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却挥手道:“你们且说,魏美人如何了?”
女浇却阻止道:“公主,晨起之时,心神未定,不可乱神。且用朝食之后,行百步,再论其他,这方是养生之道。”
芈月看了女浇一眼,忍了忍,方道:“傅姆此言甚是。”却对着女萝使个眼色,女萝忙拉住了女浇道:“缝人昨日送来公主夏衣,我见着似有不对,傅姆帮我去看看如何?”一边便把女浇拉了出去。
女浇服侍芈月数年,知她性子刚强,亦不见得非要顶撞芈月以显示自己存在,只不过职责所在,她要在屋里,便要依着规矩行事,免得教人说她不尽心,她若不在屋里,公主或者侍女要做什么,她便没有责任,见芈月今日神情异常,女萝一来拉她,当下就坡下驴地出去了。
芈月方问云容道:“魏美人出了何事?”
云容见女浇去得远了,方道:“公主恕罪,方才是葛蔓听得七公主身边的小雀过来说话,说是昨夜魏美人服侍的时候,不知为何触怒了大王,被拉下去受罚。可是今天早上云梦台…”
芈月道急道:“云梦台怎么了?”
葛蔓便道:“原本魏美人在云梦台是和郑袖夫人同住的,今天便听说云梦台把服侍魏美人的侍女与魏美人常用之物俱清理出去了。”
芈月一惊,只觉得心头似被攥紧,咬牙道:“郑袖——她果然有鬼。”当下再问两人道:“你可知魏美人如何触怒大王?又受了何等处罚?她现在下落如何?”
这三问葛蔓俱是答不上来,只摇头道:“奴婢不知。”
芈月转身便令女萝道:“取那匣子来。”女萝忙取过素日盛钱的匣子打开,芈月已是急得亲自抓出一把贝币塞到葛蔓的手中,催道:“你赶紧出去打听了下,魏美人现在究竟是怎么样了?”
葛蔓不知所措道:“公主,这…”
女萝劝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魏美人出事,这宫中谁不知道是郑袖夫人出手。您现在打听魏美人的事,若是让郑袖夫人知道了,岂不是得罪了她?”
芈月一怔,定定地看着葛蔓,忽然松下一口气,缓缓地坐了下来道:“你说得是,是我鲁莽了。”
葛蔓看着手中的钱,不知是该奉还,还是该收下。
女萝看了葛蔓一眼,道:“既是公主赏赐,你便收下罢。”
芈月闭目不语。
女萝看了众侍女一眼,道:“你们都退下吧,此处由我服侍便是。”
见众侍女皆退下以后,房中只剩下女萝和薜荔。
女萝忽然走到门边,向门外看了看,又把门关上以后,拉着薜荔走到芈月跪下,道:“奴婢服侍了公主三年,却知道公主并不信任奴婢,日常亦都是独来独往,不曾对我们说过心腹之事。只是请公主容我一言,我等既然已经服侍了公主,从此就是公主的人了。若是公主平安,我等也就能平安无事,若是公主出事,我等也同样没有好下场。今日奴婢大着胆子说一句,若是公主能够信任我等,我等甘为公主效命!”
