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等着。人声越来越近,她歪了歪身子,倒了下去。
这宫里,发生任何事,都会在第一时间传到缪监的耳中,也会传到秦王驷的耳中。
“哦,打死了?”秦王驷放下手中的竹简,缓缓地问。
“是。”缪监只说了这一个字,再不言语。
秦王驷闭了闭眼:“王后过了。”
缪监不敢说话,事涉秦王后妃,他这个老奴,只要禀报情况、等候命令就是,不必多嘴。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听秦王驷问:“魏氏…她如今如何了?”
“听说回去就病了。”缪监小心翼翼地回话。
秦王驷“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缪监心中却是飞快地过了一遍,想仔细了,才又提醒道:“如今魏夫人身边,只有旨苕一个侍女…”
秦王驷怔了一下,反问:“只有一个?”见缪监垂头不语,他忽然想起当日自己盛怒之下的命令,将魏氏身边所有的人全部押去内府审问,不留一个。
直到缪监小心翼翼地问自己魏氏身边无人服侍当如何,他才令缪监随意派两个宫女便是,还亲自取名为鹊巢和旨苕。如今,便只有一个了。
“太医怎么说?”秦王驷拿起了竹简,问。
缪监提醒的用意,并不是这个,但很显然,秦王驷没有理会他话中隐约的警惕,反而动了恻隐之心,既然如此,自己的话锋自然也是要不一样了,当下回道:“太医说,是之前曾有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又曾呕血…”
“罢了。”秦王驷没有听他再继续说下去,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曾经呕血,自然是因为她长跪殿前所致。她施的是苦肉计,而自己当时盛怒之下,太明白她是想借苦肉计求情,反而更是排斥。
但此时,听到她因此而带来伤病,明明知道她是苦肉计,但是她的身她的心,同样是伤痛之至的。盛怒已退,忽然间想到了过去她曾经有过的种种好处,他帝王的心,也不禁软了一下。
正在此时,缪乙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道:“大王,公子华求见。”
秦王驷看了缪乙一眼:“他来做什么?”
缪监轻声提醒:“想是知道魏夫人病了的消息吧。”
“唔!”秦王驷摆了摆手,“叫他好生顾着学业,准其每月十五进宫见他母亲一回。”
缪乙应了出去。
秦王驷皱了皱眉,道:“魏氏毕竟也是公子之母,如今病重,也不好只有一个侍婢。缪监,找些人去服侍她吧。”
缪监应了一声,又问道:“大王的意思,是恢复原来的规制,还是…”
秦王驷道:“既是有罪之人,减半吧。”
缪监应了,秦王驷忽然又道:“若是内府审明了不涉案的旧婢,也放回去服侍吧,毕竟旧人服侍得也用心些。”
缪监忙应了,当下便带着缪辛,先挑了一些宫人寺人,本拟带着他们直接去披香殿的,忽然想到一事,便搁下了。
披香殿中,冷冷清清,不过几日的时间,便显出一派颓废来。
缪监带着缪辛站在回廊下,静静听着室内的声音。
一壁之隔,门又开着,声音传到外面是很容易的。此时披香殿只有旨苕一个侍女在殿内服侍,他二人悄悄地进来,竟是无人发觉。
但听得魏夫人在内,似乎是病得有些迷糊,只断断续续地喃喃道:“鹊巢…王后,你饶了她吧…你恨我便是,为什么拿她出气…她也是一条命啊…”
就听得旨苕那傻丫头哽咽道:“夫人,夫人,您醒醒,您醒醒…”
似乎又听得水声、脚步声、器具响动的声音,好一会儿,又听得魏夫人悠悠道:“旨苕,你怎么在这儿啊?”
旨苕哽咽道:“夫人,您应该喝药了。”
就听得魏夫人长叹一声道:“喝什么药啊,我这个样子,也是等死,喝药又有什么用?”
旨苕哽咽道:“不会的,夫人,您喝了药便好了。”
魏夫人苦笑:“身为妃嫔,见弃君王,便是绝路,心已死,身何置?”
