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喜道:“他在…哪里?”
白衣人并不答话,却道:“他仍然病得很厉害,还不能说话。却坚决不许我碰他。我只好每天点一次他的穴道,趁着他昏迷的时候给他换药。可惜他的身子不能承受长时间点穴,所以醒后的这十天里,他竟连一次澡也没有洗。”说罢,他忍不住道:“他究竟哪来的这些怪脾气?”
荷衣一翻白眼,道:“他的脾气一点也不怪。只不过是有洁癖而已。”
“有洁癖也要讲时候,你说呢?”白衣人大约是被慕容无风的脾气弄得大为恼火,不依不饶地道。
荷衣懒得与他争下去,叹了一口气,道:“他吃得下东西么?”
“几乎不吃什么。好在我趁他昏迷时,也给他喂了些雪莲丸。”大约慕容无风吃东西也十分勉强,令白衣人大费脑筋,是以他说话的口气仍旧是气鼓鼓地,好象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难侍候的人。
荷衣柔声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你救了我的相公。我们夫妇欠你们两条命。”
她一会儿说“相公”,一会儿说“夫妇”。一想到自己还有和慕容无风一起生活下去的希望,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只恨不得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们已然成婚的消息。
白衣人与黑衣人连忙说:“恭喜恭喜!”脸上的神色却一点也不吃惊。
荷衣道:“我和无风一直忘了请教两位前辈的贵姓。”
黑衣人道:“不要叫我们前辈,叫我们大叔好了。我姓山,叫山木。他姓陆,叫陆渐风。”
这两个名字,荷衣从来没有听说过。只好道:“我们有一位朋友叫山水,山大叔和山水可否相识?”
山木道:“他是我儿子,不过我们大约已有十几年没互相说过话了。”
荷衣于是并不奇怪自己为什么老在云梦谷里看见这两个人了。
既然是不愉快的家事,她也不便多问,便调转话题,道:“你们这儿,有鸡么?”
陆渐风将她领到厨房,指着一个白色的东西,道:“寻常的鸡没有,这是天山雪鸡。”
荷衣道:“味道象什么?”
白衣人道:“象鸡。”
她洗了手,卷起袖子,将鸡料理了一番,炖了一大锅鸡汤。里面放入一节人参。
然后她把山木叫过来,道:“麻烦大叔替我看一会儿火。”
山木嘿嘿一笑,道:“看着火没关系,看完之后我能不能也喝一碗?”
荷衣笑了笑,道:“他最多能喝半碗,剩下的你们喝光了好了。”
山木道:“你这丫头倒大方。”
陆渐风将她领到另一间房,其时天已渐渐暗了下来。
“他似乎有些怕光。所以我没在他的房里点灯。不过里面有一个火炉,想必趁着火光,你还看得见东西。”
那房子并不大,却更加温暖。地上茵褥重叠,铺着毛绒绒的兽皮,竟有数尺之厚。荷衣除去靴子,行至榻边,跪了下来,将手伸入慕容无风的被子里。
他安静地躺着,似乎在昏睡之中。
他的伤口一向愈合极慢,肿得似乎也很厉害。上面还紧紧地裹着厚厚的白绫。而他的身子竟异乎寻常地消瘦了下去。一摸之下,竟瘦骨嶙峋。
她的手在他的身上游移着,半晌,他却忽然惊醒,忽然恼怒地抓住了她的手。
荷衣当然知道慕容无风平日不喜与外人交接,自己只怕是唯一的一个与他身体有密切接触的人。
所以她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他的手在她的手上抚摸了片刻,似乎在猜测什么,末了,却轻轻地将她的中指往相反地方向一折。
那中指便柔软地弯了下去。
他的手便松开了。
任由这只柔软的手在他的全身继续逗留着。
过了片刻,她便将他抱起,穿过一道走廊,来到另一间房内。
那里有一处温泉,因含着奇异的矿质,水竟是象鲜血一样的红色。
她将他的手指轻轻放入水中,试了试水温。
手指没有任何反应。
这说明,冷热对他而言,正好合适。
于是她便除去了他的衣裳,解开了缠在伤口上的白绫,将他的身子浸入水中,轻轻地替他擦洗。
而他却只能一动不动,虚弱地倚在她身上。
她默默地将他全身的每一处都洗得完全干净,便将他包在一块毯子里,送回榻上。拿出膏药施在患处,复又替他包扎了起来。
缠最后一下时她微微用力,打了一个结,他的脸顿时苍白了起来。她这才发现他身下的床单已在巨痛时被他抓出了几个大洞。他的双手拧成拳头,因疼痛而用力而缩紧,骨骼“咯咯”作响。
“哧——”一声,床单便又被他撕破了一块。
她愁肠百结地看着他,无计可施。
他却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着,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额上却全是冷汗。
他在巨痛中挣扎了片刻,终于,全身猛一脱力,精疲力竭地昏了过去。
她却知道在一刻,他一定要吃一点东西。便硬着心肠将他弄醒,将煮好的鸡汤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然后是各种药。
最后他要吃下去的东西,竟是那白衣人送过来的一枚豹胆。
巨创之后慕容无风之所以能够挺得过来,便全靠每三日服食一枚这样的豹胆。
这种天山独有的雪豹,敏捷凶猛,虽是群居,捕捉却极为不易。
在这样漫天大雪的时候,要找到一只就已难如登天,莫说是找到之后最好一剑之内便要结果了它,还要飞跑地将它送回来。
雪豹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在山下都十分值钱。而它的胆却只能是死后的一个时辰之内服食才有疗效。两个时辰之后,它便变得一钱不值,只不过一团绿色的苦水而已。
喂完了药,荷衣自己也累得快要倒了下去。略略洗漱了一番,她便轻手轻脚地睡到了慕容无风的身旁。
经她这么一阵折腾,慕容无风又醒了过来。
在黑暗中,他只看得见床边不远处有一个火炉。而荷衣的头一挨着枕头便纹丝不动,仿佛死死地睡了过去。
尽管下身痛如火炙,他却咬着牙,双手撑着床,用力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了一块地方。
荷衣的手却伸了过去,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伤处,道:“你醒了?”
