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持剑冲进西狱,见院中已经是杀声一片。

她急忙问迎出来的冷向:“子稷何在?”

冷向满头大汗,艰难地道:“夫人,小公子他、小公子他…”

芈月急问:“子稷怎么样了?”

却听得一声刺耳的尖厉笑声:“呵呵呵,贱人,你的儿子,在我的手中——”

芈月循声望去,却见兆右丞把剑架在嬴稷的脖子上,一步步走出来,众游侠一步步后退。

兆右丞看到了芈月,恶狠狠地道:“你这泼妇,老子不过想占点便宜,你便敢杀人放火。老子是看走了眼,但你也未必就能够得逞。如今你毁了西狱,老子就要倒大霉,你也别想好过!”

他倒不是未卜先知,能够想得到这番变故是芈月所为,但他素来狡诈,知道西狱火起,自己必当倒霉,眼前这一关自然是先避为上。只是若这般空手走避了,回头追究起罪责来,不免要丢了官帽。因此临走之时,便想抓个最值钱的东西一起跑。而此时西狱之中最值钱的莫过于嬴稷这位秦质子,且这个人犯,又是有贵人托他行事,他抓了嬴稷去找那贵人,说不定还能够化险为夷。

因此便带着两名狱卒,先冲进了囚禁嬴稷的房间,将嬴稷抓了起来,押着嬴稷就想往外跑。恰是冷向带着两名游侠,依着芈月所嘱来救嬴稷,见了兆右丞押着嬴稷出来,恐混战之中伤了嬴稷,忙出声提醒旁人,这一提醒,却是让兆右丞有机可乘,当下以嬴稷为质,一步步冲了出来。看见芈月,这才明白真相,心中又惊又怒,当下大声斥骂起来。

芈月站住,一扬剑,问道:“你想怎么样?”

兆右丞眼神怨毒无比,似要飞出箭来,喝道:“贱人,为免上峰问罪,老子要借你人头一用。对,就是这样,把你手上的剑,如老子这般,架到你的脖子上,就这么一拉,你自己把脖子抹了,免得老子动手,大家爽快。”

芈月僵立,一动不动。

兆右丞听着耳边厮斗越来越厉害,知道游侠们已经占了上风,自己情势危急,叫道:“快点,要不然就…”他手一动,嬴稷脖子上顿时出现一条血痕。

芈月惊呼:“子稷——”

嬴稷本是忍着不敢开口,免得叫母亲乱了心神,此时见母亲慌乱,急叫道:“母亲,不要屈从于他,我宁可死,也不要你受他要挟——”

兆右丞大急,扇了嬴稷一个耳光,顿时将他脸上扇出五道指痕来,骂道:“小子,你若是活够了,老子成全你。”说着,将剑又是一划,将嬴稷脖子上又割出一道血痕来。

芈月失声叫道:“子稷——”见状银牙暗咬,叫冷向等人道:“你们且往后退——”

兆右丞恶狠狠地叫道:“老子没有多少耐心,若是数到十,你还不动手,老子就杀了这小子。一、二、三——”

芈月忽然道:“兆右丞,你在城南老宅中有一个六十七岁的老母,还有一妻二妾、三子一女,其中长子今年就要议亲了,是也不是?”

兆右丞的脸色变了,手也不禁有些发抖:“你、你这贱人,好大胆子!”

芈月冷冷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兆右丞,你也有骨肉至亲,如今也知道被别人要挟的滋味如何。在乎我儿性命的人,只有我一个,若我死了,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你还能够再以我儿的性命要挟他们吗?你放开我儿,我保你平安离开这里。想来这些年你敲诈勒索的钱财,足够你打点上司,官复原职的了!如何?”

兆右丞的手在颤抖,心在犹豫,一时竟陷入了僵局。

忽然外面一声惊呼:“官兵快来了…”

兆右丞立刻变得兴奋起来:“哈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要挟于我!我现在就杀了你儿子,倒要看看今晚你如何能够逃脱性命!”

