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我…”他呆呆地看着她。她的睫毛上还有泪珠,在这天气里却已变成了冰,变成了白色。
他连忙将毛毯揭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将她紧紧地裹住。
“我是个练武的,我不冷。”她嘟嘟囔囔地道。
那手仍是将那毯子紧紧地围着她,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让我以后在浴室里呆着,我就回去。”她瞪着他道。“虽然我发脾气不对,可是我并没有错。”他道:“何况,我这样子…这样子…” 他本想说,“我这样子也没甚么好看。”忽然想起那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孩,心中伤痛,这一句话竟如骨哽在喉,说不下去。
她什么也不说了。将他冰冷的双手放进自己的怀里温暖着,轻声道:“这么冷的天,你还往外跑。我不过是在这里喝几口酒而已。喝完了就回去的。”
他抽出拐杖,将自己撑着站了起来,抱紧她,轻轻地吻去她睫上的轻霜。
她的手便环在了他的腰上。
两个人的脸贴着,慕容无风柔声道:“荷衣,咱们就在这里呆一会儿。好不好?我喜欢下雪的天气。云梦谷里很少有雪。”
荷衣看着他,轻轻道:“好啊。我也喜欢雪。”
她的嘴还噘着老高,脸红红地看着他。他心中一动,捧着她的头,忘情地吻了过去,直将她吻得喘不过气来。
“喂,人家的嘴都快给你咬破啦。”她小声地叫道。
“咬破了么?那就不来了。”他要放开她了。
“那可不成。”她又把头凑了过去。
“…荷衣,你的手…”
“啊,我只是摸摸我的那两条大蜈蚣而已。”
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伸了进去,在他的伤痕上轻轻地抚摸着。
他重伤初愈,体力不济,仅靠双臂支撑拐杖的气力,原本无法站立许久。荷衣的手环过来时,他的半截身子几乎是倚在她的身上,借此便御掉了自己一半的重量。
“还痛不痛?”
“不痛。”
他满脸通红地看着她,小声地在她耳边道:“这个…光天化日…”
“大雪茫茫的,还不跟黑灯瞎火差不多。”她偏偏不放手:“告诉我,究竟是谁砍了你的腿?”
“我不记得了。”他淡淡地道。
“你不告诉我我早晚也会知道。我跟唐家的人没完。”她咬牙切齿地道。
“荷衣,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多想了。”他苦笑:“何况我的腿原本就不能动,多一条少一条也无所谓。”
“你总是无所谓!却不知…却不知人家看了心里难受得要命。”她又气得大叫了起来。
“荷衣,你的心肠几时变得这样软?以前你砍人家手的时候,一剑就削下来了。”
“那当然啦,我又不认得人家。莫说是砍手,就是砍头我也照砍不误。可是…可是你…你…”说着说着,手抚着他的断腿之处,眼泪便又在眼眶是打转:“你几乎要死掉啦!”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他柔声道。
“那你让我呆在你的浴室里。”她马上道。
“怎么转了一大圈又回来啦?”
“啊,我方才说了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几时学会跟老公说话下套子啦?”
“你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喂,慕容无风,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强啊!软的硬的你都不吃呀!”
“嗯。是不是觉得特别难对付?”
“可不。一点法子也没有。当你的老婆你总得给我一点想头罢!”
“荷衣,相信我,我能照顾自己。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我难受得紧…担心得要命。只怕连心脏病也要吓出来啦。”
“没关系,我是大夫。真的要有了心脏病,我包把你治好。”
她冲着他直翻白眼,一边轻轻地拧着他的腿,一边唉声叹气:“我真没用,在你面前怎么变得连一点脾气也没有啦?我以前脾气一向是很大的,比你的脾气大多啦。”
“荷衣,看,外面的雪下得大了!”慕容无风指了指远处山上:“这种天气,要是能在外面散散步倒是挺好。”此时他缠绵病榻已有月余,加之伤势严重,莫说极少起床,就是翻个身子也需荷衣相助。他虽早已习惯这种多病的日子,但毕竟是个年轻人,又到了异地,如今身子渐渐恢复,便不肯终日躺在床上。
荷衣笑道:“你看见远处那一团团白白的蒸气没有?这山不高,上面有好几处温泉,我已经独自去泡过好几次了。在热水里看下雪,那才叫好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慕容无风一个劲儿地点头。
她将他扶回轮椅,盖好毛毯。推着他来到后门避风处,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你的衣裳。”
不一会儿,她背着一个包袱,竟牵过来两头骆驼。
慕容无风奇道:“骆驼?从哪里弄来的?”
