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驷此时正是三十多岁,虽然相貌并不属于俊美之列,长脸、蜂准、长目,手足皆长,走路如风,曾经被不喜欢他的政敌诋毁为形如鹰狼。然而因他久居高位,言行举止自然带着一种威仪,且他为人极聪明,一眼就可看透人心,注视别人时会令人慌乱无措,三言两语可直指别人内心隐密,但愿意放下身段时又如和风细雨,令人倾心崇拜。列国游士皆是心高气傲之辈,但到了他面前,也不消三言两语便也会臣服。

更何况在这些才十几岁宫闱少女的面前,她们想些什么,要些什么,想表现什么,想掩盖什么,于她们彼此之间,或可玩些心术,但在他这种久历世事人心的掌权者面前,直如一泓小溪,清彻见底。

但见秦王驷走在前面,缓步温言,指点宫阙,华美词章信手拈来,天下山川皆在指掌,却又能够对芈姝以及诸媵女各人的脾气爱好了如指掌,谈笑间面面俱到,夸孟昭氏“女子有行”、夸季昭氏“美目盼兮”、夸屈氏“隰有荷华”、夸景氏“颜如舜华”,夸得诸女都心花怒放,面色羞红。

诸女原来初入秦宫,心中惴惴,跟了秦王走了这一路,个个便都放松下来,也变得有说有笑,但听得娇笑燕语,声声入耳。

秦王与芈姝并走,偶一回头,亦是见着诸媵女原来紧张恭谨的状态已经放松,原来腰肢僵硬地随侍在后,如今亦是顾盼生姿。却唯有芈月仍然保持着僵硬和紧张的状态,心中微有诧异,不免多了些注意。

用过午膳之后,秦王又提起后头有一马场,问诸女可愿随他一起行猎,芈姝自然赞同,诸女也都欢欣。

当下众人回宫更了骑装,芈姝与众媵女到了马场,却不见秦王,细问之下,才知道秦王在马厩中洗马。

芈姝诧异道:“大王怎么会亲手洗马呢?”

秦王驷此时正好牵着马走出来,笑道:“这是寡人的战马,只有亲自照顾,才能够了解马的习性,它才能够让战场千钧一发的时候,救寡人的性命。”

芈姝吃惊:“大王您还要亲自作战?”

秦王驷肃然道:“我大秦历代先君,都是亲自执戈披甲,先身士卒,浴身沙场。在寡人之前共有十五位国君,有一半就是死在战场上。”

芈姝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芈月亦心中暗叹,秦人立国之处,原为周室旧都,为犬戎所陷,是历代秦君身先士卒,自那些凶悍异常的戎人手中一寸寸夺来的,所以秦人好战,战不畏死,列国才畏惧秦人如虎狼。

秦王驷亦叹道:“历代先君抛头洒血,这才有我大秦今日之强盛。人说我秦国的虎狼之国,却不知道我秦国之国土,就是从虎狼丛中一分一厘用性命换来的。”

芈姝知道自己说错话,脸也不禁红了。

秦王驷知她不好意思,亦不再说,便翻身上马:“来,上马,寡人带你们看看我大秦的山河。”

诸女皆习六艺,骑术弓箭虽然不甚精,却在楚国也经过行猎之事,当下便一起翻身上马,随秦王骑马而行。果然行了不久,便各自寻着猎物跑开。

芈月手中持弓,却无意行猎,只想敷衍了事,混过一场便罢。她看出芈姝心中欢悦,显对秦王情意已深。这秦王一边哄得芈姝晕头转向,一边随手撩拨诸媵女意乱神迷,实在是令她有些想远而避之。不知不觉中,她的马便落到了最后,她也不在乎,只悠然信马由缰,看着两边景色,不觉走神。

忽然听得耳边有人问道:“季芈,你怎么不去行猎?”

芈月一惊,抬头却见秦王驷骑马正与她并缰而行。

芈月左右看去,却见周围除了随侍的小内侍外,竟无其他人了,不由心中暗生退避之心,当下谨慎答道:“我骑射不精,所以还是藏拙的好。大王何以在此?不知王后与其他姐妹去了何处?”

秦王驷眼睛斜看她一言,笑道:“哦,你骑射不精,不知初见之日,是何人射了寡人一箭?”