说着就要朝着嬴稷一剑刺下。

芈月当机立断,举手一扬,手中剑已经飞射向兆右丞面门,冷向亦是出手,一剑射向兆右丞右手,与此同时,一支飞箭不知从何处来,正射中兆右丞的咽喉。那兆右丞不过是个拍马之徒,身手既差,反应亦慢,这三处杀招齐来,他竟是连反应也来不及,已经砰然倒下。

嬴稷也不禁被他带着倒地。兆右丞身后的狱卒正要上前去抓嬴稷,冷向身后的游侠已经上前按住那两个狱卒打了起来。

芈月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嬴稷,一手拔起兆右丞身上之剑,却见那咽喉小箭格外眼熟,不由得怔了一怔,又想去拔那小箭。不想旁边又有一名狱卒不知从何处冲击过来,眼见她杀了兆右丞,又扭头不曾注意到自己,当下举着刀恶狠狠向她砍去。

芈月方觉杀机,正要回头接住,忽然又是一剑挥过,那狱卒的刀离她只有半尺,已经颓然倒下。

芈月转头,刹那间周围的环境虚化,万物一片模糊,世间只剩下眼前之人,心跳几乎停住,脑海中一片空白,摇摇晃晃地只叫了一声:“子歇…”脚下一软,差点跌倒。

黄歇一把抱住芈月,哽咽道:“是我,是我。皎皎,我来迟了。”

芈月握住黄歇的手,露出一丝恍恍惚惚的微笑:“不,子歇,你来得正好,一点也不迟。”

夜深了。

国相府邸,宠姬深闺,珠帘低垂,暗香袅袅。

小炉上烤着肉,芈茵倒了一杯酒慢慢品着,露出惬意的笑容:“小雀,我今夜很是开心,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小雀一边为她捶腿,一边讨好道:“夫人,您终于得偿夙愿,一定是非常欢喜了。”

芈茵咯咯地笑着:“欢喜,我自然是欢喜之至。”她笑得越是甜美,口中吐出来的字眼越是恶毒,“这一夜,她必然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吧,天一亮,她要不就得委身于那个猥琐的兆右丞,要不就得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折辱至死。你说,我那个好妹妹,会如何选择呢?呵呵呵呵…”

小雀看着近乎疯狂的芈茵,脸上露出畏惧之色。她畏的却不是芈茵的阴毒行事,而是芈茵越来越像昔日病发的样子了,可是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相劝。此时的芈茵,心志已经走向疯狂,神志却是无比清醒,听不得人劝,更不许大夫去替她诊病,否则就会大发雷霆,甚至要拿无辜的下人鞭笞出气。

小雀心中暗叹,却更恨芈月的存在,令得她的主人无法抑止疯狂,只是却不敢开口,只能低下头,继续捶腿。

芈茵甜甜地笑着,眼神却愈加狂乱:“呵呵呵,一想到这世上有个人如今在痛苦煎熬,绝望无助,我这心里真是欢喜得不得了。我要把她的心握在手中,剁上一百刀。我要把她的脸踩在地下,用我的鞋底子狠狠碾碎…告诉兆右丞,他一定得照我的话去做,我要她觉得活着就是煎熬,求死反而是解脱。可我就是要拿捏着她,叫她不敢去死,不敢反抗,不敢逃脱,只能活受、活受…哈哈哈!”

正笑得得意,却听得似有声响,有侍女低低地道:“舆公来了。”

小雀见芈茵喝得眼睛都有些赤红,忙站了起来,道:“我去看看。”

见芈茵点头,她垂首后退几步,出了内室,便有侍女上前来替过她的位置,继续为芈茵捶腿。

芈茵不以为意,继续喝酒,那侍女却听得外头小雀低声惊呼,虽然压低了声音,说话却变得又急又快起来。

那侍女心生警惕,她素知在这位宠姬身边的侍女动辄得咎,易被迁怒受到鞭笞,当下便留了心眼,见小雀急急掀帘进来,连忙缩到角落里去了。

却见小雀急急地走到芈茵身边,按住她继续倒酒的手,低声道:“夫人,西狱有急报来。”

芈茵晃着铜爵,已经喝得有些醉意:“怎么这么快就有消息了吗?我那个妹妹,是疯了,还是死了,还是从了?”

却听得小雀轻叹一声,道:“夫人,芈八子劫狱了!”

“咣当”一声,酒爵落地,芈茵赤着足,披头散发地跳将起来,疯狂地揪起小雀,正正反反地打了她好几个耳光:“你胡说,你胡说!”