薜荔磕了一个头,郑重地道:“公主,阿姊说的也正是奴婢想说的话。”
芈月睁开眼睛,怀疑地看着女萝,又看看薜荔,没有说话。
薜荔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女萝,女萝却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芈月却忽然问道:“女萝、薜荔,你二人服侍我三年,为何今日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女萝沉着地道:“为奴侍主,如丝萝托于乔木,当求乔木是否允准它的依附。奴婢等服侍公主三年,虽倾心尽力,但尽力能见,倾心却不可见,只能自己相告了。我知公主未必肯信我等,奴婢却有一言剖白,宫中为主者,能有几位,随侍公主,又是何等荣耀。奴婢如若背主,又能落得什么下场。”说着,指了指薜荔,道:“奴婢与薜荔自幼为奴,不知亲故,唯有赤胆忠心依附主人,公主若肯用我等,必能与公主有助。”
芈月看着两人,久久不语,她在这高唐台中,看似与别人无异,姐妹相得,婢仆成群,然而在她自己心中却是知道,在此处,她永远只是一个孤单的过客。虽然素日与傅姆,侍女们言笑晏晏,然则除了日常的服侍之外,却是的确再没有更亲近、更贴心的话与之交流了。
难得这女萝竟看出了,不但看出,甚至还敢主动到她面前表白、自荐,甚至拉上了薜荔为同盟。
她心知肚明,女萝不过是个侍女,她看出自己在这高唐台中的日子已经不会太久了,公主们要出嫁当在这一两年之内。出嫁前她们虽然名为自己的侍女,却是受楚威后控制,而出嫁之后的侍女,却是可以脱离楚威后的控制,到时候,才会是她真正心腹之人。
此事,女萝能看出来的,女浇、女岐未必看不出来,然则女萝想求的,女浇女岐却未必想求。自己未嫁,女萝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自己若是出嫁之后,愿不愿意再留她们,则全看自己的心情。女浇女岐是傅姆,已经嫁人生子,虽然服侍主子,谈不到自家天伦,然而芈月便是出嫁了,她们自也会有退身安排之所。
这才是女萝在这个时候孤注一掷到她面前剖白的原因吧。这个时机却选得也好,芈月素日并不关心宫中事务,如今她既有事上心,要动用人手,就是她们可供效劳的机会来了。
芈月心中计议已定,方缓缓点头道:“女萝、薜荔,你们两个起来吧,难为你们能有此心。”
女萝与薜荔听了她这话,才放下心来,郑重磕了一个头,道:“参见主人。”这便不是素日公主侍女之间的关系,而是主子与心腹的关系了。
芈月又问道:“今日之言,是你二人之意,还是…”她指了指外头,道:“她们俱是有份?或者,两位傅姆可知此事?”
女萝与薜荔对望一眼,女萝道:“奴婢因俱人多嘴杂,此时只有我们二人私下商议,并不敢与人多说。两位傅姆,更是不敢让她们知道。”
芈月略松了口气,点头道:“你们跟了我三年,也知道我的处境如何。今日我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作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女萝和薜荔一起道:“奴婢不敢。”
芈月向着两人招了招手,两人膝行至芈月面前,芈月方道:“实不相瞒,我曾经与魏美人私下有些交情,她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我实在不忍心见她没有下场,你去打探她的下落,我看看能不能帮助她,也算尽我一点心愿。”见女萝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摆手道:“你放心,我不会为了她把自己给陷进去的,也不会为了她去得罪郑袖夫人。”
女萝暗悔自己过于急切,如今方得了她的收纳,亦知她的心性刚毅,何必摆露出过于好作主张的性子来,惹了她的反感,岂不是蠢事一桩,当下忙道:“奴婢不敢。”
芈月便道:“我听到葛蔓提起跟茵姊身边的小雀说话,她是不是常来找你们?”
女萝思忖着道:“好象就只有这段时间,她来找我们说话,找得特别勤快。”
芈月道:“我猜必是茵姊想打探我,那你就想办法,反过来向小雀去多打探七公主最近的行踪。”她思索着道:“那扬氏素来在宫中结交甚广,魏美人的事,你亦可向小雀多多打听。”
女萝应道:“是。”
芈月又道:“薜荔,你去寻葛蔓,你二人再去打探魏美人的下落。”见二人俱称是,当下便叫女萝捧了妆匣来,取了两支珍珠发簪与二人道:“这两只簪子,便为我们今日之礼。”奴行大礼、主人赐物,这一来一往之间,便是一种新的契约仪式的完成。
薜荔和女萝行礼拜谢过芈月赐物,女萝又想起一事道:“威后宫中,每月会询问公主之事…”见芈月神情不变,忙又补上一句解释道:“不止是我们这院中,便是七公主、八公主处,也是每月一询。”
芈月点头道:“此事我是知道的。”
女萝道:“有时候不止是傅姆,连我们两人也要召去问话。如今我们既奉公主为主,那边问话,还当请示公主,当如何回复?”
芈月不以为意地笑道:“以前三年,你们是怎么做的?”
女萝说这话,本就是为了取她的信任,当下忙道:“公主一向独来独往,我们只是服侍您起居,然后把您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说告诉她而已。”
芈月点头道:“那你们还是照做便是,倘若有异常之语,你当事前先与我告知商量。”
女萝忙应声道:“是,奴婢遵命。”
女萝退出房间,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过了。为奴者,丝萝托于乔木,自然要有眼光、有决断才是,她看得出来,芈月虽然接受了她的说话,并交托了事情,但未见得真的会就此将她们作为心腹,但是不要紧,只要有时间,她自然会让主人看到她的忠诚和得力。
两人倾力打听,过得一日,薜荔得到消息,说是宫女小蝉知道魏美人下落,芈月便带着薜荔去了一处偏僻角落,果然见着一个神情惊慌的小宫女,见了芈月,忙上前行礼。
芈月问道:“你便是小蝉?”
