没有言辞明确地表白,她都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当然如果对方言辞明确地表白了,她还是能当什么都没发生,简直把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道理发扬光大到极致。

萧九韶旁观前仆后继的失败者,大家结果一致,失败的方式却各不相同。他只有按兵不动,50%的可能性,如果要做,策略和手段就实在太重要了。

隔了一段时间,出了一起反响恶劣的分尸案件,她从被动变为主动,整天往刑侦那边的咖啡机跑。

萧九韶刚从省局里开会回来,就看见她拿着一罐咖啡跟秦晋说说笑笑。他走进办公室,翻开文件想看,看了五分钟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索性直接走出去。褚青蘅极为识相地在他的注视下结束了谈话,准备回楼上去。

“你喜欢喝咖啡?”

“嗯?”她看了看手上还没有打开的易拉罐,回答得毫不含糊,“我可喜欢了,你看这都是第二罐了。”

下班的时候,他特意开车去超市绕了一圈,买了一只XL号精钢保温瓶。

他的母亲刚从欧洲开音乐会回来,每天闲极无聊,恨不能时刻在他耳边唠叨:“其实我儿子长得也不错,工作也好,我们家里也有点小钱,为什么就没有女人爱呢?”

“因为你的儿子没有女人缘。”萧九韶把保温瓶洗干净,开始往咖啡机里加咖啡豆。

“你以前从不喝咖啡的,怎么今天换口味了?”

“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很爱喝咖啡。”

“那跟我的口味很像,她喜欢哪种花式的?等下我来做。”她摇了摇手指,“你可不能把人家女孩子欺负哭了,不然你就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一想到等妈妈年纪大了,你却还是没有被一个女人喜欢上,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实在残忍。”

“……她能不把我欺负哭就是万幸。”

“呃,她把你欺负哭了?好厉害,什么时候带回家来让我认识一下?”

第二天,果然又碰见褚青蘅出没在咖啡贩售机边。

他走过去:“你跟我来一下。”

褚青蘅张嘴想问,最后却没问,只是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萧九韶拎出XL号精钢保温瓶,摆在她的面前:“我多煮了咖啡。”

褚青蘅那纠结的表情真是精彩极了:“我没有带杯子,你看……”

“你可以直接喝,我会拿回去消毒。”他在心里默默地补上一句,反正这个保温瓶就是给你准备的。

她推脱搪塞不掉,只好悲壮地喝完了大半瓶。

萧九韶回到家,把空瓶子交给母亲:“她很喜欢,还觉得一瓶不够喝。”

这样连着整顿三天,她神情萎顿,呵欠连天,他听见莫雅歌问她:“你怎么了?累成这样?”

“……咖啡喝多了。”

萧九韶把保温瓶放在她面前。她抬起头,终于不再装了:“我保证,我再也不去买咖啡了,萧科你放过我吧。”

对付如褚青蘅这类人的计策之一,就是釜底抽薪。

这样一整顿,少了个经常借故买咖啡实质来聊天的人,整个环境都安宁了很多。但是仅仅如此,还是离追求成功差得很远。

对付如褚青蘅这类人的计策之二,就是似是而非。

她这样的人,最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明知道有人对她有好感,才会不断地借故找她说话最后在适当的时机邀约吃饭看电影,她硬是能把暗送秋波看成翻白眼。

要让她留心,最正确的选择就是不表态不主动不热情也不冷漠。态度越是不可琢磨,她才会越往心里去,才会去想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饵料下得越丰富,鱼儿上钩的几率便越大。

他只要等着收杆就好。

中午的食堂往往爆满。

褚青蘅左右环顾,终于看到刑侦那几个人的那桌还有空位。她端着餐盘走过去,嘴里说着:“借个位置坐坐?”

萧九韶只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让位。

秦晋忙往边上坐了坐:“来来来,小美人儿坐大爷身边。”

褚青蘅岿然不动:“没办法,我看中雅歌左边那个位置了,清静。”

莫雅歌左边的那个位置自然是萧九韶。她正在用眼神告诉他:“你到底让不让?吃完饭的人就可以走了吧?”

萧九韶微微一笑:“你这么喜欢我这个位置,是为什么?”

何筱苓奇道:“哎对啊,为什么?”

褚青蘅倒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顿时语塞。却又听萧九韶说:“通常从心理学角度来说,刻意找茬是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你是哪一种?”

什么哪一种,他根本就只提供了一种说法。褚青蘅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什么反过来置他于百口莫辩之地的说法,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莫雅歌挺同情地看着她,往边上挪了个位置,窃笑:“你坐吧,虽然离你最爱的宝座差了一点,不过也凑合。”

褚青蘅急于摆脱劣势的局面,一眼便看到了刘厦:“咦,刘厦你看上去似乎不太好,失恋了?”