小雀嘴角见血,捂着脸含泪回答:“夫人,是真的,如今西狱已经是一片火光,狱中的犯人都被放了出来。”

芈茵将小雀推倒在地,用力将酒菜、铜炉统统推翻在地,嘶声怒吼:“不可能——她已经山穷水尽,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只能走投无路,只能屈服,只能下跪,只能绝望!她怎么还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她哪来的能量翻转命运?她怎么还能得到帮助,得到支援?是谁,是谁?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疯狂的样子,与其说是质问小雀,更不如说是在质问自己,质问那冥冥中看不见的命运。她拿起酒爵、盘盏,疯狂乱扔,几个侍女躲避不及,被这些铜器砸在脸上,痛得眼泪汪汪,立刻跪了下来磕头不止,却不敢呼痛,否则更会招来迁怒捶楚。先前那侍女缩在角落,心中暗呼自己机灵,躲过一劫。

小雀见状,吓得扑过来抱住芈茵的脚:“夫人,您千万别冲动,千万要保重身体,太医说您不能大喜大悲,否则就会…”

芈茵一脚踢开小雀,嘶吼着:“滚开。”她踉跄着扑到板壁上,拔出挂在那儿的宝剑挥舞道:“你们都是废物!都是废物,我要去杀了她,杀了她!”

她说着便提剑冲出门去。小雀挣扎着爬起来,拿着芈茵的披风追出门去:“夫人,夫人——”

芈茵赤着足一路急走,也不理会还站在院中的舆公,径直冲到郭隗书房,翻箱倒柜地寻出郭隗的令符来,冲着随后跟来的舆公挥舞嘶吼着:“你可看见了,这是国相的令符,国相的令符!”

舆公心中蔑视,然则此时也只能恭敬行礼道:“是,夫人,老奴明白,夫人有何吩咐?”

芈茵狞笑,此刻她的笑容如此扭曲,瞧在舆公眼中,素日的美丽已经一分不剩:“叫长史来,速去调集兵马,务必要将芈八子等一干人抓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赤着足,叫道:“小雀,小雀,取我的披风来,取我的靴子来,我要去前厅点将,我要亲自率众武士,我要亲手抓到她。”

小雀应声匆匆而来,一手抱靴一手抱着披风,匆忙将披风给芈茵披上,又熟练地带着侍女将芈茵的发髻绾起,为她着了靴子。舆公亦早领了令符,去前厅召集了武士,听候芈茵调遣。

此时西狱之中,芈月见黄歇到来,一时恍惚。黄歇亦顾不得再说什么,只抱起嬴稷,带着芈月冲出重围。他的随从早在外接应,与冷向等人杀开一条血路,一直冲到西城门边,却见西城门竟是虚掩未关,众人又惊又喜,当下一声呼啸,一齐冲了出去。

那西城门的几个守卒,这日预先得了好处,傍晚时便装作关门,实则留着门闩未上,见天色已黑,互相打个眼色,一哄而散。

燕国自兵乱之后,吏治本就涣散,更何况这等守城小卒,本就是西市的混混充当,他们本以为是今夜有什么偷鸡摸狗走私盗运之类的事情,见得的好处甚多,哪有不应之理?不承想今日却是出了大事,西市游侠劫狱杀人,冲破西门而去,次日这些人自然是被上官抓着,吃了不少苦头。

此时城门打开,游侠们一哄而散,人群中黄歇护着芈月和嬴稷向外逃去。

过得不久,芈茵率着人马,亦追出西城门,撒布天罗地网,追索芈月行踪。

及至抓了数名游侠,问得与芈月一起逃的,竟还有一名叫“黄歇”之人,芈茵更是妒火中烧,直欲疯狂,赤红着眼睛,便不肯歇息,一定要将芈月三人追捕回来。

舆公无奈,这边暗传郭隗令符,各处关卡均加重兵把守,务必不能让芈月等人逃过关卡,这边继续派兵遣将,慢慢围剿。

天上圆月高挂,月光如水,照得荒野人影可辨。

黄歇和芈月、嬴稷在荒野里奔跑,方才头一批追兵追出的时候,黄歇返身夺了一匹马,三人共骑,又多逃了一段路,只是那马夺来时已经受伤,最终越跑越慢。

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三人正焦急时,前面竟又有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