那宫女忙道:“是,奴婢便是。”
芈月便问道:“你如何知道魏美人下落?”
小蝉道:“奴婢原是服侍魏美人的侍女,那日魏美人去章华台服侍大王,便是奴婢相随…”
芈月急问道:“那后来发生何事?”
小蝉已经是落下泪来道:“奴婢亦是不知,奴婢只晓得候在殿外之时,但听得大王怒喝,魏美人便被殿前武士拖了出去,只听得魏美人呼了一声:‘郑袖你——’便再无声息,此后只闻几声惨叫——”
这短短一段话,便惊心动魄,无限杀机。
芈月急问道:“那你可知,魏美人如今是死是活,下落如何?”
小蝉抹了一把泪,带着哭腔道:“奴婢亦只闻得宫中处置有罪妃嫔,俱在西边,只是不知究竟何处,也是不敢前去。”
芈月已经沉静下来,道:“如今有我在,你只管带我寻去。”
小蝉怯生生地看着芈月,薜荔忙取了两块金子与她,她方敢应允了。
芈月与薜荔便在小蝉的带领之下,沿着小河向西行去,却是越走越远,但见前面却是一处废掉的宫苑,芈月虽在楚宫多年,亦未到过此处,便问道:“这是何处?”
薜荔却是有些听说过,便道:“奴婢听说此处原是一处宫苑,后来因失火焚毁,便废弃了。”
楚国宫苑甚大,郢都城前为内城,外为几重城郭,后面却是依山傍水,圈了不知道多少处山头水泊,或起高台,或造水苑,曲廊相通,虹桥飞架。这些宫苑俱是历代楚王所积,一次次经历扩大、新建,除了前头正中几处主宫苑不变之外,许多宫苑实在是随人兴废,或是某王兴之所致,骑马打猎到某处,修了宫苑,用来赏玩,若换了新王不爱此处,便就废弃了;或是某王宠爱姬妾,为她起高台宫苑,最后若是君王不在了或这姬妾死了,最后当权的母后厌憎此处,亦是废弃;或是因失火而废弃,或是遇上事情被巫者说不祥而废弃,亦是常有。
芈月抬眼见此处宫苑,焦痕处处,显然自是被火焚后废弃的,只是宫苑架构仍在,显是烧得不甚严重,当下不顾薜荔相劝,便要高一脚低一脚的沿着每一处废墟寻去。
小蝉胆小,只敢缩在后头,薜荔见她如此,只得却是自己当先行去为芈月探险。走得不久,寻到一处废殿之处,薜荔推门进去,芈月亦是跟着迈进去,却忽然听得风声,背后竟是一棒击来。
与此同时,但听得前头薜荔惊叫一声,便已经被人击倒在地,芈月却是自幼弓马娴熟,每日晨起练剑之人,反应极快,她先闻薜荔惊呼,再闻风声,便顺势扑倒在地,饶是如此,亦觉得头皮上已经被打破一层油皮,疼痛得紧。
芈月咬牙仆倒在地,一动不动。却听得后面小蝉极刺耳地尖叫起来,却又被殿中之打走出,也将她击倒在地。
一时间殿中内外,倒了三人,芈月便听得一个略阴柔的男声道:“如今怎么办?”
另一个略粗的男声便道:“看看她们死了不曾?”
当下听得脚步之声,确是两个男子,先俯身去试了薜荔鼻息,又去试了小蝉鼻息,又粗鲁地拉起芈月手臂,在她鼻息之上试着。
芈月竭力放缓呼吸,整个人软软地不敢使力,生恐被这二人发现。她虽然习过武艺,但见这二人三下将自己三人击倒,显见亦是有些身手的,自己从未与人交手,不知高下,便不敢打草惊蛇。
但听得阴柔男声道:“都不曾死,只是昏迷了。”
那略粗男声道:“既然赏赐下来叫我们只消杀了这一个,其余两人,只管扔在这里便是。”
这两个男声特征明显,很显然是宫中内侍,尤其那个试自己鼻息的内侍,声音略粗,手臂粗壮,显然是在宫中执力役粗使之人。
那阴柔男声沉吟道:“若是教人发现…”
那略粗男声冷笑道:“便是发现,又当如何,两个奴婢的话,又有谁听。她们若想活命,当知如何噤声。我如今只备了一份钱与大司命祭神,可不想多出两份。”此时宫中颇信鬼神,这寺人本是粗使之人,为着贪财害命,不免要出钱与巫师在大司命跟前祭神消灾。他只收得一份钱,无端多杀两人,就要多两份开销,自是不愿。
那阴柔男声犹豫片刻,也自同意,问道:“那你如何杀她?”