芈月见他言语中有调笑之意,心中暗恼,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强笑道:“便是自那次之后,方知自己骑射不精,因此不敢卖弄。”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知她言语不尽不实,有心想问她“射义渠王的三箭连发又如何说”,旋即想起黄歇便是因此而死,此必是她伤心事,岂不是适得其反。当下只是笑了笑,抬头见天边有一行大雁飞过,便将自己的弓箭递与她道:“你试试寡人这弓,可否能射下一只大雁来?”

芈月接过弓来,略一试,只觉得弓大弦紧,比她素日所用重了许多,她却是个不甘服输的性子,暗中咬了咬牙,还是控箭上弦,慢慢地将弓拉开,瞄准天边,一箭射去。那雁群飞得甚低,竟有一雁应声而落。

缪辛远远地跟着,也瞧不清秦王与芈月行事,只见天上一雁掉落,便连忙跑去拾了起来,见那雁上之箭是秦王驷的,只以为是他所射,忙捧着雁跑回到秦王身边奉承道:“大王好箭法,一箭中的!”

秦王驷笑了,指了指芈月道:“是季芈射中的。”

芈月把将弓箭递还给秦王驷,道:“是妾失礼了。”

秦王驷笑道:“这又何妨。”

穆辛却卖乖地依例将大雁挂在了芈月的马前,又迅速退到后面去。芈月低头见雁上秦王那箭仍在,只觉得碍眼,却也无奈,道:“说起来,这也亏了大王的弓好。大秦弓弩,果然名不虚传。”

秦王驷微微一笑:“季芈果然会说话。”

他素日忙于政务,不假于人,对女色上并不在乎,宫中也算清静。此番娶新王后,罢朝三日,亦算得忙时偷闲。带着新王后与媵女们游览宫庭,骑马行猎,乃至逗弄一个一心要避开他的小姑娘,亦不过是他政务繁忙之余的调剂罢了。

芈月见他如此有调笑之意,心中抗拒,忽然想到一事,便抬头笑道:“妾说的是真心话,只是——”她有意顿了顿,见秦王注目过来,才又道:“妾不明白,以大秦之威,为什么还要对义渠忍气吞声,甚至连他们劫杀王后的罪行也轻轻放过,还要用四十车粮食来赎人?”

秦王驷见她忽然把这话带到此事上去,也笑了:“看来季芈戎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芈月盯着秦王,斩钉截铁地道:“是。”此事,她耿耿于怀,至死不忘,一有机会,她便要去追查真相,找到真凶。既然已经来到秦王驷面前了,她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呢?她在秦国无援无助,但秦王驷却是秦国之君,他要去追查此事,却是一定比她自己追查有效得多。

秦王驷见了她如此执着的神情,此事他本不想对她解释,此时却觉得她似乎能懂,当下改变了主意道:“此事得不偿失。秦国大军固然可以去围剿义渠,但军队到处,义渠人躲入草原,等大军一过,他们照样骚扰边境。”

芈月恨恨地问:“难道就此算了不成?”

秦王驷摇头道:“是啊,戎人素为秦国之患,秦国的国土,便是从戎人手中一寸寸夺来的。为此多少先君沙场捐躯。每当大秦要东进征伐列国,义渠就会在大秦的背后捣乱,使得我们不得不分很多的精力去防着义渠。虽然这些年秦国之势益强,而戎人之势益弱。然则,这边患却是无法清除,此等僵局已经数百年了,征伐多次却劳而无功。所以我们只能等…”

芈月不解地问:“等?”

秦王驷颔首道:“等时机成熟,自会一举歼灭。”

芈月听了此言,沉默不语,两人并缰而行了一段路,秦王只道她已经将此事放下,不料芈月隔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一句:“那大王就不怀疑,为什么义渠王这么巧劫到阿姊的车驾?”

秦王驷锐利地看了芈月一眼,这一眼中已经有些警告了,他并不喜欢这个胆大的小女子在这件事上太多纠着。一切都要为大局让路,他素日威仪甚重,连沙场老将也无不战战兢兢,今天这个小女子已经出格太多了,当下收了笑容,沉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芈月被他这一眼扫到,心脏骤然收紧,君王之威,一至于斯,本欲有许多质问的话,也只得咽了回去,只是心中终究还有些意气在,低下头,忍不住还是顶了一句道:“大王英明,臣妾不敢在大王面前卖弄。”你如此英明,为什么会让你的新娘在路上遭劫,为什么你不去追究真相?