旨苕不再说话,只是哽咽。
魏夫人长叹一声:“我在秦宫,也曾经一呼百诺,整个后宫上下人等,有几人不受过我的好处,有几人不争先恐后地向我献忠心? 可是如今,我孤零零地躺在这儿,却唯有一个你不离不弃,偏就是你,是不曾受过我好处的。
患难时节,方见人心啊。”
旨苕哽咽着道:“奴婢服侍夫人的时间虽然短,却晓得夫人是个好人,那些人狼心狗肺,当真不是好东西。夫人不必与她们计较,只管自己好好养病才是。”
魏夫人轻叹,便听得她窸窸窣窣,不晓得在开什么东西,又道:“旨苕,这几件首饰,原是我用过的,如今给你,只当一个念想。你现在走吧,别管我,横竖我已经是个活死人了,你还年轻,不应该跟着我受连累。走吧,走吧…”
旨苕哭得更厉害了:“夫人,我不走,我走了您怎么办? 夫人您为了鹊巢而伤心病倒,我奉命来服侍夫人,绝不会抛下夫人离开。”
缪监袖着手,静静地听着。缪辛张口想说话,缪监抬手做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过了一会儿,里头的两人不再说话。缪监便指指外面,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
一直走出披香殿,缪监才长叹一声:“看到了没有? 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什么叫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这位魏夫人道行深了,连你阿耶我,都甘拜下风,自叹不如啊!”
缪辛却有些不解:“阿耶,孩儿道行更低,连看都看不明白呢! 阿耶同我说说看,咱们为什么不进去,不宣旨,却只在外头听了听,便出来了。”
缪监负着手,冷笑一声:“反正我不宣旨,总有人宣旨。嘿嘿,嘿嘿!”
秦王驷厌了魏夫人,叫他随便挑两个宫女去服侍,这随便的意思,便是不喜,再加上秦王驷亲口取的这两个名字,他便知道魏夫人已经完了。
他有意挑了两个宫女去服侍魏夫人,一个机灵的,一个愚笨的。机灵的那个要紧跟着她寸步不离,有她看着魏夫人,魏夫人便有些手段心思也会被克制住。愚笨而脑子不带转弯的那个守在宫中,油盐不进,不让人插缝生事。总以为,这个女人能就此消停。可是没想到,她转眼就能够借刀杀人坑死那个机灵的,顺带还收服了这个愚笨的。方才他听了半晌,旨苕那个蠢丫头,被人几句好话、一点破烂东西,收买得简直要掏心掏肺了。嘿嘿,厉害,厉害!
更厉害的是,她不但借着王后的手除掉了鹊巢,还借此将王后的嚣张和愚蠢放大到了君王面前。她本来已经在坑底了,大王厌恶了她,她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结果这件事,让她居然得到一线生机。大王在听到她病重的时候,生了怜惜之心,说她虽然有罪,但毕竟是公子华之母,不忍她受人作践,令公子华无颜,所以披香殿不能只有一个侍婢,虽然不能恢复原有的服侍人数,减半也是要的。
缪辛见他神情不悦,问道:“阿耶,您有什么不高兴的?”
缪监哼了一声,道:“她如今孤身一人,还能兴风作浪,如今大王还怜惜她,说要将那些审了无事的旧婢依旧放还披香殿。嘿嘿,宫中此后又多事了。”
缪辛不解道:“阿耶,几名侍婢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缪监道:“嘿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只有几名侍婢,可她就可以腾挪出手段来啊。这次披香殿折损了一大批心腹,可以魏夫人的手段想要收服一批人,想来也是不难。看着点儿,别学着刚才那个傻丫头,被主子一点小恩小惠收买得连命都不要了。我们做奴才的,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有一条命。”
缪辛听着缪监教导,心中一凛,忙应道:“是。”
缪监冷笑一声,斜看他一眼道:“咱们的命,只能献给一个主子,一个值得的主子,休要为蝇头小利贱卖了。”见缪辛神情还有些茫然,他也不欲再说,只冷笑一声。身为寺人,他这一路上来,眼看着许多前辈、同辈,甚至后辈,便是为了蝇头小利、小恩小惠,断送了一生。眼前这个假子,到底能不能悟出道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第十三章 聪明误
本以为已经失势的魏夫人,因为在花园中与王后狭路相逢,被王后迁怒杖毙了一个宫女,她自己也一惊而病,不想却反而引起了秦王的怜惜,虽然处罚未变,但身边原来被拘走的奴婢,却又补了许多回来,好照顾她的生活。
王后芈姝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着跪在眼前的几个旧婢,潸然泪下。几个心腹的大宫女,自然是不能出来了,如今只余一个采薇,还算原来的心腹。另一个侍女采苹,却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来的魏少使的贴身侍女。
当日事情发生之后,小魏氏将所有与魏夫人有关的罪名都自己认了下来,并服毒自尽。这也是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着,她毕竟是后宫位阶最高的夫人,她还有一个公子华,更重要的是,她的头脑手段,远胜过小魏氏。魏夫人必须保住,小魏氏只能牺牲。小魏氏毕竟只是魏国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还在魏国,她一死,才能够保全家人的富贵平安。
魏夫人现在,成了魏人在秦国后宫最后的赌注。她握紧了拳头,这一仗她输得莫名其妙,但是公孙衍返魏,却是她们赢得的最大一笔。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国的控制力,就不会消失。