那略粗男声手一抬,道:“将她扔入前面小河便是,纵使被人发现,亦只道她不慎堕河身亡,无人过问。”
那阴柔男声亦是同意,当下两人抬起芈月,走到小河边,便欲将她扔下河。
不料那略粗男声却道:“且慢!”
芈月但觉得头上几处刺痛,她后脑勺本就被人打伤,再被此人撕扯,饶是她忍耐力再强,勉强控制着自己不呼痛,不挣扎,这手臂亦是忍得僵硬,手中拳头亦是握紧了。
幸而此时那人忙着拨她头上钗笄,且又是粗心之人,竟未觉察到。那阴柔男声只抱怨得一句道:“休要再生事…”便被这略粗男声喝道:“你只休要来与我分这些财物。”便也不再抱怨,忙一齐上前,将芈月头上的首饰耳珰皆摘了去。
芈月恨得牙交紧咬,却不敢有异动,却被两人抬起,扔在水中。那两人本也是杀人心虚,将芈月扔下,就慌张离开。
芈月迸住呼吸,伏在水中,见两人话语声渐远,亦是怕再有事故,亦不敢就此起来,当下轻蹬着双足,向下漂去。
她自出生起便曾经被人扔下河去,虽然幸得救回,亦是令莒姬大为警惕,自她六七岁起,便派了会水的小内侍教她游泳,便是入了高唐台之后,到了夏天,她去探望莒姬时,亦是常换了鱼靠,带着芈戎去洑水相戏的。
那两个内侍,人只道她已经晕厥,又抛入水中,必死无疑,却不晓得这宫中的公主,竟还有会洑水游泳的。
芈月一直潜行了甚久,直到鼻息不能呼吸,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周围。
但见这一带水系,却是绕着这座废宫,芈月瞧着阳光的方向,方才他们自此宫东边而来,如今她这一潜行,却到了此宫的西角处。这所宫苑甚大,断墙残垣处处,便是芈月此时出来,那一头的两个内侍,亦是无法看到。
幸而此时正值夏日,芈月虽是从水中出来,倒也不至于着凉。当下她也顾不得许多,忙脱下外衣拧干,自己只着半臂小衣,又拧干了裙子,乘着太阳尚未下山时稍晾一晾。
此时她的头虽然受了伤,但在河水中泡了甚久,已经泡到发麻,竟是不如方才那般痛疼了,又恐天黑无法脱身,将衣服勉强晾得半干,便慢慢寻路往前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断垣残壁间走动寻找着,此时夕阳西下,西风渐起,风中竟似传来一二声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
芈月身上半湿,只觉得不知何处一股阴风而起,更吹得浑身寒意。
她便是胆气再壮,素不信鬼神传说,此时便也觉得心惊。战战兢兢地走了好一会儿,那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时断时续,走得近了,竟是越发地清楚,像是有些痛楚的呻吟之声。
芈月听了这个声音,虽然仍然觉得诡异可怖,不知怎地,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倒促使她更向前行去。
残宫旧苑,荒草迷离,但却可见草丛之中,隐约却见树枝被踩断的痕迹,更有几滴紫黑色的血痕。
芈月心中大为诧异,当下便沿着这些痕迹,一步步向前探去,但见痕迹尽头,却是一间极宽大亦是极破旧的宫殿,瞧这形制,竟似是这间废宫的主殿似的。
芈月一步步走进去,见旧破的宫殿里,窗破门倒,凌乱地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帷幔,到处结着蛛网,地面上蒙着一层积灰,一切都荒凉地像是无人居住,只有中间一行紫黑色干涸的血迹。
芈月左右张望,却是听得隐隐约约一两声破碎的女声呻吟,却是忽左忽右,实不知从何而来。
她一步步踏进去,殿中俱是帷幔处处,破旧不堪。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殿中更是黝暗难辨,芈月已经是走得极小心了,却仍是不小心踩到一处不知是何物,竟是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地向后倒去,她慌乱中挥手,勾到了帷幔,便勾着帷幔一起跌倒。
这帷幔年月日久,早已经腐朽,更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混合古怪之气味,中人欲呕,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便看到帷幔掉下来的地方露出了一张可怕如厉鬼的脸。