刑侦的几个人除了萧九韶和当事人刘厦顿时笑喷了:“你是在上次执行任务的时期被萧科传染了吧,怎么一眼就看出来?”

刘厦悲愤道:“你们还有完没完?”他朝着萧九韶道:“你不是说成功率有56%的吗?为什么我一表白就失败?”

萧九韶正襟危坐,若有若无地瞟了身边的褚青蘅一眼,回答:“就是因为你表白了,才会失败。表白就等于给人机会拒绝。”

刘厦转念一想,立刻道:“对啊,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对付如褚青蘅这类人的计策之三,就是永远都不要表白,表白等于把机会白白送给对方。

褚青蘅回想起他那句“我知道你喜欢我”,顿时心里犹如十万头神兽狂奔而过。

第二十七章

褚青蘅做了个噩梦,梦见很多人都是暗花,很多熟悉的面孔,最后一转身变成另一个陌生人,对她说:“hey sweetie,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吓得惊醒过来,往落地窗外看去,外面孤月高悬,还是深更半夜。

她披上睡衣,走出房门,想吃点东西压压惊,却见黑沉沉的客厅里端坐着一个人。她先是一惊,又立刻反应过来,笑道:“你也失眠?”

萧九韶坐姿端正,皱着眉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问题,被她打断了也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句:“嗯,睡不着。”

褚青蘅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想了想,又盘起腿来窝在沙发上:“千万别指责我仪态不好,这个时候夜深人静,有没有仪态都无所谓了。”

萧九韶看了她一眼:“仪态?你有过这东西么?”

褚青蘅漫不经心地说:“你看啊,我活在这世上,也许是顶着另一个人的样子生活,只有这层表象之下,才是真正的本我。外面月亮这么好,待我酝酿下情绪,我正准备变身呢。”

萧九韶被逗笑了:“其实你可以直接说,你很关心我,不想看我一蹶不振。直接这么说就很好。”

褚青蘅转过头,看着他的侧颜:“我很关心你,不想你一蹶不振。”

萧九韶愣了愣也转过头看着她。

静默地相视片刻,她微微笑道:“不过我觉得你这次虽然受了重大挫折,也不至于就深受打击爬不起了对吧?”

萧九韶握住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低下头来和她额头抵着额头,轻笑道:“你说得都对。”

褚青蘅望着他:“奇怪了,你都没有想吻我吗?”

“……很想。只是这句话可以直接说出来?”他有些困惑,“我不太明白你定义的‘恋爱’是什么样子的,而我从前只有失败的经验,你会教我么?”

“第一步呢,就是彼此坦诚。”她坐直了身子,探究地盯着他看,“你还记得叶微姐吧?”

“叶微?不记得。”

褚青蘅抬手拉扯他的衣领:“第一句话就说假话,我给你打零分。我才不信叶微姐这样漂亮大方有学识的女人你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吧,就算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其实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我没有叶微好看,也没有她家世好教养好,甚至还没有她对感情执着勇敢,总而言之,我就是一个叶微的弱化2.0版,没有道理你不喜欢她而喜欢弱化版本的我。”

萧九韶失笑:“你对自己的评价就是这么残酷的?”

“事实总是残酷的。”

“你非要这么问的话,我可能真回答不上来,你知道吗?”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还要问你?”

萧九韶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跟下了降头一样。”

褚青蘅笑着躲闪:“也许是前世你欠了我很多钱,要不就是很多人情,今生来还债的。”

褚青蘅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她记得后来跟萧九韶东拉西扯聊了很久,聊着聊着就困了,最后还是他把自己抱回房里的。

她梳洗过,在客厅和客房里转了个遍,却不见他的踪影。

他现在是位于危险名单的首位,居然还出去乱晃,简直是对警方的大肆嘲弄。

她打开电脑搜索信息,关于东太平洋号的施救结果已经出来,目前失踪人数仍然居高不下,已经打捞到部分遇难者的尸体,正在做身份核对,其中有一截断臂在检验DNA后确认为中国籍男子凌卓远的遗体,他就职于公安系统。而其家人也确认袖口那枚袖扣为凌卓远生前时常所佩。

褚青蘅闭上眼,隔了许久才登入邮箱,尝试给暗花发过来的邮件回复:“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可发出的邮件立刻被退回,理由是邮件地址错误。

待到午后时分,萧九韶回来了。

他背着一只登山包,头上的帽子压得很低,开门进来看见她那副表情,愣了愣,问:“是和凌局长有关?”