秦王驷沉声道:“两国联姻天下皆知,义渠人穷凶极恶,去伏击迎嫁队伍,也不足为奇。”

芈月却想到义渠王曾经落下的铜制符节,又想到上庸城中之事,不禁冷笑:“大王真当那是意外?”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眼光带着寒意道:“你问得太多了。”说罢,似已经对她失去了逗弄的兴趣,一挥马鞭,策马而去。

芈月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心中一沉,她虽然成功地引开秦王驷的逗弄,可却也看出秦王驷对于此事根本不欲追究的意思。她入宫之前,还天真以为若能够追查出指使义渠人伏击芈姝的幕后之人,交与秦王,便可报仇。

可是若秦王非但不是不知情,甚至是明明知情却不欲追究,那么,她进宫还有什么意义,而她们这些楚女在宫中的前途,岂非可怕得很。想到这样,她看着秦王驷马而去的背影,眼睛中直要喷出火来。

偏此时众随从们见秦王驷去了,便一齐跟了上去,唯有缪辛还甚是奉承地上前同她提醒:“季芈,大王和王后在前面呢,可休教他们多候,请季芈也赶紧前去吧。”

芈月恨恨地拿马鞭抽了一下马,策马飞奔而去。

及到了前面,果然见秦王与芈姝并缰而行,两人言笑晏晏,仿佛是从出发到如今都不曾分开半步似的,几个媵女也或多或少均得了猎物。

芈姝见了芈月到来,向她招手笑道:“季芈如何走得这么慢,我还只道你今日必无收获呢,不想也有所得。”

芈月强笑了笑,只低了头跟到诸媵女后面。

季昭氏马前却悬了数只狐兔,见芈月只有一雁,嗤笑出声。

芈月却不理她,径直慢慢而行。

孟昭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见她落后,有意也放缓了马缰,与她同行,劝道:“我也没猎到多少,你不必在意。”

芈月看了孟昭氏马前,果然也只悬了两只猎物,但她们素日都是一起行过猎的,一看昭氏姊妹所获,便知季昭氏有些猎物必是孟昭氏所让给她的,当下也只是淡淡一笑而置之。

孟昭氏见她并无不悦之情,也略松一口气,她这个妹妹其实为人并不坏,只是性子好强,爱与人争个高下,却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场合。她这做阿姊的,少不得要经常帮她描补一番罢了。

当日晚宴,便以诸女所猎之物为炙,于清凉殿前水台上举宴,欢歌盛宴,水殿倒映,乐声轻扬,直如仙宫。

这一夜过去,这三朝之日便结束了。

秦王重去上朝,而新王后芈姝则由秦宫派来的傅姆教习,将秦人习俗、历代先祖诸事及宗庙祭祠等一一研习,又有掖庭令来禀以宫中事务等,连诸媵女亦是要学习宫规,帮助王后分摊事务等,此便为三月之后的新妇庙见之礼为准备。

芈姝首要问的,便是宫中妃嫔之事。

分配在她宫中的内侍阍乙便笑道:“王后放心,大王素不好色,宫中甚是清净,廖廖几个妃嫔,不是先公所赐,就只与先王后大婚时所陪嫁与周室所赠媵女罢了。”

芈姝与芈月交换一眼,心中也甚是诧异,她二人从小所见,楚宫中素来美女如云。不止是如今的楚王槐好色,便是先威王时,不管征伐所得,或者是其他大国赠美、小国献女、诸封臣与附庸之地的进贡之女,皆是来者不拒。新宠旧爱,济济一堂,争宠斗爱屡见不鲜。后宫多来多冤魂,楚宫的荷花池子底下,到底有多少美女“失足而死”只怕也不知道了。

然而听阍乙所言,秦宫之中竟甚是清静。历代秦公甚是简朴,诸后宫连名位分阶都不曾有,不过是正室称夫人,其余人称诸妾罢了。

后来列国皆开始称王,如今的秦王驷亦随众称王,便正室称王后,妾称夫人。后因几个已经生子的姬妾争列,方让内小臣议了分阶,议了夫人之下再设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

芈姝便又问诸人之封,阍乙便道:“夫人有唐、魏二氏,唐夫人乃先公所赐、魏夫人是先王后之妹;其次虢美人、卫良人,乃先王后入秦之时,为西周公和东周公所荐之陪嫁媵女。”

芈姝点了点头,列国嫁女均有媵女,有来自姊妹,有来自宗族,亦有同姓之国也送女为媵。

魏氏乃出姬姓,西周公与东周公素来不合,借魏氏出嫁而各推荐姬姓国之女为媵,乃是借故插手秦国内政,却是不好不收。后宫如此依次排列,当是一为尊重先公及先王后,一为尊重周室,

阍乙又道:“其下樊长使、魏少使、都是先王后的媵女,宫中有封号的就这些了。”

芈月暗忖,魏少使想是魏氏宗女,樊长使亦想必是附庸魏国的小国陪媵,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便问道:“这诸姬之封,是早就有了,还是近期才封的?”