这是芈月这一生见过的最可怕的脸。
便是连芈月这样的人,也被这张脸吓得心胆俱碎,竟是闭上眼睛不能自控地大叫起来。
她实是吓到连脚都软了,整个人爬到一半又摔落,浑身颤抖着,连尖叫都不能控制,直至这一长声尖叫,将恐惧都叫出来之后,直欲爬起来就想逃走。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没有听到,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离,那就是飞快地逃离。
她踉踉跄跄的半爬半跑到了殿门口,扶住柱子惊魂稍定,忽然一个极细的声音钻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微弱地说道:“阿姊——”
芈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置信,不敢回头,浑身颤抖着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着什么,还是期待着什么,
她等了多久,也许不过是一瞬,也许是无限长久,只觉得一股阴风吹起,吹得她寒彻入骨,却又听得了一声断断续续极微弱的声音道:“阿——姊——”
芈月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脚一软便摔倒在地,涕泪交加,那一刻当真是天崩地裂无以形容,她扭过头去,狂叫道:“魏妹妹,是你吗,是你吗——”
殿内再也没有声音。
然而她此时全身似一把火烧了起来,哪怕里头有一千只一万只恶鬼,她亦不再恐惧,一咬牙,她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里走着,一边用凌乱破碎的哭腔叫着:“魏妹妹,你别怕,阿姊来了,阿姊救你来了——”
她连滚带爬地要往里走去,忽然身子一轻,身后竟是被人抱起。
此时芈月正是最惊骇最恐惧的时候,忽然被人抱起,顿时心跳都停止了一息。转而一股怒意升上,她此刻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以为方才那两个内侍去而复回,恐惧到了极点反而转成恨意满腔,竟是连生死也不顾了,抓起抱着她的那手,一口咬了下去。
却听得背后之人痛呼一声,不但不曾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另一只手却是轻抚着她的肩头,不住安慰道:“皎皎,莫怕,是我,是我,是子歇,是子歇来了!”
芈月怔住了,忽然间似迷途的孩童骤然见着了大人一般,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转身扑入对方的怀抱,将黄歇抱得死紧,大哭起来:“子歇,子歇…”
黄歇轻抚着她的头发,却抚到血迹与伤口,心中大痛,避开她的伤处,轻拍着她的背部道:“是我来迟了,都是我的错。”
芈月方哭得两声,却忽然推开黄歇的手,转身欲向殿内而去,黄歇只道她恼了自己来得迟了,忙拉住她方柔声道:“皎皎,你休要恼我来得迟了…”
便听得芈月嘶声道:“魏妹妹在里头,魏妹妹在里头,子歇,随我去救魏妹妹…”
黄歇一惊,此时夕阳已经落尽余晖,虽有一弯残月,却只能照见些微光。殿中更是一团漆黑,便是一只恶兽张着口等着人进去被它吞食一般。这充满了恐怖的地方,却有着让人不得不进去的理由。
黄歇定了定神,忙拉住芈月,道:“先点了火来。”当下自己俯身拣了一段枯枝,取了火石打亮,拉着芈月的手,踩着高低不平的地面,走进去,走了几步,走到芈月方才摔落的地方,举起火把,终于照见了方才那张脸。
黄歇手一颤,手中火把险些落地,便是芈月方才已经见过,此时再见,亦是心胆俱碎。
帷幔之后,是一张比鬼还可怕的脸,整张脸上都是已经凝结为紫黑色的血,正中央是一个血洞,皮肉翻飞而腐烂发黑,已经露出森森白骨来,几条蛆虫在这血洞里蠕动,血洞下面的嘴却还在微弱地动着。
黄歇第一反应便是遮住了芈月的眼道:“莫看!”
芈月却是用力拉开他的手,不顾害怕不顾肮脏扑了上去,凄厉地叫道:“魏妹妹,魏妹妹。”
黄歇大惊道:“魏美人?”