黄歇催马前行,那马见了水,却是死活不肯过河。黄歇扬鞭催马甚急,那马忽然一声长嘶,便趴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三人见状,只能相视苦笑。

黄歇咬了咬牙,道:“这小河未必就能够阻得住我们。子稷,你到我背上来,我背着你过河。”

芈月听着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叹道:“只怕我们来不及过河了。”

黄歇苦笑:“前有阻碍,后有追兵,皎皎,等后面兵马到了的时候,我去抢下一匹坐骑,你带子稷先走,我来掩护你们。”

芈月摇头,却将嬴稷推向黄歇,道:“芈茵要的是我的命,我带着子稷,怕是逃不过她的追杀。还是你带子稷走,我留下来掩护你们。”

两人正推让间,嬴稷忽然道:“母亲,你听,什么声音?”

芈月听得对岸传来阵阵水声,月光下,但见对岸一队骑兵举着火把而来。

黄歇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忽然说:“若是燕军,不会反应这么快,预先在前堵住我们。也许天无绝人之路,事情有转机。”

芈月又惊又喜,问道:“你说不是燕军,却又是何人?”

黄歇侧耳听着蹄声,一指方才趴地之马,道:“燕人不惯马术,这马见水而惧,对岸马群却能够渡河而过,断不是燕军。依我想来,必是狄戎之人。”

当时列国之马,多数用于车战,偶尔用于侦缉,似后世的骑兵之术,此时刚刚在赵国艰难推行“胡服骑射”。像燕国今晚这样,派出人马来单骑追击,若与敌相遇,也不是在马上交战,而是下马之后,以马为盾,在马身后面用箭射击,或者是人与人搏击。所以这些马匹负重能力甚强,但野战能力与胡人相比,却是远远不如。

故而黄歇见了河对岸的骑兵涉水而来,便猜不是燕军。

眼见身前骑兵,身后马蹄都在逼近,黄歇忽然用东胡语问:“请问对面的是哪路豪杰?”

对面亦有一个粗豪男声用不甚准确的东胡语叫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芈月忽然道:“这声音好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黄歇问:“是敌是友?”

芈月脸上有了喜意:“应该是友非敌。”

眼见对岸的骑兵已经越来越近,月光下隐约可见服饰模样,芈月忽然叫了一声:“是虎威将军吗?”

对面那大汉声音传来,隐隐有兴奋之声:“是芈夫人吗?”顿时水声更急,对方行进也是加速起来。

对面那人,果然是虎威,他听得芈月之声,一夹马加快了涉水的速度,很快就已经过河,站在芈月面前,见芈月形容狼狈,也不禁吃了一惊:“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芈月也是吃惊:“怎么会这么巧,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虎威便道:“大王不放心你,他又不可久离王庭,便叫我来看你。我们走错了路,绕行了一个圈子,再加上入了燕国之后,燕人盘查甚严,因而晓宿夜行,好不容易到了蓟城外,却又入不得城。因此这几日闲着无事便出来狩猎,刚想回营,就看到蓟城火光一片连绵出城,就好奇带人出来看一看…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芈月一指身后:“实不相瞒,我们正在逃亡,后面是追杀我们的人。”

果然听得后面马蹄声越来越近,甚至隐隐听到芈茵的狂笑之声。

虎威抬头,见追兵已到,忙叫道:“闲话少说,你们快上马,马上有干粮和食水,我来挡他们一挡。”

芈月深深地看了虎威一眼,拱手道:“多谢。”

虎威这边就叫了两人下马,让出两匹马来,教芈月和嬴稷合乘一匹马,黄歇上了另一匹马,涉水而去。

眼见三人涉水疾驰,虎威怪叫一声:“弟兄们,让这些燕国人看看我们义渠男儿的厉害!”一挥马刀,便率兵冲着越来越近的追兵迎上。

芈月与黄歇三人骑马涉过小河,那河水甚深,到了中间,已经没过了马腹,最深处甚至没过了半个马背,那马最后竟是洑水而过。

芈月恍然,道:“怪不得方才燕国那马死活不肯过河,果然这河水甚深,不是这等训练有素的良驹,想来也过不得河。我们过了河,瞧燕军也是追击不上了。”

黄歇沉声道:“就怕天亮之后,他们绕道过来。若是快马跑到前头设下关卡,只怕我们接下来会更艰难。”