“顺手偷来的。”
“什么?偷…荷衣,快给人家还回去。”
“哄你的,是找老板借的。嘻嘻。”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荷衣曾在西北跑过镖,对骆驼并不陌生,但也从没有骑过。而慕容无风则只在书上见过骆驼的样子。
这双峰骆驼个头不高,却耐力极强,又能负重,是商旅必备之物,在荒凉的漠北有时竟比马还要重要。荷衣道:“哈哈,慕容无风,这种白骆驼可聪明了,你看着。”她吹了一声口哨,其中一头竟在慕容无风面前跪了下来,那双峰之中放着舒适的坐垫,慕容无风一手扶着轮椅的扶手,一手扶着骆峰,将身子缓缓地移到双峰之中坐定。荷衣复将毛毯搭在他的腰下,将他的身子裹好,又给他披了一件宽大的披风。叫了声:“起。”那骆驼慢悠悠地立了起来。
“拿着缰绳。”她一面将缰绳交给他。一面将轮椅和拐杖绑到另一头骆驼上。
然后她翻身骑到另一头骆驼上,道:“哈哈,咱们出发啦。”说罢一拍骆驼,那白骆驼便飞一般地跑了起来,一眨眼功夫,竟在慕容无风的眼跋Я恕?/p>
“喂!荷衣,等等我。”他也将骆驼拍了一下,那骆驼却根本不跑,而是慢悠悠地走了起来。他双腿俱废,身子便在空中乱晃,双手一直紧紧抓着驼峰上的扶手方才勉强保持平稳。幸亏这骆驼走得甚稳,若是一匹马他早就摔了下来。
“快快练习,以后等咱们到了前面的镇子安顿下来,我就给你买一头骆驼,让你天天骑着它。”荷衣兜了一圈,忽又出现在他面前,笑嘻嘻地道。
“为什么你的骆驼撒腿就跑,我的骆驼却只肯这么慢慢地走?”他一连在骆驼身上拍了好几掌,那骆驼根本不理它,只顾走自己的路。
“就你这么一掌也叫拍呀?给它挠痒还差不多。”荷衣笑道。
“那你来帮我拍一下。”慕容无风道。
“我若一拍,她可就拼命地跑起来了。不把你扔到天上去才怪呢。”荷衣道:“又没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地走。”说罢,轻轻一跃,跃到慕容无风的骆驼上,两个人便挤在一起。
“回去回去,明明有两头骆驼,你又要挤过来。”慕容无风拍着她的脑袋,道。
“就是要跟你挤在一起。”那窕窈娇小的身躯几乎是坐在了他的怀里。
慕容无风便将自己的披风将她一掩,她脑袋便从他的胸口钻出了出来。
“你冷不冷?”荷衣喜滋滋地问道,接过缰绳,脱下他的手套,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怀里暖着。
“赶你的骆驼罢。”他淡淡地道。两个人在山道上缓行了半个时辰,其时大雪纷飞,北风呼啸,路上人踪全无,行到山腰一个背风之处,果然有一个四丈见宽的温泉,水汽蒸腾,走近仔细一看,却是极为清澈。水中一粒粒银珠般地气泡缓缓升起。
泉边搭着一处矮棚,想是本地人来洗浴时放衣裳之用。荷衣便跳下来,拴好骆驼,将慕容无风扶回轮椅之上。
“这泉水的温度正好,其它的地方要么太热要么太冷。”荷衣开始脱衣裳。大雪天气,她脱得只剩下了一个肚兜。
“荷衣,这里…真的没有别人么?”