难道眼前这张恶鬼似的脸,竟是那倾倒楚宫的绝代佳人魏美人不成,黄歇顿觉浑身发寒,只觉得整个楚宫,已经变成了恶鬼地狱一般的可怕。
芈月扑到在魏美人跟前,看着这张脸,她捂住嘴,忍住呕吐的感觉和恐惧悲伤,低声轻唤道:“魏妹妹,真的是你吗?”
那血洞上的双目,已经如死人般发直发木,充满绝望和死气,唯在有芈月连声呼声之下,才略眨动一处,那张可怖至极的脸微抬了一下,发一声极微弱的声音道:“阿姊,是你…”
芈月跪在魏美人的身边,将帷幔从她的身上取下,泪流满面道:“是,是我,我来救你了…”眼看着蛆虫在那血洞中进进出出,她伸手想去抓掉魏美人脸上的蛆虫,可她的手却颤抖得无法接近。
黄歇伸出手,迅速抓掉魏美人脸上的蛆虫,对芈月道:“我出去弄点水给她洗洗伤口。”说罢匆匆转头跑了出去。
他纵然是个铁石心肝的男儿,在这一刻竟也是不敢多站一刻,只匆匆跑到小河边,取了水来,又拿出随身带着的伤药,走了回去。
见黄歇出去了,芈月忙紧紧地抓住魏美人的手,安慰道:“妹妹别怕,阿姊来了,我这就救你出去,给你疗伤,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魏美人的嘴角裂了裂,此时她脸上血洞中的蛆虫被捉走了,可腐肉白骨黑血凝结成一块,却更见恐怖,她吃力地说道:“阿姊…我痛…我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芈月忍泪忍到下唇咬到出血,一边将身上的外袍脱下盖在魏美人身上,却放了最柔软的声音呵护道:“不会的,妹妹,你忍忍,等上了药,便不会痛了…阿姊给你把衣服盖上,不会冷了…我们已经找到你了,你不会死的,你一定能好好地活下来的…”
黄歇急忙回来,也不知他从何处寻了半只陶罐装了水,拿着丝帕沾了水,道:“皎皎,你且避到一边去,待我给她清洗伤口。”
芈月却夺过黄歇的帕子,哽咽道:“我来。”她颤抖着用丝帕沾了一点水,先轻轻地润了润魏美人的双唇,扒开她的嘴,又缓缓地挤了几滴水,停一下,又挤了几滴。
但见魏美人的双唇似从干枯中略活了一点过来,她又伸手,轻轻地绕开那血洞伤处,极轻地一点点,先擦她枯干的双目,再察去她脸上其余的血污。
这其间,又挤了一些水给魏美人饮下。
终于,魏美人的嘴角嚅动着叫了一声道:“阿姊…”她本来的剪水双眸,曾经充满了快乐无忧,又曾变得绝望木然,如今看着芈月,露出了极度的悔恨来。
魏美人的额头、眼睛、嘴巴终于在擦去血污后露出来,芈月想清洗她脸上正中的血洞时,黄歇却抓住了她的手。
芈月抬头看着黄歇,黄歇微微摇了摇头,他是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魏美人的脸色已经是青灰色了,他方才搭了搭她的脉,已经是死脉了。
芈月咬紧了牙,抑止不住呜咽之声,黄歇取出一粒黄色的小丸放在她的手心,芈月抬头不解地看着黄歇,黄歇在她耳边低声道:“是蜜丸,让她提提神,也教她走得…甜一点!”
芈月含泪,将蜜丸捏得粉碎,一点点放进魏美人的口中,又喂了她一点水,一边俯身柔声劝道:“好妹妹,这是药,你先吃着,我这便叫医者为你治疗去。”
魏美人微弱地笑了笑,道:“这药怎么不是苦的,倒是甜的啊!”
芈月再也忍不住,将魏美人抱在怀中,泪如雨下道:“嗯,阿姊从今以后只教你吃甜的,再不教你吃苦了。”
魏美人眼中又有泪落下,她温柔地看着芈月,嘴角抽动,似是露出一个微笑道:“不用了,阿姊,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芈月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不会的,魏妹妹,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未来。”
魏美人轻轻摇了摇头,刚才这一粒蜜丸,似乎给她补充了最后一点用以回光返照的能量,她吃力地笑了一笑道:“不会的,我不会再有未来了。阿姊,我在这里躺了很久很久、我在这里痛了很久很久、血流了很久很久。我的血已经流干啦,我的痛也痛够了,后土娘娘要带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