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的道士慢慢一边思索,一边说:“但是,我觉得,如果他一直在我身边,我能走出来。”
句芒温柔的笑了。
他点头,“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那么长的一条路,自己一个走太过辛苦,两个人的话,应该就能走出去了。
祭典共有七天,最重要的祭祀是在第七天。
在祭典第六天,有个女仙到访无定城,玄冥略一思索,便请了她进来,破云子立刻明白,那是他为人时的妻子。
按照道理破云子本来应该退下的,但是他想一想,抬头去问玄冥,说你要我在吗?玄冥点头,没有说话。
女仙进来看到破云子一愣,玄冥笑着牵了破云子的手,道,这是要和我结婚契的人。
那一瞬间,道士波澜不惊的面孔下一阵翻覆。
缔结契约,就等于生死同命,祸福共享。
他在玄冥心里,原来是这样位置。
女仙一笑,就和玄冥聊天,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告辞,玄冥和破云子一起送她出城,在门口,那个女子慢慢转身,那一瞬间,她身上有一种凛然而柔软的光彩。
“……君上,你幸福吗?”她问。
玄冥低头想了想,“……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以后会很幸福。”
女子脸上有一丝极淡的惘然,“这样就好……我之前来找你,你从来不在,但是我总觉得,如果看不到你过得好好的,我就心里痛苦……”
说到这里,她慢慢伸手,抓住玄冥宽大的衣袖。
她低下头去,玄冥只能看到她的头顶。
“……哪,我还是人的时候,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玄冥深深看着她,过了片刻,唇角忽然轻勾,“不重要吧?”
女子惊愕抬头,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双手被玄冥从袖子上慢慢拉下,天魔继续慢慢的道:“你现在不是很幸福吗?那么,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就不要去回头看。好吧,换一个说法,能忘掉的,对你而言,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也包括你吗?”
玄冥顿了一顿,随即轻笑,“嗯,也包括我。如果我们在你为人时候有所关联,也不过点头之交,微不足道。”
那个女仙在那一瞬间仿佛顿悟了什么一样,如释重负,一笑而去,而就在她离开,无定城封闭的一刹那,玄冥反手紧紧搂住了身边的破云子。
在抱住他的同时,玄冥松手,却被道士牵住了衣角,玄冥抬头看他,道士面无表情,只是一点点握紧手里柔软细腻的布料,慢慢的,轻轻的,顺势而上,牵住了他的手。
道士说我最近还没怎么仔细看过无定城,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玄冥一怔,然后大笑,说:“好,我带你去看,反正……”说道这里他暧昧的低下头,柔软舌头在道士耳边一舔,“你早晚也是这城的女主人。”
破云子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拂尘一甩,就回了他四个字:“好啊,玄娘。“
玄冥七窍生烟。
主祭日当天,当位于魔界中心的涅槃之钟敲响之后,四位执权天魔的居城依次浮出,悬停于空中,紧接着,位于四城中央,太玄魔尊所居之城,慢慢浮出——
首先探出来的,是圣树优昙。
优昙树一叶成城,它兀自伫立在玄水之中,构成了魔界的土地。
而在它的中部,数万片叶片连成一体,托着一个辉煌庄严的城市,出现在了玄水之上——魔尊之城,其名太渊。
万魔俯首,山呼万岁。
火魔的净化之火后,句芒手中优昙法杖一点,刹那之间,整个玄水的水面上绽放开无数黑色牡丹,形成偌大一块花毯。
而西方天魔也已经于半空凝出黄金御座,其中最大的两个相对而立,另外四个略小的则分立两侧。
破云子在前一晚就到了魔尊居城,因为玄冥的关系,他站在最高处仰头看去,心下明白,关于宇宙万理的祭祀,即将开始。
“升座——”
东方天魔悠远而绵长的颂吟之中,只见玄水初破,面色苍白,貌若好女,统治着九幽地界的幽皇缓步而上,紧接着,高冠峨带的天帝自九天而下,九尾玄狐和金色巨龙,自人界而来,至此,统率九重地府的幽皇、治御天界的天帝、率领万妖的狐君和水族龙主,已经全部升座就位。
与此同时,玄冥升位。
——天魔一舞,金仙折堕——
玄衣广袖的玄冥,立于漆黑的牡丹之上,开始舞蹈。
祭祀的最后,就是要由天魔献舞,重现洪荒开辟,以请魔尊与上天之天意就位。
从玄冥开始舞蹈的一瞬间开始,破云子就觉得,他周围所有人都慢慢淡去,这整个宇宙里只剩下面前舞蹈的玄冥,再过一会儿,玄冥也不见了,只见四周星辰列布,轰然之间有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如钟。
“太初鸿蒙,无识无辨,清而升者无形,为天,浊而降者有廓,为渊……”
世界万物,在他眼前摇曳生长,忽而便一花开谢,忽而便世界成沙。
浊者凝出了形态意识,便是魔界太玄魔尊,而清者凝而无形,是为天意。
破云子只觉得周围景色越转越快,他想闭上眼睛,却丝毫无用,那些景象直接塞入他脑海里,就像一把锥子直接刺进去——
就在破云子觉得自己的脑袋即将被这些蜂拥而入的情报击碎的刹那,一切忽然停止,有一双冰凉的手抚摸上了他的面孔。
那双手先轻轻掩了一下他的眼睛,停了好一会儿,从他发上滑下去,拂过他颈项,滑在他腰上,声音轻柔低沉,道:“睁眼吧。”
破云子睁开眼,面前是玄冥美丽的面孔。
第十六章
他再抬头看去,头顶上的御座已经被笼入一片光芒之中,显示天意魔尊都已升座。
破云子当即入定打坐,消化脑海里那些开天辟地的景象,等他功行圆满,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过了数月之后。
祭典早散,但玄冥依然在他身边。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肩膀上有漆黑长发流淌而过,侧头,就看到玄冥那张白皙的容颜靠在他肩头,闭目沉睡。
破云子心底某个地方软软的温暖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想叫他起来,那个闭着眼的男人却先漫漫开口,低声道:“头还疼吗?”
