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海洋先是有些木讷地点了一下头,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又没头没脑地问:“董晓晴还能在这住下去吗?”

  同事先是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即回过神来,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肯定得难受一阵子,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大家都那么忙,谁有那么长的记性?放心,一两个月以后就没人记得了。”

  肖海洋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他开车并不像他本人那么横冲直撞,甚至有点过于谨慎,老远看见变灯,就轻轻踩住了刹车,老旧的公务车润物无声似的缓缓停了下来,几乎不让人感觉到摇晃。

  “但是她自己肯定忘不了。”肖海洋突兀地开口说。

  同事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万一我们到最后也没能找到明确的证据,证明董乾是凶手还是无辜,这个事在她心里就永远也过不去。刚开始别人询问她、怀疑她,她还会拼命争辩,死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杀人凶手,可是这件事会像一根刺,隔三差五就冒出来,像薛定谔的箱子。”

  同事没料到他突发了这么多感想,直眉楞眼地反问了一句:“薛定谔?不是猫吗?”

  “装猫的箱子,”肖海洋盯着信号灯,他的眼镜微微往下滑了一点,镜框遮住了眼皮,是一副有些沉郁的眉目,“一天不打开,你就一天不知道那只猫还在不在,这个箱子会永远卡在心口,卡得你放不下别的,每天等天一黑,就围着这个如鲠在喉的箱子打转,每天都在怀疑……这种悬而未决的创伤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一般人日常说话,要么是磕牙打屁,要么是有事沟通,在东方人的文化观念里,跟不是很亲近的人交流感受,这就显得不那么“日常”了,多少会有点让人尴尬的交浅言深。

  同事支吾了一下,不知该怎么接这段漫无边际的长篇大论,只好干笑了一声。

  肖海洋却像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完全没有接收到同伴的尴尬,也并不期待别人的回答,兀自说了一通,闭上嘴,不知沉浸在什么里去了。

  澜弯小区里,董晓晴独自坐在客厅,举着电话,本地电视台在旁边滚动着周氏的爆炸性新闻,肇事司机“董某”的名字不时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闪而过。茶几上放着三杯已经凉了的残茶,昭示着方才有客来访。

  电话里的人说话十分和气,正是他们人事经理:“小董你看,最近你家的事也确实是多,即使正是忙季,大家也都很体谅你,我也请示过老总了,领导们一致觉得你应该先休息一阵,好好调整,工作不着急的……有什么困难啊,你可以随时跟公司说,能解决,我们一定尽量帮你,好吧?”

  这是委婉辞退她的意思,董晓晴听得懂,她不想露出太难看的姿态,于是用尽全力压抑住颤音:“好,王经理,麻烦您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那边为她的好打发松了好大一口气,看在董晓晴这么识相的份上,他语气又软了三分,“遇到这种事,王哥没什么能帮你的,我刚跟老总打过报告,给你申请了一个季度的额外工资和补贴……”

  门外传来锲而不舍地敲门声:“董小姐在家吗?我们是燕都晚报的,想问您几个问题。”

  “……到时候一次性结给你,虽然不多吧,好歹比没有强。往后要是需要工作推荐信什么的,尽管来找我。”

  “董小姐?奇怪,里面应该有人,我都听见有声音了……您好,家里有人吗?”

  董晓晴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抱住头。

  那些嘈杂的声音就像是水,水流来去,因势而行,未必有好意,也未必有恶意,只有身入漩涡中的人,挣扎不动、七窍不通,才知道所谓“灭顶之灾”是怎么个滋味。

  可灭顶归灭顶,他是怨不得这一滴水、也怨不得那一滴水的。

  那又该跟谁说理去呢?

  古往今来也没人分辩出一个结果来。

  董晓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付完公司来电的,她成了一具自动上弦的行尸走肉,不知过了多久,才稍微回过神来。

  门外的人终于走了,手机壳被她自己生生拧了下来,电视里猎奇的新闻插播不知什么时候结束,又开始放日常的综艺节目。

  她茫然地把自己蜷成一团,散乱无神的目光盯着茶杯下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那是方才那戴眼镜的警察留下的,嘱咐她如果想起什么线索、或是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去找他。

  “假惺惺。”董晓晴面无表情地想。

  这时,聒噪的门铃又一次响了。

  董晓晴一激灵,心里无端涌出一把无名火,她倏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当时就要对准大门砸过去,一声“滚”字已经卡在了她的嗓子眼。

  “快递——家里有人吗?”