芈月护着嬴稷,低声安慰。此时他们骑在马背上,水方淹到芈月的腰部,却已经淹到嬴稷的胸部了。嬴稷咬紧牙关,忍着畏惧,不敢出声累得母亲分神。

当下在黑夜深水中艰难跋涉,好不容易上了对岸,却听得对面箭声、马声、刀剑相交声、惨呼声传来,芈月回头忧心道:“不知道虎威他们会不会有事。”

黄歇按住芈月,道:“不必担心,这些人虽然可能被牵连,但此事闹大,对郭隗更加不利。郭隗若是要杀这么多人,那才真是发疯了。”

芈月刚要说话,嬴稷却忽然打了个喷嚏,她一惊,忙道:“我看我们先找一处地方歇息一下吧。这条大河阻住了他们,一时未必能够赶上我们。”

此时天边已经蒙蒙亮了,黄歇看了一下星辰,便换了马,沿着东边疾驰而行,不一会儿,便见一座大山,林木茂盛。三人骑马入山,虽然林间道路崎岖,却刚好可以遮掩行踪。

天色渐渐发亮,一会儿又黑了下来,最终再度渐渐变亮。

三人出了密林,黄歇一路观察,见到一座草庐,便道:“前面有座草庐,应该是山中猎户所居,我们进去歇息一下。”

黄歇下马,先扶着嬴稷下马,再扶着芈月下马,走进草庐。

芈月走进草庐,脚下似绊到了什么,忽然摔倒。

嬴稷吓得扑上来叫道:“母亲,母亲,你怎么样了…”

芈月勉强支撑着身子,衰弱地微笑着安慰儿子:“子稷,我没事。”

走在前面的黄歇转头扶起芈月,嬴稷连忙铺开草垫,搀着芈月躺下。

嬴稷抹了一把眼睛,哽咽:“母亲,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母亲…”

芈月道:“你是我的儿子,说什么连不连累!”

黄歇咳一声,道:“闲话休说,子稷的衣服都湿了,我去烧个火烤烤衣服。”说着,就向外走去。

嬴稷疑惑地看着黄歇,问道:“母亲,他是谁?”

芈月看了黄歇一眼,犹豫一下,道:“他…叫黄歇,曾和母亲一起在屈子门下学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叫他——叔父吧。”

嬴稷乖巧地叫着:“叔父好。”

黄歇点头,转过脸去,道:“子稷先脱了衣服,这庐中有些干草,正可遮掩,我去劈柴生火,待会儿叫你便出来。”说着,又咳一声,道:“你也一样,待会儿叫子稷把你的衣服递出来。”

芈月见他耳根微红,忽然想起当日两人在楚宫之时,亦是渡河湿衣,亦是相对烤衣,回思少年之事,便是满腹心事,也不禁温馨一笑。

见黄歇已经出去,嬴稷一身湿衣,已经泡得脸色发白,当下不顾嬴稷抗议,便将他扒了个精光,拿了一堆干草顺手胡乱地编串一下,遮住了他的下半身。此时这孩子已经开始发育,也知害羞,虽然勉力抵抗,终究不敌母亲积威,只得怏怏地抱了湿衣,出了草庐。

见那草庐中亦有干草编的席子,虽然粗糙不堪,幸而看上去不甚肮脏,此时也顾不得讲究,芈月忙将自己的衣服脱了,叫嬴稷进来捎了出去,自己围了草席暂作遮掩。

过得半晌,嬴稷已经换上了干衣,抱着已经烤干还带着暖意的芈月衣裙又钻进草庐里来,低声道:“母亲,方才他都是用衣服在中间遮着,他拿了我的衣服去他那边烤,叫我烤你的衣服…此人甚是君子呢。”

芈月嗔怪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人小鬼大,他是不是君子,母亲还要你来告诉吗?”

嬴稷又道:“母亲,他说昨夜浸水,身上带了寒气,叫我烤干衣服以后,带母亲出去烤烤火,驱走身上寒气。”

芈月点了点头,走出草庐,却见庐前火堆上,正烤着自己的外袍,黄歇人却是不在。

芈月诧异,问道:“他去了何处?”