阍乙尴尬地一笑,支唔道:“是、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开始册封的。”

芈月又问:“那么诸夫人争列之事,想也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发生的?”

阍乙诧异:“正是,季芈如何得知?”

芈月又问:“历年来主持后宫事务者,是先王后,或是唐夫人、魏夫人?”

阍乙便道:“原是先王后,后先王后多病,这五六年间,是魏夫人。”

芈姝有些不甚明白,却藏在了心底,见阍乙退下,便问芈月是何原因,芈月便与她分析,魏夫人既主持后宫多年,那么去年忽然冒所谓诸夫人争列之事,便不是无缘无故,想是魏夫人自有野心,以她主持后宫的身份,不甘与诸夫人同列,借故闹事,欲令秦王封她为后。

此时想是秦王已经决定另娶楚女为继后,便借此将诸妾分阶而册封,令魏夫人居首,避免争端。

芈姝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又想起上庸城之事,试探着问:“妹妹,你看,上庸城之事,是否也是那魏氏所为?”

芈月摇头:“这却未可知,有可能是魏氏所为,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一石二鸟,既除阿姊,又除魏氏。”

芈姝一惊:“还有这等事?”

芈月道:“虢、卫二氏,乃周室所赠,焉知不是周室阴谋?”

楚人对周室俱无好感,芈姝既嫁秦国,更以自己为秦人,当下便恨恨地道:“若当真是周室阴谋,我可不会放过她们。”

芈月轻叹:“秦魏相争,周室虽然暗弱,亦还是天下共主,这到底是何方作怪,如今还不知道啊!”

芈姝亦是长叹。

第三十六章 魏夫人

椒房殿自先王后魏氏去后,便无人居住,原来住于椒房殿偏殿的诸妾也皆迁至掖庭。秦王娶芈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墙,求取其温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将夏日所居的清凉殿挪为新婚之所。

芈姝率诸媵女到椒房殿时,便见殿前已经有数名宫妆女子已经站在殿外相候。

为首一人笑容明媚举止亲切,正是婚宴之上与芈月同列的女御,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参见王后。”

她身后诸人,亦随着她一齐行礼道:“妾等恭迎新王后。”

芈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脑海中,其实已经隐隐视魏氏为大敌,想象中她也应该是一个骄横的蛇蝎妇人,却不料却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见她时,竟对她还隐隐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凛,暗道怪不得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魏氏看似明媚亲切,谁又能想象得她,也许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险呢。又想到楚宫的郑袖,当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这般明媚可人,望之亲切的角色呢!

她心中虽然已经闪过了千万般念头,脸上表情都是纹丝不动,她身边诸媵女,亦是听过魏夫人之名,却也都是深宫中训练有素之人,皆未变成。

芈姝也是心里一凛,脸上却笑道:“各位妹妹免礼,平身。”

众人行礼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后进殿。”说着,便侧身让开,矣芈姝入殿,她便立于身侧,作引导之姿。

芈姝自知来者不善,当下便处处小心,唯恐有失礼之处,落了魏氏算计,惹了笑柄。

当下诸人移步入殿,芈月留神观察,但见这椒房殿中陈设略旧,大有魏风,显见并不曾为了迎接新王后入住而重新装修布置。且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时除正门外所有门窗俱还闭着,隔帘处处皆用的仍是厚锦毡毯之物,并未换新。楚国诸女料不到这一招,诸人皆是正妆重衣,这一走进去,便觉得炎热潮闷,令人十分难受。

魏夫人将芈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让座,芈姝已经热头一头是汗,苦于头上冠冕身上重衣,脸上的脂粉也险些要糊开,只得以绢帕频频拭汗,却见旁边一只香炉,犹在幽幽吐香,那香气更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芈月心中亦是暗恼,欲待芈姝坐下之后,便想提醒芈姝,下令开门窗取扇通风。岂料芈姝坐下之后,正当端坐受礼,但见那魏氏走到正中,诸姬亦随她立定。