  董晓晴一顿,水杯从她蓄力的指尖滚落,正好掉在沙发上,半杯水把沙发罩泡湿了一片。门口的人试着敲敲门,嘟囔了一句“没人”,随后是“吱呀”一声,快递员照常把包裹塞进了楼道里弱电井的小隔间中,匆匆地走了。

  董晓晴草草地在泡湿的沙发垫上压了几张餐巾纸吸水,犹豫片刻,她对着“猫眼”仔细往外观察,确定外面没人,这才飞快地把门推开一条小缝,做贼似的取回了快递包裹。

  那东西没什么重量,包得很仔细,她记得自己并没有买什么东西,谁会在这个时候送快递?董晓晴疑惑地翻到了快递单,然后她倏地愣住了——

  这是一份来自董乾生前工作的货运公司的地址,发件人和收件人都是董乾。

  周峻茂死因成谜,董乾作为嫌疑人,所在单位和家里存放的个人物品都被警方查过了,唯独漏了这一份同城也要走个两三天的“中国慢递”邮件。

  董晓晴迫不及待地徒手撕开包裹,最先掉出来的是一张女人的黑白遗像,同样的照片她家客厅里也挂了一张,正是她那童年时代就早逝的母亲,后面是触目惊心的车祸现场图和当时医院抢救无效后出具的死亡证明。

  死亡证明后面贴着一张剪报,是董晓晴妈妈丧生的那场车祸的相关报道。

  董晓晴本以为这是父亲珍藏的遗物,正要略过,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旧报纸上的几句话,她整个人好像给迎头浇了一盆凉水,一瞬间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原来那篇报道的主角并不是车祸里无辜丧生的女人,而是当时一个颇有名望的企业家。

  企业家自己开车在路上走,突然被一辆大货追尾,轿车失去控制,往旁边车道冲去,波及了另一辆过路的货车,酿成连环车祸,轿车车主和肇事司机当场死亡,而无端被波及的过路车辆里坐的就是董乾夫妇,两个人都被送医抢救,妻子受伤较重,抢救无效后不幸身亡。

  董晓晴一抬手,急切地把包裹中的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里面有不知所云的行车路线图、一些油印的手绘图纸、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巨额账单复印件,好几张车牌特写以及一沓陌生人的个人资料。

  其中一份霍然就是周峻茂!

  那份周峻茂的生平简介背面贴着一张照片,正是老人车祸案发时坐的那辆宾利。

  董晓晴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双手忍不住发起抖来,她在一大沓文件下面看见了一个信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小晴”,是董乾那潦草出几分稚拙气的字!

  转眼,周怀瑾绑架案已经过了几天,热度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周怀瑾早年参加商业活动的照片和报道全被翻了出来,连周氏那位神秘的创始人也在销声匿迹几十年以后再次被人提起。

  “这人中文名叫‘周雅厚’……我去,长得好帅,”郎乔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是个中美混血,中国血统多一点,娶的老婆也是华人,二代移民,家里有钱,自己从名校辍学出来干实业——周峻茂那时候完全就是人家的跟班,郑凯风更不用说,周雅厚组建自己公司的时候,他刚偷渡出境,还是个东躲西藏的小混混。”

  陶然讶异地抬头问:“郑凯风还是偷渡出境的?”

  “十几岁就跑了,”郎乔说,“在蛇头手底下混了几年日子,后来不知怎么搭上了周峻茂才混上的合法身份,看看当年的惨样,再看看人家现在,人生这际遇……实在是不好说。”

  旁边有人抗议:“乔乔,你别走来走去了,晃得我头晕。”

  “我饿啊,同志哥,”郎乔哀嚎了一声,“咱饲养员已经迟到十分钟了,我的胃正在自己消化自己。”

  她话音刚落,一股煎饼味就顺着楼道飘了进来,郎乔两步蹿到了门口,活像沦陷区人民见到了解放军,深情地叫了一声:“老大!”

  骆闻舟一错步让过她:“稳重点。”

  “饥饿的儿童不需要稳重,”郎乔猴急地去扒拉他手里的东西,“哎,你今天怎么买这么多样?”

  骆闻舟没吭声,心说:“谁知道那事儿逼又不吃什么。”

  这天正是周五,又是费渡来局里报道的日子。骆闻舟本来照常买了早点,临时想起这一出,又转悠着买了点别的,不小心迟到了一会。

  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溜达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费渡空荡荡的桌子,立刻正人君子一般地板起脸:“我不是都强调过纪律了吗,这又是什么情况?陶然,给他打个电话,什么时候来还没到,又上哪鬼混去了?”