破云子摇摇头,黑发的天魔露齿一笑,睁开眼起身,自自然然牵起他的手,说我们走吧。
破云子看他,问去哪里?
玄冥转头一笑,从容优雅。
“回人间啊。”
道士也微微笑了,嗯了一声,默默点头。
回到蓬莱山上的时候,恰好是清晨,这天的天气也难得的好,晴朗无云。站在房门前,破云子轻轻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房间还是走之前的样子,没看到徐浅,却看到一名身材高挑的青年正在整理东西。
破云子怔住,青年听到声音转头看来,先是不敢置信的的看着他,然后慢慢的,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直起身体,道,真人,我还以为您不会回来了。
听到青年声音的一瞬间,破云子破天荒的露出一个崩坏的表情,他愣愣的看着青年,过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费力的唤出一个名字:“……浅儿?”
他……他怎么这么大了?他不过出门几个月而已啊!
回过神来的破云子迅速转头,玄冥斜靠在门边,一脸淡定。
总之,就是平常时间流动,人界和魔界是一样的,但是祭典七日,引动天地五界,所以一日便是人间一年——这是玄冥就此次事件给出的解释。
破云子非常难得的一把揪住玄冥的领子,把魔拎过来,语气危险的质问他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他,玄冥施施然回他一个微笑,干脆的就着这个姿势朝他肩头一靠,直接睡过去了。
破云子木着脸把魔摔在了地上。
徐浅看破云子真生气了,上来打圆场,“您回来得正是时候,昨天刚采到新鲜的笋子,不知道真人是要凉拌了吃还是炒着吃?”
他说话的时候从容自然,就像小时候一样,破云子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似乎根本没有和眼前的孩子分开过七年那么长。
“……阿浅……”他叫住他,已然长身玉立的青年乖顺站好,似笑非笑,依稀是十五岁的徐浅,又依稀不是。
徐浅等他吩咐,破云子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了一句,你去忙你的吧。
徐浅淡淡一笑,点点头,走了出去,破云子站在屋子中央,左右看看,几乎一点变化都没有的房间,越发显出徐浅的成长。
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异常宝贵的东西。
道士站了一会儿,看向玄冥,玄冥躺在地上,摆了一个非常妖妃的姿势妩媚的看着他,破云子囧囧有神的把脸转回原位。
玄冥的声音悠悠的从他后面传过来,“就是因为失去了这七年,所以之后的每一个七年,都要更珍惜才行。”
玄冥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悠长而辽远,他说,你看,七年的时间,徐浅用来证明,不用你扶着,他也可以自己行走,你则用来不再伤心,各得其所。
破云子听了,若有所悟的点点头,随即一拍桌,说,不对!算上我有感觉的时间里外不到一个月!
玄冥大笑,破云子别扭的转头,从他身上跨过去,想想又转头俯身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玄冥指尖绕了他一线白发,漆黑眼眸波光流转,轻声道:“怎么想着抱我起来了?”
破云子看他一眼,没说话,别过脸去,玄冥又笑,把他拉到怀里,紧紧拥抱。
他说,破云子,遇到你,多么好。
白发的道士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在这极近的距离看他,玄冥含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手抱住天魔,垂下眼睫,低低应了一声,是。
玄冥唇边的笑温柔了起来。
他把破云子按在怀里,低声道,睡一下吧,小浅儿做好了饭,我叫你。
于是,他们就都闭上了眼睛。
水镜里一人一魔相拥的画面清晰映出,徐浅轻轻一勾唇角,笑容云淡风轻。
凝视着玄水之术造出的水镜,他眼神和笑容都温柔,轻轻啃着自己的指甲,仔仔细细的看。
就这么一个画面,他不知看了多久,唇舌一甜,从指缝里渗出一线鲜血,沿着手指滑落。
徐浅似乎全无感觉,只眯起了一对细长凤眼,表情越发温柔。
“……呐,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就这样抛弃我不就好了吗?”就像破云子就站在他对面一样,徐浅温柔的低声自问,问完了又笑,死死盯着水镜里的画面,忽然唇齿间一声响,鲜血唰的一声从指头上涌了出来。
他全无所觉,笑容清浅,盯着水镜的眼神慢慢痴了,带血的指头轻轻摸上去,碰着破云子的头发、面孔,唇角陡然调高,张嘴吐出个东西,却是一片染血的指甲,
“这次,留下来陪我吧,破云子。”
破云子破云子破云子。他轻轻反反复复念着这三个字,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手指轻动,画面变幻,水镜里映出的画面静默无声,赫然是当年的窈娘和破云子!