“没有。有我还会不知道?”荷衣道。
他总是忘了自己的老婆是一位轻功高手,可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十几丈之内的任何动静都绝对隐瞒不了她。
“脱衣裳罢。”她抿着嘴,瞧着他,半笑不笑地样子。
他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在这种空旷陌生的地方,猛然地要他脱衣裳,他便有些不自在。
“你先下去,我…我这就过来。”迟疑了半晌,他终于道。
“把轮椅留在棚子里,雪太大,一会儿坐垫就该打湿了。来,我扶着你。”他柱着拐杖,荷衣扶着他的腰,两个人相拥相依地走到泉边。荷衣将他的大衣脱下来,扔回棚内。
他的身子在寒风中极其单薄。下身在风中无力地晃动着。衣摆卷着空空的裤管,象一道旗帜一样的飘在他的腰后。
慕容无风看着自己,忽然道:“荷衣,咱们就在这里长住下来罢,不要回江南了。”
“好啊好啊,整天吃羊肉串,我才高兴呢。”荷衣拍着手笑道。说罢,将他的裤管挽起来,塞在他的腰带之内。
“荷衣,我这样子…你不…你不害怕?”他忽然又道。
“什么样子?”荷衣瞪着他的身子,道:“你一向就是这个样子啊。”
“我是说,我是说…”他看着她,心中忽觉一阵凄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扶着他,跳进水中。水里早钉有几条横木,供人歇息之用。
“这是个好地方罢?”她将自己的头发打湿,从水里钻出来,笑着看他:“我的水性特别好,你晓不晓得?”她得意洋洋地又道。
“看得出来。”他淡淡地笑道:“只可惜我不会游泳。下一辈子我一定托生做只青蛙,陪你好好地游一游。”
“学游泳用得着等下一辈子么?今天我就包你学会。”她将他一拉,拉到水中,他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飘了起来。除了那一次泛舟,他从不曾到过这么深的水。样子不禁有些狼狈。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紧紧地抱住荷衣。
“你抱着我怎么学嘛!”荷衣在水里笑着道:“跟着我,将气一闭,手在水里这样划就好了。别担心你的身子,你少了一条腿,更容量浮起来了。”她硬将他的手掰开,只用一只手托着他的腰。他果然按她所说闭住了气,顿时感到自己浮了起来,便伸臂向前划了两下,身子便跟着向前移去,竟十分灵活。荷衣忙追过去接住他,又教了他几句换气的法则。不到半个时辰,他已能独自从一头游到另一头去了。
“你看,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很快。”荷衣笑着道。
不一会儿,慕容无风略感疲劳,两个人便又坐回横木之上。
“你自己去游着玩罢,不用在这儿专门陪着我。”看着荷衣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脚指头却又老是在乱动,他忍不住又道。
她一下子钻入水中,在潭中扎了几个猛子,将一物扔过来,道:“无风,接着!”
他接过一看,却是一只雪白的青蛙,连忙将它放回水中,道:“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青蛙呢?”
“怎么没有?你记不记得,咱们还曾经吃过他的卵呢。”荷衣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水面上一片蒸腾的水雾,夹着从天顶上纷纷扬扬落下来的大雪。她的人影好象是消失了一般。
“荷衣!”他小声地叫了一声。
水面一片平静。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却感到有一个又轻又软的东西在轻轻地吻着他的腰。
他想起了那只青蛙。便将手在水中轻轻一拂。
他的手却被另一只柔软的手牵住。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手。
然后他忽然完全赤裸了。
“荷衣…”他喃喃地道。
那嘴亲吻着他身上的伤痕,她的长发从水里飘浮了起来,好象一件衣裳一样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荷衣…”他勉强抑制着身体的冲动。
但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大胆的女人。
所以此时此刻,他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他好象也不必控制自己。
而他却不顾一切地将她从水中拎了起来,道:“荷衣,你清醒清醒!”
“清醒什么呀!”她白了他一眼。
“你酒喝多了!”
“没有呀!”
“你刚才…你刚才…”他吞吞吐吐地道。
“我刚才使坏,那又怎么啦?”她扬起脸,叉着腰,笑得无比狡猾。
“没怎么。”他慢吞吞地道:“只有你一个人会使坏么?”说罢,将她一拉,两个人忽然都离开了横木,在水中打起架来。
在水中折腾半晌,慕容无风早已满身大汗。荷衣还紧紧地抱着他不放。
“行啦,荷衣。”他终于道。
“无风,我好高兴,你…你还没有死,还好好地活着。”她在他的怀中喃喃地道。
“你几时变得这样粘乎起来?”他拍了拍她的脸。
“我就是喜欢你,一点法子也没有。”她轻轻地道。
“我一直以为和我在一起,累的那个人肯定是你…”他鬼鬼祟祟地笑了起来,道:“现在看起来,好象不一定…”
他一笑,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血色,眼光柔和,深情无限。在荷衣的心中,他的笑如一缕阳光将眼前的冬雪化成了一汪春水。
她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直在温泉里泡了一个多时辰才慢慢地换了衣裳骑着骆驼回到客栈。一路上两人商量着找个人多热闹些的小镇住下来,等过了严冬,慕容无风身子恢复得好些了,再启程回南。回到客栈里用罢晚饭,他们因方才在温泉里那一泡,都玩兴大起,正寻思附近还有什么稀奇的去处可去,荷衣却不停地打起了喷嚏。她原本身体强健,只因这几十天在天山上照料慕容无风的伤势,常常一连几夜彻夜不眠,白日还要洗衣做饭,抵抗力不免大不如前。虽然如此,她却是生性好动,叫她躺在床上却是千难万难。
“谁说生了病一定要躺在床上啦?”她捧着一杯热茶,赤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无论慕容无风如何劝说,她就是不肯坐到被子里去。
“荷衣,听话。”慕容无风道。
“现在还早嘛!叫人家怎么睡呀!”
