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很细,他听得见各种声音,街口上的叫卖声,奔驰的马车“突突”的轧地声,隔院秋千架下女孩子们的嘻闹声,柴火在灶中熊熊燃烧时的“哔剥”声…

所有的声音尤如漫天的星斗,乍看令人眼花缭乱,细思之下却各有各的位置。

身后的梧桐树上,一只落蚕正在安详地啃着一片树叶。

他的脚动了动,给两只搬着苍蝇匆忙归家的蚂蚁让开了一条路。

然后,他听见院门“砰”的一声开了。

地毯滚动,轮椅辘辘而来,停顿。

院子里忽然充满了一种沁人的花香。

他没有站起来,淡淡地道:“你来了。”

他不等慕容无风发话,又接着道:“让我猜猜这里面有多少我认得的人。尊夫人,小傅,顾兄,山水兄,表弟,谢总管,对了,替我问候二姐和几个侄儿。”

人在慕容无风身后一字排开,从左到右,正好是这个次序。只漏掉了一个站在荷衣身边的吴悠,却不知是他没有发现,还是故意不提。

他淡淡地又道:“慕容谷主只带了这么些人来,未免也太瞧不起唐家了。”

慕容无风冷笑:“我并不喜欢杀戮。只要你们交出唐三,并答应唐门从此不再碰云梦谷的大夫,我就让你们走。”他顿了顿,咳嗽了几声,接着道:“我想这个要求并不过份。”

唐潜道:“唐门从不受人要协,也从不和任何门派立定协约。诸位想要留下我们兄弟,就要凭本事。”

他站了起来:“是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随便你们挑。”

荷衣道:“唐家果然有几个人物。我先上。”

唐潜正要张口,突听身后一个声音道:“老十一,这个人留给我!”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纯白衣裳的少年提着一把剑走了出来。

唐淮“嗤”了一声,斥道:“唐芃,一边呆着去,别没大没小的,叫十一叔。”

少年双眉一皱,头昂得很高,大步走到院中,对荷衣道:“我叫唐芃,唐淞的儿子。”

他看上去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和唐三一样披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一张瘦削英俊的脸,浓眉深目,眸子中有一种奇异的光彩。

他系着一条暗红色的腰带,拇指上戴着一粒红玉斑指,手腕上系着一条朱红的丝巾。走到唐潜的竹椅边,腿一抬,右脚蹬到扶手上,信手系了系黑皮靴上的带子。

抬腿时,衣摆依次滑落,露出一条修长结实的光腿。原来衣袍的下摆并未缝成一片,而是分成八片重叠地垂下来,他解下手腕上的丝巾,将它系在膝盖之上的三寸之处,牢牢地打了个结。

衣袍内只穿着一条短裈.这是什么装束?

荷衣双唇含笑,悠然地看着这个精神抖擞的青年,目光掠过他的腿,移到了他腰后的那柄红鞘窄剑上。

她的脸变了变,道:“这是唐缓歌的剑。”

唐芃盯着她,缓缓地道:“他是我祖父。”

荷衣深吸了一口气,道:“他还活着?”

“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已。”他说“风烛残年”四个字时,故意拿眼光扫了扫慕容无风,故意把目光定在他那条枯萎的左腿上。

他手指一按机簧,“呛”的一声,剑鞘弹开,飞到空中。他的人便如鹰隼般标起,箭一般疾掠过去。

鲜红的剑绦卷起一地鲜黄的落菊,洒在空中,被剑气所激,顿时化作碎片,纷纷扬扬,如三秋的细雨飘了下来。

他长腿一挑,手指在空中捏出剑诀,剑脊鲜红,宛如夕阳边的一道霞光,向她破空击来!

她笑了笑,却没有动,只是慢吞吞地脱下了自己的一双绣花鞋,赤足如雪,待到长剑袭来,她身形一纵,双足在空中一点,紫衣飘荡,人却向一旁观战的唐三掠了过去!

唐三铁杖一挥,左掌一拍,身旁的一棵梧桐树应声而断,化成三截,向荷衣袭去!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

唐门的人搞了半天才弄清,荷衣的目标根本不唐芃,也不是唐三,所以等她赤足在空中一个倒踢,将一段树干踢向唐芃时,她的剑已到唐淮的跟前!

她要抓唐淮!

黑影闪动!她的手已几乎触到唐淮的袖子,却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地袭过来,刀光一闪,竟将她的袖子生生削断,幸亏她退得快,不然,她的整只臂膀便要被那把刀卸了下来!

回过神来,她看见了唐潜。

“有没有人告诉过夫人,打架要一个一个地来?”他将唐淮往后一推,淡淡地道。

可怕的瞎子!