一遍又一遍的看着窈娘向破云子连拜之后自裁,那个道士剖开窈娘肚腹,取出婴孩的画面,徐浅的眼眸泛起了淡淡的红色,唇边温柔笑容不变,却不知怎的,森寒厉怖了起来。
“……为什么要回来呢……”这一声,宛若叹息,又欣喜若狂。
随着他叹息,一个属于女子的纤细声音在他脑海里盘旋缭绕,娇柔的唤他的名字,“阿浅,你若要和我交易,我随时愿意。”
徐浅笑,什么都没说,他伸出手,愉快的撕开了水镜,映着破云子的那一小片,他撕扯得格外用心精细,直把白发的道人撕成了片缕。
当天晚上,徐浅整治了几个清爽的小菜,破云子看他手上包扎过,问是怎么回事,他笑道是不小心,破云子也就没多问。
院子里种的昙花今天恰好开了,玄冥兴致一来,就跑到院子里去睡,偌大一张床,没有玄冥在身旁,破云子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睡不着,索性起来,依在窗边,向外看去。
玄冥睡在梨花树下的榻上,身侧是盛开的昙花,他阖着眼,容色照人,竟然丝毫不比昙花逊色。
破云子看着他,心里想,怎有人生得这般好看。
玄冥醒了的时候一张容颜艳丽无比,眉眼轻动,不需言语已是诱惑风情,睡着了的时候,安安静静,看的人就觉得和他一起裹进了一块暖融融的琥珀里,只觉得这看上生生世世也看不腻。
他看着看着,觉得心底也柔软起来,干脆席地而坐,伏在玄冥身旁,细细看他,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转头看去,看到徐浅正端着烛台,站在他身后。
破云子忽然想起来,刚开始分开房间,让徐浅自己睡的时候,四五岁的小娃儿怕,就常这样半夜悄悄的摸过来,这样一想,和面前这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之间分离的七年时光,似乎一下就缩短了不少。
怕吵到玄冥,破云子和徐浅回房,问怎么了,徐浅摇摇头,把烛台放在桌子上,站在他面前,定定的看了破云子片刻,就象小孩子一样,伸手抱紧了他。
他长得已经比破云子还略高一些,破云子拍拍他的背,又问了一声怎么了,徐浅沉默了片刻,才低低说道:“……真人,我想问一个问题。”
“您知道关于我父母的事吗?”
“……”这回,破云子是真的沉默了。
徐浅近乎稚气的一笑,把破云子抱得更紧一点,“……您连骗我也不肯吗?”
这么说的时候,徐浅眼睛里闪过一线浅红,随即他闭眼,再睁开,是一如往常的清澈温柔,春风含笑。
破云子依旧沉默着,徐浅却笑了,松开手臂,说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他走出去的时候,玄冥正进来,青年毕恭毕敬垂手侍立,等玄冥进去,才带上门退了出去,玄冥却没立刻进屋,他站在门口望着徐浅走开的方向看了片刻,然后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
破云子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确实也是没什么,只是从徐浅身上闻到了奇怪的气息。
他在什么地方闻过,但是到底是什么气息,他却想不起来了。
不过算了,会被忘记的,就一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顿了顿,他问破云子怎么了,白发的道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声让他变小一点,玄冥不明所以然的变成了四五岁的小娃,被破云子端端正正的抱在怀里。
雪白的头发从玄冥头顶垂下,奶娃样子的天魔一束一束抓起来玩,道士没说话,只是抱紧他,玄冥也不催他。
过了不知多久,徐浅端来的那支烛台灯花一跳,破云子的声音低低浅浅,“……他知道了。”
这话没头没尾,玄冥却知道什么意思,“他父母的事儿?”
“……嗯。”他会那么问,并且又说一句那样的话,就只能说明,他已经知道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抓住天魔小小软软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道士的声音里有一种微妙的彷徨,“如果他觉得我欠他,那他想要什么就从我这里拿好了。我只能这样想……”
“……如果你这么确定,那就这样。”玄冥也似乎叹了口气,小手反握住他的手,“你记得一点就好,你的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这点你记住。”
破云子无声的,轻轻点了点头。
徐浅走出去之后,没有回房,而是走向了后山。
没有提灯,没有道理,月色晦暗,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山上,却如履平地,只因为这条道路他实在太熟悉了。
他走了到底多少遍,他也数不清了。
这条道路,是在破云子走的那年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