岂知那魏氏看着芈姝时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变得极为奇异,眼睛似看着芈姝,又似看着芈姝身后,露出似怀念似感伤似亲切神情来,竟是极为诡异。

芈姝被她瞧得毛骨耸然,一时竟忘记说话,芈月见此情况暗惊,方欲说话。

那魏氏看了半晌,却忽然转头拭泪,又回头赔礼道:“王后恕罪。妾看到王后坐在这里,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后。那一年妾随先王后初入宫受朝拜,先王后也穿着同样的青翟衣,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如今想来,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芈姝却不防魏氏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浑身寒意顿起,看着这阴沉沉的殿堂,再看着左右诡异的摆设,只觉得仿佛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个阴恻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礼一般。不由得又气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实是无礼…”

魏氏却恍若未闻,半点也不曾将芈姝的言语放在心上,只径直仍然是一脸怀念地地喃喃道:“这宫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后亲手摆设的,先王后去了以后,这里的一切还都是按照先王后原来的摆设,一点都不许改动。就连今日薰的香,都还是先王后最喜欢的千蕊香呢。”

虽然此时正午阳光还有一缕斜入,然则这殿中阴森森的气氛、阴沉沉的异香、再加上魏氏阴恻恻的语气,竟显出几分叫人胆寒的鬼气来。

芈姝只觉得袖中的双手竟是止不住地颤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吓的,方才浑身的潮汗浸湿了里衣,此时竟觉得又湿又冷反侵入体的感觉。她活到这十几岁上,从小到大都是宠爱中长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面前努力展示的亲近善意。便是有时候也知道如芈茵等会在她面前有小算计、小心思,却是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表示过恶意。虽然她也知秦宫必有艰难,但知道与直面这种不加掩饰的恶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芈姝有生以来,从来未曾遇上这样的事,她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恶意给击中了,一时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如何回答,只觉得无比难堪,无比羞辱,心中只想逃走,只想立刻到无人处躲在被子里大哭一场。此时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应对、自负、聪明,竟是荡然无存,只除了结结巴巴地指着魏氏说:“你、你、你…”之外,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脑子里完全糊成一团,不成字句了。

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说话,芈月已经是抢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说些什么?”

玳瑁见芈月已经开口,已经迈出去的脚步又悄然退了回来,她毕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后宫之人,她此时维护芈姝,说不定倒被她反斥为僭越无礼。芈月是诸媵女之首,王后之妹,由她出现才是再好不过。

与此同时,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迈出去的一只脚。

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带着几分阴森,芈姝心中一紧,不料魏氏忽然转颜又笑了,这一笑,眼神中诸般轻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饰,转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惊道:“王后恕罪,是妾一时忘形,忆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还望王后大人大量,勿与我见怪才是。”

芈姝只觉得被芈月这一喝斥,三魂六魄方似归位,见魏氏如此作态,胸口似堵了一块大石一般,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芈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气息闷滞,可否令她们将门窗打开,也好让殿中通通气…”

芈姝颔首,方要答应,那魏氏微一侧头,对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姬妾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掩面泣道:“想昔年王后产后失调畏风,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见风,自那时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呜呜呜…”

芈姝一怔,话到嘴边,竟是说不出口了。

芈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处,你口不择言,实是无礼。”

芈姝到此时气到极处,反而终于镇定下心神来,也不理那人,只下旨道:“把门窗都打开,让这殿中通通风,闷热成这样,实是可厌。”

那姬妾脸色也变了,连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却仍笑吟吟地摇着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今日乃是新王后入椒房殿受礼,都怪妾身一时忘形,诸位妹妹,你们还不与我一起,向新王后行礼。”

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后,但见魏氏完全无视殿内殿外诸内侍宫女乱哄哄开窗打帘,灰土飞扬的情况,只率众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妾魏氏,向新王后请安。”

诸姬妾亦一起行礼道:“妾某氏,向新王后请安。”

芈姝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只勉强笑道:“诸位妹妹且起。”

魏氏依礼三拜,这又率众女起身。

芈姝呆立当场,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芈月忙提醒道:“王后赐礼诸夫人。”

芈姝深吸一口气,勉强微笑道:“正是,诸位妹妹今日初见,不如一一上来,让小童也好认认人。”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压人,此时却不得不自称一声小童。

魏氏脸色变了变,芈姝便已经转头看向她,微笑:“魏妹妹于宫中何阶?”