“我知道有很多人恭维你是天下第一剑,不过,你应当有自知之明。”他继续道:“你退步得很快,江湖很快就会没有你的位置。”他抱着刀,有一双空虚的眸子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

荷衣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

她知道他说得不错,这一年,为了慕容无风的病,自己已有好久没有坚持练功了。在江湖这种瞬息万变的地方,进一步难,退一步却很容易。

她脸色苍白地道:“承教,不过我还是能要唐三的命。”

她的人忽又飞身而起,顷刻间已掠到了唐三的面前。她的剑并不快,剑招一点也不奇怪。江湖上的人却都知道,楚荷衣通常要到最后一刻才突然变招。相比之下,不是最后一招的那一招通常都是假的,不过掩人耳目而已。

她长剑挥出时,唐三也霍然出掌,运杖如风。

慕容无风虽坐得离他们很远,却已感到额边垂下的长发为唐三的杖风所激,忽然扬了起来。

空中没有风,却一种说不出的窒闷之气。

他的心忽然收紧,忽然紧张地看着荷衣。

心跳得太快,他有些受不住,从怀中掏出木瓶,吃下一粒药丸,再抬起头时,只见前方火星四迸,一阵兵器交割之声,唐三已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唐家的兄弟立时一涌而上,将荷衣团团围住。

荷衣微微一笑,道:“怎么?人一死,就群起而攻之了?”

她的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顾十三道:“你去歇歇,这里由我和小傅应付。”

她点点头,飞掠而起,正要向慕容无风奔过去,那黑影已如鬼魅般地贴了过来。

唐潜。又是唐潜。

他的轻功居然一点也不比她慢,他的腿更长,人在空中优美地一翻,已超过了她,也向慕容无风的方向赶了过去!

她的心蓦地沉了下来。慕容无风身边的几个人,若论单打独斗,只怕都不是唐潜的对手。

刀,他的刀在如血的残阳下幻出一道道迷光。

她的心跳得很快,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她看见唐潜一刀已向谢停云砍去,山水与表弟扑了过来,但在一旁的唐芃的也加入的战营。顿时间,云梦谷的人都挡不住唐潜凌厉的攻势。

她的手心已全是冷汗。

慕容无风的背后便是门,关闭的门,他手足无力,连推动轮椅都感困难,莫说是身后已无路可退。

她不顾一切地向慕容无风冲了过去,一剑直挑唐潜的后心。

他挥刀霹雳般地一击,将表弟的弯刀击得飞了起来!然后他扬起刀鞘往慕容无风身上一送。

他的眼中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人,却知道对付慕容无风根本不需用刀,刀鞘轻轻一拍,他就会昏死过去。

所以他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

然后他听见“扑”的一声,刀鞘显然击中了他!

正当抽身回退时,他忽听见“啊”的一声轻呼,中击的竟是个女人!

然后耳边响起了一个痛苦却熟悉的声音:“不要…你不要伤了先生!”

他的心跳忽然停顿!

那是吴悠的声音!为什么会是她的声音?难道他伤的人是吴悠?

他冲过去,一把将那个人抓了起来。那是一个柔软身躯。他的心颤抖了起来。是她,果然是她。若不是慕容无风死死地扶住她,她已向后倒了过去。

他抱起她,一掠十丈,消失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之中。

第十一章

(1)

天刚刚暗下来,羊皮灯笼已高高地挑在了听风楼恢宏气派的四角飞檐上。

雅室内金猊香绕,蚖脂明灭,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花椒味。

唐隐僧尝了尝碗中几片雪白光滑的鱼肉,不由得点头赞道:“想不到出了蜀,还能在这里尝到这么地道的水煮鱼片。”

赵谦和淡淡一笑,雍容地饮罢杯中之酒:“唐总管若是看上了这里的菜,当常来这里走走。”

“当然当然。只是哪里有空?咱们都是忙碌的生意人,哈哈。慕容先生的身子还好?”

“托总管的福,总算还能起床。”

“抱歉得很…这次我带了些唐门独制的‘消风散’,对风湿有奇效,算是一点土仪,不成敬意。”他将一个精制的描花漆盒递了上去。

消风散里含有一种唐门大山之中独有的“醉鱼草”,外敷效果尤为显著。

“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赵谦和将盒子接了过来,交仆从收了,又递给他一个红包:“唐总管莫笑我们土气,我给总管准备了一车上好的茶叶。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我们送给夫人的胭脂钱。”

“那我就替吟秋多谢了。”唐隐僧从容地接过,赵谦和的“意思”从来不小。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这次木防已的价格我们原本对所有的老主顾都涨了三成。但考虑到唐家和慕容家生意往来的额度,我们只涨两成。市面的零售唐总管是晓得的,涨了一倍不止。”酬酢结束,赵谦和缓缓地进入正题。

“唔,市价飞涨,焉知不是你们云梦谷在囤积居奇。”唐隐僧不动声色地道:“益草堂的价格也不过涨了八成而已。”

“益草堂的药你们信得过?”

“慕容先生已赚得够多了,何必还和老主顾们斤斤计较?”