采苹的名字,取自《召南》,“于以采苹,南涧之滨”;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于以采蘩,于沼于沚”;采薇的名字,则来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起的。不但如此,卫氏身边的采蓝、采绿,虢氏身边的采艾,樊氏身边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边的采萧、采菲,这些名字,都是她从《诗》里挑选出来,一一起的。
这些名字,代表着她对姬姓后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这种控制力正在失去。
听着采苹哭诉小魏氏之死的经过,魏夫人也不禁落泪:“好孩子,我不会负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会负了任何忠于我的人,我自会让父王好好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说到这时,话锋一转,问道:“你是要留在我身边,还是回魏国去?”
采苹抹了把泪,磕头道:“奴婢愿意侍候夫人。”
魏夫人点点头,转向采薇道:“你们总算出来了,可惜采蘩、井监,还有其他人都没办法再出来了。”
采薇磕头:“奴婢真是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夫人了。”
魏夫人道:“能把你们两个捞出来,也不枉我苦肉计一场。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给他们的家眷多赏些钱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却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紧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
采薇道:“请夫人吩咐。”
魏夫人取来一只匣子,推到她面前打开道:“这颗夜明珠,你去送给张仪。”
采薇惶然:“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道:“你送给张仪,他自会明白,然后你把他的回信给我。”
采薇吓了一跳:“夫人,我们才从内府脱身,若是再出什么差池,岂不是陷入更加不堪之境?”
魏夫人苦笑:“难道我们还能更差吗? 你们就甘心这样当个活死人? 若是用力一搏,倒有一线生机。若是坐着等死,那才会越来越不堪呢。”
采薇动心,却无奈地道:“夫人,如今我们都没有出宫令符,只怕带着礼物也出不了宫啊。”
魏夫人轻叹一声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一定要出宫令符,可以借着其他理由…”
采苹见采薇犹豫,忽然道:“奴婢有办法。”
魏夫人惊诧地问:“采苹,你有何办法?”
采苹磕头道:“奴婢可以借为魏少使送葬的时候出宫,帮夫人办事。”
魏夫人道:“好,采苹,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记你的功劳。”
次日,魏夫人请旨令采苹安葬魏少使,宫中允了。于是,采苹出宫,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着。
三日后,采苹回,却是容颜惨淡,跪在魏夫人面前请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请夫人治罪。”
魏夫人心中一沉,强自镇定,慢慢地问道:“你东西没有送出去?”
采苹怒道:“那张仪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后,只说了一句‘此事也难,也不难’,就管自己批阅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结果他翻脸不认人,就把奴婢赶出门来…”
魏夫人一惊:“这不可能,张仪若是不能办事,他就不会收你的夜明珠。”
采苹急了:“可他明明什么也没说。”
魏夫人抚头,沉下了心,细细一想,张仪收了夜明珠,则必然不会白收,当下问采苹:“你且把从进门到出门,他说的每个字都重复给我听。”
采苹凝神思索着经过,道:“奴婢见了张仪,依夫人之言,呈上夜明珠,只说‘我家主人请张子给一句回话’。”
魏夫人问:“然后呢?”
然后,她听到张仪轻叹一声,依依不舍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难,也不难!”她又磕头道:“还请张子相助。”张仪却说:“再难的事也没有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她不解:“心? 什么是心?”她听不明白,只不解地看着张仪,张仪却只管自己批阅竹简。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张子,张子!”不料张仪停下笔,不耐烦地反问:“你怎么还没走啊?”她惊骇了:“可张子您还没给奴婢回复呢!”却见张仪不耐烦地挥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她就被张仪赶走了。
这便是全部的经过。
魏夫人听了半天,将所有的话反复回想,又让采苹复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领,于是再问:“他就没有其他的话了?”