魏氏无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敛袖道:“妾魏氏,与先王后乃是同母姐妹,大王恩赐册封为夫人,生公子华。”她蓄意说到同母,眼角又瞄了芈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经打听过,芈月与芈姝并非同母。

芈姝点头笑道:“赏。”

玳瑁便捧着托盘上前,上面摆着白玉大笄一对,手镯一对,簪铒一对,呈给魏氏。魏氏只得行礼拜谢道:“谢王后赏赐。”她身后侍女便忙接过托盘,两人退到一边。

其后便有一个服色与魏氏相似,却更为年长的贵妇出列行礼,魏氏含笑道:“此为唐氏,唐国之后,封夫人,为公子奂之母。唐妹妹为先公所赐,是宫中资历最久的人,在大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服侍大王了。”

芈姝定睛看去,但见唐夫人打扮素净,举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叹,道:“赏。”

唐夫人之后,便是一个年轻娇艳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虢氏,东虢国之后,封美人。”

其后又一个举止斯文,表情温柔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卫氏,封良人,为公子通之母。”

芈姝俱赏,

其后便是长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礼,芈姝凝视看去,见那魏少使却是方才假哭先王后之事,便不却理睬,转眼见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问道:“你几个月了?”

樊长使捧着肚子,露出身为人母心满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谢小君关爱,六个月了。”

芈姝盯了好几下,心中羡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礼,你既身怀六甲,从此以后到我这里就免礼了。”转头吩咐珍珠:“快扶樊长使坐下。”

樊长使便娇滴滴地谢过芈姝,由珍珠扶着坐下。

芈姝与每人相见之时,便赐下诸女便每人笄钗一对、镯子一双、簪铒一副、锦锻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赐诸公子每人书简一卷,笔墨刀砚一副。

诸夫人均谢过就座。芈月亦令芈月等自己陪嫁之诸媵女与诸夫人相见,诸夫人亦有表礼一一相赠,双方暂时呈现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假象来。

此时便有侍女奉上玉盏甘露,芈姝顺手拿起欲饮,忽然觉得触手不对,低头一看竟不是自己惯用的玉盏,转头问玳瑁道:“这是——”

魏夫人却忽然笑道:“王后当心,此乃先王后最喜欢的玉盏,如今只剩下一对了,可打坏不得。”

芈姝吓了一跳,象触到毒蛇一样手一缩,玉盏落地摔得粉碎。

其他人还未说话,魏少使优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这可是先王后的遗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会伤心的…”

芈姝本已经被吓了一跳,此时再听魏少使闹腾,怒道:“放肆,”转头问方才奉上玉盏的侍女道:“谁叫你给我上的此物?”

魏夫人却笑道:“王后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芈姝的眼中,这笑容却满满尽是挑衅,她温言解释道:“想当年先王后第一次受后宫朝贺,就是坐的这个位置,用的这只玉盏,妾身这样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让王后您感受到与先王后的亲近,也能够让妾身等倍感亲切,如敬重先王后一般,敬重王后您。不想却造成如此误会,致使先王后遗物受损,王后您千万别自责,若论此事之错,实是妾身也要担上三分不是的。”

芈月不禁冷笑:“不过一件器物罢了,损了便损了,魏夫人为何要强派王后必须自责?魏夫人说自己有三分不是,这是指责王后有七分不是吗?你一个妾婢,来编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过胆大了些吗?”

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后,偏生被这媵女处处坏事,当下脸一沉,冷笑道:“我对王后一片诚意,你胡说什么!倒是你一个媵女,敢来编派我的不是,难道不也是太过胆大吗?”

芈姝定了定神,被芈月提醒,也暗恨魏氏无礼,忙道:“季芈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说我放肆吗?”

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脸,道:“臣妾不敢,只是这先王后的遗物,就这么损伤了,只怕连大王也会觉得惋惜的…”

芈月截断道:“既然是遗物,就不该拿出来乱用,所以还是魏夫人自己不够小心。小君,以妾看来,当令魏夫人将所有先王后的物件都收拾起来,送到这几位口口声声念着先王后的媵妾房中去,让她们起个供桌供上,好好保存。从今日起,这个宫中所有的东西全都撤了,摆上如今的王后喜欢的东西。”

魏夫人怒道:“季芈这么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后放在眼中了,先王后留下的规矩,难道如今的王后就可以不遵守了吗?”

芈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

魏夫人言辞咄咄逼人:“难道季芈要王后背上个不敬前人的罪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