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是容易绊脚的东西,不再用火盆,而是改用更高,更结实的熏笼。

为了防止他的寒痹之症继续恶化,房子里不能有一丝潮气。

所有的椅子都搭上了黑狐椅垫。怕他从床上摔下来,地上也满满地铺了一层皮褥。

然后他们又发现许多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慕容无风实际上已经虚弱得连翻身的气力也没有了。

一连十几天,倘若没有人帮他挪动,他就一动也不能动。

他吃得很少,所以恢复得更慢。

而且极度消瘦。

以至于有一次蔡宣替他更衣时,发觉他的体重几乎比往常轻了一半,不禁吓了一大跳。

然后他冲出来,叫守在书房的赵谦和“无论如何得想法子。”

“你叫我怎么想法子?我要知道有法子就好了。”赵谦和在书房里焦燥地踱来踱去。

大家都隐隐地觉察到,谷主的病,与楚荷衣有关系。

究竟是什么关系,大家又全都不清楚。

因为荷衣从没有回来看望过慕容无风。

她并没有和大家一起从山村里回来。而是执意留下来,多呆了五天。

她身上被慕容无风封住的穴道,过了三天就已自动解除。第四天她就已能下地行走。蔡宣一直照顾着她。

她的伤势恢复得极快,而且极好。到了第十天,她已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曾经受了重伤的人。然后她就告别了蔡宣。

“从我照料楚姑娘的第一天起,一直到她临走的最后一刻,她从没有提起过先生。”蔡宣回来的时候,有些悲伤地对郭漆园道。

这一个月,因为慕容无风的病,谷里不免人人紧张。

其实就算是不病,慕容无风也很少管医务之外的事情。他总是很放心地交给各个总管去办理。但大家的心中却始终觉得有那么一个人影在看着自己。

更何况云梦谷的兴旺完全仰赖于慕容无风如日中天的声誉。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莫说是云梦谷,连整个神农镇都要一落千丈。

好在大家都知道慕容无风多病。每年总要病几次。遇到坏天气,会病得更严重。

外界的传说早已把他描绘成了一个终日缠绵病榻,起卧不能自如的人。

所以他一病两个月,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惊诧。

“看来,他们俩个真的是闹别扭了。”郭漆园在竹梧院的门口又碰到了蔡宣,便又让蔡宣把他照料楚荷衣的情况回述了一遍,叹道。“楚姑娘,唉…你肯定,她的身子真的没事?”

“先生细心照料地的人,哪里会有事?”

“幸亏你回来得快,可以替一替吴大夫。这一个月谷里的医务也忙,陈大夫完全脱不开身,谷主一直都是由她来照料。我看也累得够戗。 要她去休息几天她坚决不肯。”

蔡宣苦笑着摇摇头:“我早就去跟她说了一千遍。她根本不许我插手,只许我干洗澡换衣裳这一类女人不方便干的事情。我刚想辩解几句,她竟摆出要和我吵架的样子。”

“这一位也是…心太痴。”郭漆园叹了一口气,回到正题,道:“谷主要见你。他刚醒过来。”

书房的门半掩着,吴悠并不在里面。

蔡宣走进去时,习惯性地关上了门。

虽是初春,这几许并不厉害的寒气对于病人而言,却是可怕的。

屋子里原本有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知为何,淡了许多。

他抬起头,很快发现了原因。

卧室的窗户大开,窗帘几乎被风吹得飞了起来。

蔡宣的心中不禁暗暗叹息:吴悠一定是累胡涂了。不然也不会粗心到连窗户都忘了关上。正是这满屋子的书驱走了药气。

他快步走到窗前,正要掩住窗子,却听见帷帐中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不要关窗。”

“先生,屋里太冷。你会冻着!”

“我不冷。”那个声音冷冷地,却是坚持着道。

无奈,他只好将靠近窗子的一个帐钩松开,放下一层帷帐。替他略挡一挡从窗头泻入的寒气。

果然,他开始咳嗽。

蔡宣只好站在帐外静静地等着他。

咳了半晌,慕容无风道:“你进来,这里大约还有一把椅子。”

蔡宣掀开帷帐,坐在慕容无风床边的椅子上。

他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苍白而瘦削的脸上,一双眸子黑白分明。

看见他如此虚弱,身旁却连个人影也没有,蔡宣忍不住道:“吴大夫呢?”

“我已叫她回去休息了。我曾再三吩咐,这种事情,不许叫她来。为什么没有人肯听我的话?”