褚青蘅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回答:“嗯……刚看新闻说,你舅舅的遗体已经被发现。”

萧九韶站着没动,隔了一会儿才放下背包,低□来检查背包里的东西:“我在出发之前,想到会发生的最坏的情况,就借了别人的身份证租了一个临时房间,准备了点东西,以防不时之需。”

只是没有想到,这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褚青蘅有默契地沉默。

“仪式是在什么时候?”

“明天。”

“……只是我不能去了。”

褚青蘅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如果只是单纯的安慰,她想他也并不需要这个。她突然为他感到悲伤,大概是他的性格太强,所以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觉得他做什么都能到最好,什么时候都不会失败,也不会有普通人常有的软弱情绪。

而他也习惯如此。他甚至都不会表达自己的悲痛。

她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

她看到背包的拉链才拉开一半,他不过是用整理东西来掩饰自己而已。

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

萧九韶微微颤抖一下,又抬起头来,强自笑了笑:“没事的。”

“其实我现在开始觉得你从监控下跑出来并不是一件好事,起码看上去,好像是把自己的嫌疑都坐实了一样。”

“只是看起来好像我有嫌疑而已,花上一个月自然会有调查结果出来,可是这一个月的时间却是至关重要,我不能把这最佳时机浪费掉。”

“刑队说是我们内部有人变节。”

“可能吧。”

“暗花还活着,所以一定是幸存者之中的一位。”

萧九韶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像在看自己家里顽皮的小猫:“你不必再参合进来,这不适合你。”

凌卓远的葬礼,几乎局里所有的同事都出席了。

褚青蘅进停车场的时候,立刻就注意到两边有好几辆警车停在那里。萧九韶不来参加凌局长的葬礼,无疑是最理智的决定。

她停好车往外走,正好看见一位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年女人从停车场的另一头走来。她气质典雅,容貌美好,抱着一捧白色的钻石百合。

待她看见褚青蘅手上的花篮,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最后道:“你带的花不错。”

褚青蘅礼貌地回了一句:“你也是。”

她微微挑起了眉:“你知道这花代表什么?”

代表怀念。

褚青蘅点点头:“知道。”

对方又看了她几眼,忽然道:“我开始就觉得你眼熟,你是叫褚青蘅吧?”她伸手出来跟她握了一下手:“我是凌卓宁。”

褚青蘅立刻知道她是谁了,她不但是凌局长的姐姐,而且还时常在报纸上出现,顶着钢琴家和本市某大学音乐系客座教授的头衔,但是对方的下一句还是让她有点措手不及:“我是听萧九韶说起过你,嗯,萧九韶是我的儿子。”

褚青蘅呃了一声,只得道:“抱歉,真的看不出来,您太年轻了。”

凌卓宁笑了一下,又很快肃容道:“你真会说话,其实年纪摆在那里,再年轻还能年轻到哪里去了呢。”

从停车场到礼堂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褚青蘅却期望越快到达那里越好,如果萧九韶的母亲问她关于萧九韶的消息,她又要怎么回答?

幸好凌卓宁没有为难她,只是有点悠闲地开了话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给儿子取现在这个名字?因为我先生是数学系的教授,而我主修音乐,这个名字显然是我们都不会有分歧的。”

褚青蘅经她这么一点拨,立刻想起著《数书九章》的南宋数学家字九韶,而“九韶九变五声里,四方四友一身中”里形容的却是某种乐音,这样给两人爱情的结晶取名字的确是煞费苦心。

凌卓宁又道:“九韶这孩子跟我长得像,小时候又很安静像个女孩子,总会被邻居家里的男孩子欺负,所以我从小就送他去学搏击。他一直都是正义感很强的孩子,才会放弃读了这么多年的医科去当法医。”她停下脚步:“我以我作为母亲快三十年的信用保证,尽管别人关注的都是他很聪明、个性坚强,可是我还是觉得那些都比不上他对是非问题的原则。”

褚青蘅开始明白她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话了,她原来并不是对于萧九韶处于监控之下的事丝毫都不知情,只是她“应该不知道”,便也保持一点都不知情的样子,她只是迂回地告诉她,她以作为母亲的信用担保他绝对不可能是暗花。

褚青蘅看着前方,灵堂已经近了:“我觉得,他的警惕心和保存自己实力的水准也是不错的。”

凌卓宁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那我就放心了。我在这里就把九韶托付给你了,希望你不会拒绝。”

褚青蘅愣了愣:“托付给我?”

对方只是微微一笑:“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我想我的眼光不会错的。”

凌局长的遗体只有残破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