“我又没叫你睡,只是叫你在床上坐着而已。”他一把将她拉到床边,将她的双腿抬起,塞到被子当中。道:“乖乖地坐着,我已叫小二去煎药了。”
“啊…嚏!”她用慕容无风的手绢堵住了鼻子:“我已打听好了,前面再走几个时辰就是一个大镇子,名叫‘小江南’,住了很多汉人,咱们就住那里好了。汉人多,汉人吃的东西也多,至少你用不着整天闻羊肉汤的味道了。”
“你说是哪里,便是哪里。”他替她掖好被子。
“只是往那条道上走,啊…嚏!路上有很厉害的响马。”荷衣擤了擤鼻涕。
“换上这条手绢罢。”他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手绢。他已替她洗了十来条手绢,全拿到熏笼上烘干,以备所需。
“我问过阿吉,她说过两天这里会有一个商队路过,咱们只要交一点钱,跟着他们一道走就安全了。这波斯人的商队总是藏着重货,很舍得花钱雇刀手。”
“响马有这么可怕么?”慕容无风不禁问道。
“可不是!太行的土匪和关外的响马一比,就好象是闹着玩儿的。这西北极地苦寒之处,民风彪悍,晌马们功夫了得,来去无踪。西北的武林高手往往比中原人士更加扎手。你看以前劫持你的三星三煞,就是从西北来的,连谢停云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天山冰王就更不用说了,只去了一趟中原就把二十年前我们那里最厉害的剑客干掉了。就是那个在门外等着我的顾十三,虽没见过他出手,一看也知不是寻常之辈。”一说到江湖知识,荷衣的劲头就来了。
他们出房的时候总能遇到顾十三坐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张桌子旁饮茶。每见到荷衣,他便很客气地打个招呼。荷衣不提比剑的事情,他也不提。态度倒是颇有耐心。慕容无风还只当他另有别事需在此逗留。
“他在咱们隔壁住了这么久,原来是为了等着和你比剑?”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地道。
“是啊。”荷衣点点头,“我有直觉,他比贺回要厉害。”
“荷衣,说点我听得懂的话行不行?他比你如何?”
“我哪知道?比了才知道呀。”
“你别和他动手。”一听到比剑,他又着急了起来。
“我们可以比划比划,点到为止,倒不用着拼个生死。”她笑着道:“你别担心。”
“你答应他了?”他愈发担心了。
“啊,第一天就答应了。你看人家的态度有多好,从来不催我。只是每天见到我问候我一声而已。这么好的姿态,咱们能不答应么?”
他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口。荷衣是一个剑客,剑客当然要常常和别人比剑。何况,这些日子她哪里摸过剑?成天卷着袖子照料自己,洗衣做饭,几乎成了标准的黄脸婆。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个好动的人而言,岂不闷煞?
想到这里,他便道:“比剑的那一天,记得叫上我。”
荷衣抿嘴笑道:“你几时对剑术感起兴趣来了?从来听了江湖两个字就皱起眉头的人。”
“这不是娶了江湖的人做老婆么?我也算是江湖人的女婿。”他愁眉苦脸地道。
“呵呵…”荷衣笑得在床上乱蹬被子。
“老老实实地躺着罢。”他将她的身子按住,强逼着她躺进被子里。叹道:“你怎么好象是属猴的!”
荷衣只好躺了下来,却又把一双胳膊伸出来,道:“无风,啊…嚏,外面有人敲门。”
是小二送来了一碗慕容无风吩咐他熬的药。
那药刚刚煎好,放在一个小巧的黑漆托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