他一见到荷衣,心中高兴,终于有了一丝说话的气力,道:“你累了,睡罢。”
“我睡不着。”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还活着。”
“我已觉得好多了。”他淡淡地道。
“莫忘了我们已拜了天地。”荷衣喜滋滋地提醒了他一句。
“什么时候?”他慢吞吞地道。
她从床上翻起身来,气汹汹地大声道:“你要反悔么?你要反悔么?”
他伸出手,掩住她的嘴,叹道:“你为什么这么傻?一定要嫁给我?”
“我一点也不傻。不嫁给你才傻呢。”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一手揽住他的腰,甜蜜蜜地道。
“你的手,为什么老喜欢放在我的伤口上?”他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又道。
“因为你的伤口是我缝的。我…我不许你摸。”她咬着他的耳朵,又道:“也不许你看。”
他愣了愣,道:“为什么?”
“我…我不会缝…缝得难看死了。那两条大疤,你…你永远也不许看。”
他释然,转而微喟:“难为你了。以前我给别人缝针的时候,你总是怕得连眼都不敢睁开的。”
荷衣笑道:“我现在后悔死了,早知如此,当时一定认真学一学。”
他微微一笑,想到自己天生残疾,体弱多病,原本打算终生不娶,以免遗累他人。如今惨遭重创,样子愈发非人非鬼,虽荷衣谈笑间不以为忤,反而愈加呵护,自己心中却不禁大为伤感。
荷衣见他说话之间,神情失落,便柔声道:“你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支起身子,见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想到无论如何,两人终于逃过此劫,不禁俯下身去,深情地吻着她。
“荷衣,告诉我,那天…那天在山顶上,你是不是真跳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跳了。”荷衣在他怀里道。
“跳了?”他急着道:“你糊涂了么?要死的人是我,不是你,以后…以后不许你这么傻!”
“啊,你那时已昏过去了,没有神志。不然,我一定会叫醒你,往下跳的感觉真的很好。”怕他着急,她又加了一句:“尤其是跳到一半的时候,又被人救了起来。”
“是那两个人救的我们?”
荷衣点点头。
“现在,我们这是在哪里?”他举目四顾,觉得房子陌生得很。
“天山。你已在这里躺了二十几天了。”
“天山?”他还要问下去,躺在他怀里的人已然甜甜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慕容无风还在沉睡之中,荷衣便跟着陆渐风来到了茫茫深山。她不愿再麻烦他,一定要自己亲自捕杀雪豹。
一路上,为了让她跑得更快,陆渐风竟教了她几招轻功步法和换气吐纳的功夫。
然后他叫她停下来,站在雪中,静静地看着前方。
漫天大雪,前方只是白茫茫地一片。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道。
“雪。”荷衣道。
“仔细看。”
“还是雪。”过了一会儿荷衣只好又道。很为自己的眼力难为情。
陆渐风道:“你还认不认得回去的路?”
荷衣点点头。
陆渐风道:“在你的左边,大约十几丈开外,有两团移动的白色。你可看得见?”
荷衣道:“嗯。”
“上下移动着的是雪,左右移动着的是雪豹。现在,你看见了?”
荷衣点点头。
“你的剑只能从它的眼睛刺进去,从后脑刺出来。因为雪豹的皮很珍贵。我可不想你刺得它满是窟窿。最好是在它发现你以前就进攻,然后迅速将它刺死。不然,它的胆汁就会变味。”
荷衣道:“我明白。”
陆渐风看着她,道:“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动手?”