嬴稷道:“他说母亲要早些出来烤烤,所以他去远处烤衣服了。”

芈月点了点头,知道他是当着孩子的面,要避嫌疑。

嬴稷扶着芈月坐下,一边烤火,一边挥着树枝打散直升的烟气,道:“叔父说,莫要让烟直上,容易教人看到。把这烟气打散,混在晨雾之中,便不会教人远远看到就认出来了。”

芈月点了点头,甚是欣慰:“子稷,你叫他叔父了?”

嬴稷点了点头,道:“母亲说让我叫他叔父,我便叫他叔父。对了,母亲,他与你是旧识吗?”

芈月看出嬴稷的疑惑,解释道:“母亲与他本是同门学艺,俱是拜了楚国屈子为师,后来…”她顿了顿,这“后来”二字,实是令她感慨良多,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脸,将其中艰辛苦涩俱都咽下了,只道:“母亲生你的时候被人下药,提前难产,那时候你父王在东郊春祭,医挚也被人绑架,是黄叔父救了医挚,又跑到东郊及时给你父王传信,你我母子才能够保全。子稷,你能够得保一命,全赖你黄叔父。如今他又及时赶到…他救我母子非止一次,你以后,须听叔父的话。”

嬴稷连连点头:“我一定会听叔父的话。”

两人静静地烤着火,不一会儿,芈月便觉得身体慢慢暖和起来,不禁连打了三个喷嚏。

嬴稷急问:“母亲,你怎么样了?”

却听得脚步声传来,他忙回头,见黄歇手中提着一些植物走来,道:“无妨,寒暖相交,她这是暖和了,才会打喷嚏的。”说着又将手中一团根茎状的东西递给芈月,道:“却是运气好,我在路上发现这些野姜,你先生吃几块救个急,余下的我瞧草庐里似有个瓦罐,去煎些姜茶来,大家都喝上一些,也好祛除寒气。”

芈月接过,这野姜已经洗净,却未见动过,嗔怪地白了黄歇一眼。自己先掰了一块塞进嬴稷口中,嬴稷一口咬下,直辣得满脸是泪,苦着脸嚼了几下,硬生生直着脖子,将这辛辣无比的东西勉强咽下。

芈月再掰一块,又递到黄歇口中,黄歇张嘴,将野姜咬入口中,再看芈月也已经将野姜送入口中,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咀嚼起来,同时被刺激得泪流满面,忽然间,又同时笑了。

第十四章 山中夜

不提芈月三人在山中艰难逃避追杀。蓟城西市发生的事,当夜就由舆公紧急传信,送到郭隗面前。

此时郭隗正陪着十三岁的燕昭王姬职巡边,指点此番有数名将领皆是出自黄金台所招贤士,赞道:“大王自起高台,天下才子自此登阶而上,指点江山,笑傲王侯,谁都会为了这一刻而舍生忘死。如今天下才子蜂拥而来,再过数年,必是齐国不敢侵犯,封臣不敢倨傲,人心在大王手中,燕国自大王而兴。”

燕昭王的小脸兴奋得发红,向郭隗一揖:“寡人必不负先生期望,不负列祖列宗托付。”

这时候一个侍卫匆匆而来,走到郭隗身后低语了几句。郭隗脸色一变,向燕昭王拱手:“大王,蓟城有公文来,臣去处理一下。”

燕昭王点头:“先生自去,寡人还要在这里看一会儿。”

郭隗匆匆而去,到了行馆,拆开帛书一看,顿时大惊,将帛书一拍,问来人道:“这却是怎么回事,如何事情竟会演变至此?”

那侍卫苦着脸跪地,只得将详细情况一一禀上:“国相,是茵姬自国相离京之后,便寻人设了圈套,令秦质子误杀游侠,关入狱中,又令兆右丞逼迫芈夫人委身于他…”

郭隗听到此,已经大怒,击案道:“这妇人…这妇人…”他是因芈茵与芈姝的偏执,不想留下芈月为后患,便有意眼开眼闭,放任芈茵对芈月出手,临行前亦是再三叮嘱,出手置于死地即可,休要再多折辱,免得后患无穷。不想芈茵竟做出这等龌龊举动,令他只觉得羞辱满面,怒火涌心。

他强自摄定心神,又问道:“那又如何?”方说完,联想起方才帛书所言,顿时明白,道:“贱人误我。那芈八子在西市结交游侠甚多,岂会甘心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