  陶然:“……”

  骆闻舟后知后觉地发现大家的表情都十分诡异:“都看我干什么?”

  郎乔挤眉弄眼地指了指费渡座位上挂的一件外套,特意把声音“压低”到所有人都能听见的程度:“半个小时以前就到了,去陆老总办公室了。”

  骆闻舟:“……”

  陶然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哦,对,陆局刚才还打电话到办公室找你,我接的,他老人家臭骂了我一通,问我‘骆闻舟的自由散漫还能不能好了’。”

  骆闻舟:“……”

  整个刑侦大队吃着骆队的饭,集体给了骆队一声嘘。

  

第71章 麦克白(十二)

  费渡在骆闻舟面前有多混,在陆局面前就有多好。

  他穿着看似学生气的衣服,花的却不是学生的置装价格,反正老大爷不懂那些昂贵的细节,陆有良就觉得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格外的干净、格外的精神,从门口进来朝他一笑,整个办公室都亮堂了几分。

  当然,要是这小伙子能理个清爽的板寸,形象就更完美了。

  陆有良把燕公大那边请求调阅的档案目录递给他:“我大致看了一下,问题不大,有几个没必要的,我都勾出来了,你啊,回头稍微修改一下,重新打印好,走流程就行。”

  费渡规规矩矩地道了谢,接过陆局修改过的目录,飞快地一扫,还没来得及提问,陆有良已经先对他做出了解释:“那几个案子都比较老,是上次的‘画册’计划启动时调研过的,参考价值不大,我怕你们做重复工作——你潘老师要是问起,你就跟他这么说,他明白的。”

  再闲得没事的领导,也不会因为怕人做所谓“重复工作”,而特意亲力亲为地替他们先筛查一遍,费渡不聋,当然听得出这是个借口,因此从善如流地把疑问咽了回去。

  陆局说完正事,非常慈祥地关心了一下费渡的个人情况,刚从学业转移到中老年人最喜好的“对象”问题时,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陆局冲费渡打了个手势,接了起来,刚说两句就皱起了眉。

  费渡不动声色地察言观色,听到陆有良细致地交代:“……得客观公正,千万注意用词,写完先拿过来给我看看……好,这个事要抓紧——有钱人争遗产那点破事看两天热闹得了,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也不碍着你下一顿吃什么,孩子的事才是老百姓真正关心的。”

  费渡等他挂了电话,才问:“是那起儿童绑架案吧?”

  “唉,对,已经移交检察院了,至于后续怎么样,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陆有良话说到这,顿了顿,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费渡神色,又感慨了一句,“干咱们这一行啊,有时候就是这样,受害人眼巴巴地等着你伸张正义,你明明知道是谁干的,结果却时常不能尽如人意。可能是运气不好,收集不到关键证据,也可能证据确凿了,结果法律治不了他。”

  费渡顺着他的话音一点头:“程序和规矩是死框架,总有照顾不到的例外情况。”

  陆有良眼角轻轻地一跳,总觉得他下一句要出圈。

  不料费渡只是四平八稳地补充了一句:“但这已经是经过不断磨合,最能兼顾大多数人利益的框架了,基本是‘帕累托有效’的,没有它会造成更大的不公平。所以有时候,咱们明知道可能会伤害一些人,还是要捍卫这个框架。”

  陆局一愣:“什……什么玩意有效?”

  “简单说就是对所有人的总体利益来说的最优选择,”费渡笑了笑,“我家里做点小生意,跟着长辈们学过一点他们的理论。”

  陆局缓缓点点头,觑着费渡轻松平静的表情,他似乎是松了口气:“年轻人多学点东西很好,有助于放平心态——你们潘老师当年就是个愤青,这才改行教书去了。”

  费渡适时地露出一点好奇。

  陆局却不肯再说,只冲他摆摆手:“行,你忙去吧。”

  费渡应声站起来,同时,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了陆局的办公桌。

  陆有良的桌角上有一个镜框,里面夹了一张合影,照片上的男人们头发尚且浓密,腰围尚且“内敛”,只有眉目轮廓还依稀有点影子,仔细看能勉强认出来——从左往右,依次是陆局、老张局、费渡耍了些小手段才得以投入其门下的导师潘云腾,和骆闻舟已故的师父杨正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