采苹皱起眉头苦思,终于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后不给回话,就低头改公文了,一边改一边念叨着大王命他出征魏国,然后一抬头,说:‘咦,你怎么还没走啊?’然后就发脾气说:‘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奴婢就被赶出来了。”
魏夫人猛然领悟到了什么,再仔细:“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国,他就说这一句吗?”
采苹努力回想:“嗯,还有,说需要派一位公子做监军,人选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挑道:“这一句之前呢?”
采苹道:“‘再难的事也没有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难,也不难’。”却见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苹只得小心翼翼地唤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过神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勉强应了一声:“采苹,你做得很好,我要谢谢你。你们下去,我要一个人静一下心。”
等到侍女们退出以后,魏夫人脸上的微笑顿时收了,忽然将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推下,伏地痛哭起来。
张仪,好个张仪,你够聪明,也够狠啊! 你给我指出了一条最不可能的路,却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终,魏夫人站了起来,道:“来人,服侍笔墨。”
采薇进来,吓了一跳:“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脸色有一种绝望后的麻木:“服侍笔墨,我要给大王上书。”
采薇吃了一惊:“给大王上书? 夫人,大王连您的血书都不看,这上书…”
魏夫人惨然一笑:“这书简他会看的。大王即将伐魏,由张仪率兵,还需要一位公子为监军。我这封书简,是请大王以公子华为监军,与张仪共同伐魏。”
采薇吃惊得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您您您要让公子华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这可是…”
魏夫人冷笑:“这是我拿一把刀,一片片把自己的心给割下来…可我只能这么做,这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若我不这么做,无以消解大王的愤怒和猜忌,我和子华,在秦国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让我的儿子去征伐我的母国,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场,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诚意。
真正的血书,不是割破手指头写的,是凌迟着自己的心,将自己置之死地,断绝退路才能呈上去的。“她如泣如诉,话语字字断肠,神情却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夫人…”
这一封竹简上去,魏夫人终于得到了秦王驷的接见。
承明殿前殿,秦王驷端坐几案后,看着魏夫人走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竹简,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跄着上前,伏倒在秦王驷足边痛哭:“大王,您终于肯见妾身了…”
秦王驷扶起魏夫人,也有些动容:“难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驷的怀中,梦幻般地叹口气道:“妾身不是在做梦吧?
妾身做了无数个梦,梦到大王这样抱着我,我以为这种情景,此生只能在梦中得见了。想当日,我初入宫中,胆小畏事,是大王疼我爱我,对我说,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丢掉了的自己,去欢乐去相信去爱。那段时间,是妾身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秦王驷面无表情地将魏夫人放开,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驷的衣袖道:
“大王…”
秦王驷将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道:“你也记得过去,你也记得寡人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对寡人说,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己,心中痛苦。是寡人怜惜你,给你格外宠爱,册封你为夫人,让你生下儿子,让你代掌后宫…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吗? 你过好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吗? 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你还记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华的母亲吗? 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国,只想做魏国的人。既然你这么爱魏国,寡人还不如把你送回魏国去。”
魏夫人大惊,拉着秦王驷的手,顿时哭得肝肠寸断,表白道:“妾身自嫁给大王,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无可奈何,她们从魏国一直跟着我,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原来阿姊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我无端去告密,去杀了她们吗? 没有她们相扶,我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妇人,我不懂军国大事,我只是糊里糊涂,不晓得自己掉进了什么样的陷阱里头。我们这些媵女,身不由己,并不曾可以自己做主啊。大王,您要信我,我求您信我…我又不懂这些,他们说什么我都不敢反对,我就是怕了…”
秦王驷冷笑一声,问:“怕什么?”
魏夫人举帕轻拭泪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欢我了,不喜欢子华了,所以只要拿着这两点,我就慌了手脚,什么话也都信了,什么建议也都听了,因此才做下种种错事。可我真的没有背弃大王的心,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痴念头,一个做母亲的痴念头罢了! 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负,生怕子华受人作践,这才…”
秦王驷闭目,长吁了一口气,看着魏夫人道:“人没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给你尊荣,可心卑贱,寡人亦是无可奈何。魏氏,你说你怕受欺负,寡人封你为夫人,甚至分掌宫务。你说你怕子华身份不如人,可当先王后想抱养子华的时候,你为何又装病装傻,不肯答应?”