“谷主卧病太久,脾气难免大些。按他的意思,批发当全部上涨五成。我们和他商量了半天,才勉强答应对几家老主顾区别对待。至于唐家的这两成,还是我和郭总管自己的主张,根本没敢跟谷主说。”

“可是,景天、杏仁、半夏这几种药材你们也涨了两成。我们哪里受得了?”唐隐僧慢慢地道。

“这三种药咱们好商量,但木防已只能是这样了,不能再让了。”

“不如这样,川穹与天星木我们让一成,景天与半夏你们让一成。木防已就算了。我们少买一些,若是实在不够可以找益草堂。”

“这个…不大妥罢?景天与半夏你们要得太多,我们最多只能让半成。杏仁倒可以考虑…”

“那就这样定了。杏仁你们让一成,景天、半夏各半成。”唐隐僧道。

“没问题,唐总管一向爽快。怎么,这一次公子没跟着过来?”生意谈完,赵谦和又扯起了闲天。

“来了,那小子整天跟着我侄儿在一起。”

“刚刚听说了,唐潜昨天胜了小傅。听说他是…不简单啊。”他原本想说“他是个瞎子”,又觉得这么说不大妥。

唐隐僧放下筷子,长叹一声,道:“他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偏偏唐门有敌,父母都不在身边,医治延误,致使双目失明。家兄家嫂为此终生自责,发誓再不出唐家堡半步,他们真的到死都没出去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郭漆园也叹了一声,见桌上人都盯着唐隐僧的脸,好象故事还没讲完,连忙打岔:“吃菜,吃菜,这松鼠鳜鱼味道不错。”

天际间落日的残晖虽已敛尽,天空中还泛着几缕淡淡的白光。

圆月初升,湖上笼着轻雾。

慕容无风随手拾起一块瓦片,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这大约是你第一次上屋顶?”荷衣看着他茫然的望着远处,忽然道。

“不是。”他缓缓地道,把自己全身裹在一张毛毯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不是?”

第一次带着他在屋顶上飞奔的是那个叫做“白星”的杀手。那人的一双仙鹤般的长腿令他印象深刻,他尤其喜欢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一定是白星,死在我剑下的那个白衣人。”荷衣歪着头靠在他的身上,悠然地道:“他的轻功只怕算是天下最好的五个人之一。”

“想不到屋顶上最多的东西居然是树叶和鸟粪。”他看了看不远处飞檐下的几株杂草。一株大树立在他身后,枝叶繁茂苍翠,紫藤花一串一串地垂下来。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不必为吴大夫担心。山水、表弟和顾十三都追过去了。他们一定会把她带回来的。”

“你说得不错。”他黯然地道。

夜色渐起,冷风徐徐,荷衣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坐到我这里来。”他道。

她挤了过去。他打开厚毯将她裹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然后掀开一角,让她的脑袋从自己的怀里钻出来。

“现在还冷不冷?”

“不冷,嘻嘻。”娇小的身躯喜滋滋地靠在他的怀里。

两人无言,紧紧相依。

少时,荷衣道:“你发现没有,从屋顶上看,谷里的房子和走廊就好象是一只大蛛网?”

他嘲弄地一笑,道:“你是说,我就是那只蜘蛛?”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她支支吾吾地道。

“当然不是。”他淡淡地道,“蜘蛛有八条腿,我一条也没有。”

她很少听他主动提到自己的残疾。

“认识你之后,我常常问自己,没有腿会是什么感觉。”她道。

“感觉和感受是两码事。就好象你问一个人死是什么样子。除非你真的死掉,才能体会到那种感受。”

“可是…死的人不会有感受,自然也就说不出什么感受啊。”她想了想,道。

“所以,你问我的问题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他抬起眉毛,露出一种启迪的神态。

她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问:“你难过么?”

“什么难过?”

“唐潜说你的武功在退步?”

“不。”她笑了笑。

“不?”

“你想听我的真话?”

“当然。”

“比武不过是男人们的游戏而已。只不过男人总有法子把游戏变得十分正经,而女人却不能。”

“这话是不是有点太损?”他微哂,一种莫名的滋味爬上心头。

“是啊,所以这话我只在屋顶上说。”她嫣然一笑,摸了摸他的脑瓜子:“男人很当回事的东西,我不一定当它是一回事。”

“替自己的退步找借口,要绕这么大一圈子?我刚才差一点以为你是在谈玄学。”

“呵呵。”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连忙转过话题:“你一定不晓得,吴悠梳一次头要用三把梳子。”她悄悄地道:“我第一次发现时,大吃了一惊。此外她的妆台上还有好几个镜子。她一定是个很麻烦的女人。”

他微微一笑:“你好象很少照镜子。难道我们穷得买不起镜子么?”

她头一歪道:“你说,女人照镜子是为什么?”

他想了想,道:“为了看自己好不好看?”

“不是。”

“不是?”

“是看别人看自己好不好看。”

“有理。”他将脸埋在她的肩上,模模糊糊地道。

“既然照镜子是为了让别人看,我何不索性问别人?”她道。

“难怪每天早上我都要被人拍醒一次,糊里糊涂地给人问一句‘我的头梳好了没有?’…噢!你别拧我行不行?”

她松开了手,将他的双臂圈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