荷衣道:“你走了我就动手。”
她一回头,他已经不见了。
……*一连十日慕容无风便几乎日日都有新鲜的豹胆配药。他的身子虽然仍然还很虚弱,却显然是终于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这一日,慕容无风醒过来的时候虽大约还是早晨,他自己却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屋内灯光昏暗,四周的窗子都已被厚厚的皮帘遮住。
荷衣已不在身边。她也有早起的习惯,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荷衣几乎每次都比他起得早。她习惯在临晨的时分练剑,练完剑回屋时,慕容无风多数时候还没有醒。
她临走替他紧紧地掖好了被子。他体弱畏寒,睡着的时候总是紧紧地挨着荷衣。她往左,他便跟到左,她往右,他便跟到右。因为荷衣睡着的时候身体就好象一个大火炉一样发烫。
现在他受着伤,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这里也没有轮椅,所以就算他想出去看一看荷衣究竟在哪里,也是休想。
幸好这时他听见了敲门声。
既然敲门,门外的人当然不会是荷衣。荷衣不用敲门就可以进来。
他只好说了句:“请进。”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却不是因为他受伤过重,没有气力,而是他一向的习惯。
门开了,进来的是山木和陆渐风。
既然走进来的人是两位武林前辈,慕容无风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再躺在床上。他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病的时候绝不见客。更不会躺在床上和客人讲话。
但他现在这样子,他实在也不知道该怎样起身。
好在床的上端不知什么时候悬着一个木环,木环不偏不倚,正吊在他的胸前的上方。他便伸出右手拉住那个木环,左手用力撑着床沿,总算是将自己破碎的身子从被子里拉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坐起来,下身的伤口立时便如刀割一般地疼痛开来。冷汗不由得涔涔而下。
山木看着他吃力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其实不必坐起来。”
他将身子靠着床头,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坐定,左手不得不撑在床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淡淡地道:“两位来了正好,请坐。我正有些事要问两位。”
山木道:“你问。”
慕容无风道:“那天,在云梦谷,是两位将我从湖里救了起来?”
山木道:“我们原本就没有走远。实际上你们说话时,我们俩正坐在那亭子的顶上。”
慕容无风冷冷道:“两位一向喜欢多事,自然喜欢坐在人家头顶上,以偷听他人私事为乐。”
陆渐风道:“老木,你听见了?人家并不领咱们的情。”
山木道:“这小子一向脾气臭,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
慕容无风道:“我为甚么要领你们的情?我求你们救我了么?那时我若死了,荷衣便会很快忘掉我,也就不会再有此劫,她也不会…也不会为我而求死。这一切,全是因为你们多事!”一想到荷衣抱着他跳下万丈深崖的情景,他便不寒而慄。
陆渐风道:“你若还想死,只管去死。这一回,我们绝不拦你。”
慕容无风冷笑,道:“我现在还能随便死么?就算是…就算是半人半鬼,我还得活下去。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英雄么?”说罢,情绪激愤,竟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他不由得浑身发软,身子立时瘫倒在床上。
他们只好一声不吭地等着他喘息渐止,复又抓着木环将自己的身子支起,斜倚在床侧。
山木道:“我们救你,当然不是为了当英雄。”
陆渐风道:“我们救你,是因为我们有事要求你帮忙。”
慕容无风挖苦道:“两位前辈武功盖世,还有什么事会求我这个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残废?”
山木迟疑着,半晌,道:“我们常年住在这里,只因为几十年前,我们无意中得了一套武林秘籍。我们按书练习,目前已练到第九层。还有最后一层便大功告成。可是…可是…”
陆渐风道:“这套书一共有十册,前面九册都好懂,偏偏这最后一册文义古奥,杂有大量医家术语,我们逐家逐句地参悟了三年,也到处请教过方家,都不知所云。”
山木道:“这一套高深的武功,练到最后,越来越险,稍有闪失便会走火入魔。我们自然要十分审慎。”
慕容无风道:“哼。”
山木道:“如若你肯帮我们弄明白这册书讲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两个人,就欠你一份大大的人情。”
慕容无风淡淡道:“书在哪里?”
山木从怀里掏出一本并不厚的册子,递给他。
慕容无风一手据床,一手拿书,借着桌上的灯光,翻了片刻,道:“这书上明明讲得很明白,为什么你们全看不懂?”
山木大喜,道:“你说说看,怎样讲得很明白?为什么我们一点也不明白?”
慕容无风道:“书上说,最后一关,只需在最寒冷的一天,将丹田之气沿全身经络循着子午流注穴道自然开阖的路径运转五个周天,便可大功告成。”
两个人同时道:“不错!不过,全身上百个穴道,这‘自然开阖的路径’究竟是哪一条?”
慕容无风道:“所谓自然开阖,当然指的是不能强力打开原本是关闭着的穴道。内息须得按照穴道在一天中自然开启的时间进入,在自然关闭之前离开。”
陆渐风道:“这些穴道开阖的细节,武林之人从不计较。就是医书里,也无人提及。”
山木接着道:“你莫要吃惊。这些年来,为了弄清这个问题,医家的著作,我们少说也查了一百本,全无半点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