魏夫人额头出汗,哭得越发大声:“妾身,妾身只是舍不得,子华毕竟是妾身身上的一块肉啊,妾身不想失去他…”
秦王驷道:“因为子华若被先王后收养,自然算嫡子,能被立为太子,可你却失去恃为倚仗的儿子了。先王后当时病重,你以为王后死了,寡人为了立子华为太子,就要将你扶正,是也不是? 你到底要多有信心,才会认为寡人会把扶妾为正、立庶为嫡的事为你一起办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掴! 魏夫人脸色惨白,羞辱之至,无声饮泣。
秦王驷冷酷地道:“子华曾经唯一的机会,被你自己一手算计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会新娶王后,偏你这般有信心,认定自己能当王后? 还派人给新王后下毒,还把铜符节给出去? 子荡出生,你就晕了脑子,忘记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记子华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国、私通魏国。你以为秦国势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凭借魏国的强势夺嫡? 真到那时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赐死你们母子,再向魏国求娶一位公主来? 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 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还有谁能保全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①这最后一句,是最严厉的斥责了。
魏夫人浑身颤抖,只觉得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驷这一番话完全扯去。
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都逃不过面前这个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辩、再多的粉饰,不但不能够为自己挽回什么,反而将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也白白浪费了。
她浑身颤抖,终于知道秦王驷这次见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书不见他动容,只有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挖出来,他才会接受,这一次,他要的是坦诚,要自己对他完全坦诚,从头到尾,将自己入宫以来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计,统统都说出来。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对他敞开,这才是她最后的机会。
可是她呢,她从一进来就错了,全错了。
魏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秦王驷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宫以来,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在魏宫,在她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用谎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这是她在深宫中学到的生存之道,这一种生存之道,被她烙于心上,刻在骨子里,已经无法更换。
她的心,被一层层地包裹着,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诚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短处都说出来,都坦露开来,任由别人裁决,她做不到———不要说面对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连对着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内心…
她浑身颤抖,跪在地下,双臂将自己抱得紧紧的,仍然忍不住寒战。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点无辜的表情———脆弱的眼神、迷离的眼神、无措的眼神,这样的神情帮助她从小到大,闯过了多少难关。一刹那间,所有的灵巧百变在秦王驷言语的鞭挞下变得支离破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一种本能的表情———从三岁时,她就会使用这个表情了。她宁可用这样的表情,也无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他看。
她颤声道:“大王,妾身、妾身错了…”
秦王驷看着她的神情,闭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与失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给了你足够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却保住了你的脸面。寡人一直等着你什么时候能醒悟,可你却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宫门,上血书,跑到王后跟前挑事受气,装病…你不曾诚心悔过,寡人又何必见你? 可你就是一头撞到南墙上,也不晓得回头。”
魏夫人听得秦王驷叫出了她的小名,心头一痛,如巨石撞击,只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名,在两人最初的情浓欢爱时,他叫过,后来,后来,他从什么时候不叫了的? 是她生了儿子以后,是她掌了宫务以后,还是她在宫中用手段算计了一个个妃嫔之后?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着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原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琰哽咽:“妾身错了,妾身原来、原来一直在自作聪明。大王给了妾身无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错过机会…”
秦王驷长叹一声:“若不是寡人纵放,你焉能有机会去问张仪? 此番上书,张仪指点你,可也算你自己有点灵性,终于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惨然:“妾身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秦王驷,神情楚楚可怜,叫人心动。
秦王驷却长叹一声:“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脸庞,两人的脸距离只有两寸,他直视她的双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间的事,不可说,一说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堕冰窟。秦王驷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与秦王驷如此之近,可听得声音自上面传下来的时候,竟是遥远异常,如在天边。
“寡人最后一次叫你阿琰,从今以后,你还是夫人,你还是公子华的母亲,可是寡人不会再临幸你。子华,也永远只是公子,不会有登上储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从此关门闭户,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着他站起来,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迈出殿门,脚步声自近而远。
从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一去不再回头。
她永远失去了他。
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绝望地叫了一声:“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