他皱着眉,冷冷地,不耐烦地道。

“这个,是吴大夫自己坚持…学生下次一定坚决阻拦。”

慕容无风伸出一只手,撑着床沿,似乎想坐起来。

却发现全身毫无半丝气力。蔡宣连忙将他的上身略略抬起,在他的腰下垫了两个靠枕。

他总算可以半坐着了。

“书房里的医案只怕已多得堆到门外去了罢?”他看着蔡宣,有气无力地道。

“这个,学生已将它们按日期清理妥当,挑出了一些重要的,虽然不那么多,也有一大叠。等先生身子大好了,便送过来请先生过目。”蔡宣垂首,恭敬地道。

“你去把它们拿过来,放在床上。我现在就可以看,只是,不能写字。”他开始咳嗽。

蔡宣只好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过了半晌,他才道:“谷里的医务…”

“有一点点忙。有几个大夫在日夜加班。不过,这已是十天前的情况,现在好一些了。学生以为,再忙一阵子,到了夏天,就会轻松一些。”

慕容无风喟然道:“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天了?”

他实际上已躺了整整一个月,蔡宣吓得不敢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赶忙换个慕容无风听了可能会高兴的话题:“楚姑娘倒是好得很快。我们分手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和平时一模一样了。”

慕容无风听罢,沉默半晌,道:“你这就去把医案拿过来。然后把林子敬叫来。让他替我写字。”

“先生现在还病着,这些操心费脑的事还是缓几天,等身子好些了再干罢?”蔡宣试探着劝道。

“我已经觉得好些了。”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你去叫谢总管,我有事情要问他。”

“是,学生这就去。”

“谷主怎么样?”谢停云刚刚进去,郭漆园拦住蔡宣问道。

“老样子,我看,不大好。”蔡宣有些沮丧。

“他没问楚姑娘?”

“我原以为他一定会问,还故意提了一句,他似乎根本不愿意谈她。”

“这就怪了。我也向他提过,他跟本不接话。好象没有这回事一般。”

“吵架了。”

“比这严重,我看是闹翻了。”郭漆园皱着眉头道:“你记不记得,我们见到他时,他们俩还是好好的。谷主还说,他要再照顾楚姑娘几天?”

“先生的脾气虽然我们一向都摸不清。不过,据我所知,他可从来没对楚姑娘发过脾气。”

“难说,难说。你忘了元宵节那一天的事儿了?”

两个人谈了一会儿,看见谢停云走了出来。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谢停云莫名其妙地道。

“谷主可向你提过楚姑娘?”郭漆园问道。

“完全没有。我还纳闷呢。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了?无论如何,楚姑娘把谷主从三星三煞手里救出来,实属不易。我们一定要想法子谢谢她才好。”

“只可惜楚姑娘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们得想个法子…”

“法子你自己想,别拉上我。”谢停云赶紧道。为了上次在江湖快报上登启示的事情,慕容无风虽没有克他,他着实难受了许久。

……*又过了十天,慕容无风的病虽没有明显的好转,所幸,也没有继续恶化。

虽然还不能下床,他总算是批改完了滞留在书房里的所有医案。

除了暂时还不能单独诊病之外,谷里的医务似乎恢复了往常秩序。

他开始回到以往的作息习惯。每天早起,洗漱完毕之后,就开始阅读。

并坚持参加了好几个疑难病人的会诊。

不过,大家都看得出,他的精神不大好。虽是极力支撑,每一个会诊他都坚持不了很久。有一多半,他坐不到半个时辰,就得回房休息。有一小半,他咬着牙坚持到了最后,第二天必然病势加剧,一卧不起。

他又回到了平时郁郁不乐,不苟言笑的样子。

“荷衣”这个名字似乎从他的谈话中完全消失了。

渐渐的,大家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荷衣”这两个字。

这一日,慕容无风碰巧起得有些晚。郭漆园走进他的卧室时,他躺在床上,刚刚醒过来。

“谷主早。”郭漆园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

“早。现在是什么时候?”慕容无风慢吞吞地坐起来,问道。

“巳时初刻。”

“糟糕,今天起晚了。”他淡淡道。

“谷主今天可觉得好些?”郭漆园道。

“嗯。”他含含糊糊地道。其实他觉得并不好,一坐起来,头便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昏。

“今天我们有一笔重要的生意要谈,我想,如果谷主身子还能应付的话,能否出席一下?大约,只要半个时辰。”

“什么生意?在什么地方?”慕容无风闭着眼睛,靠着枕头道。

“有一些药材,我们准备提价,跟延庆堂已谈得差不多了。虽然他们有些不大高兴,但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答应得还算爽快。只是,这一回是王老板亲自出马,老先生七十岁高龄,来一趟实属不易,一直想来看望谷主,谷主却不巧病了。是以我在听风楼备了一桌酒,请了老先生和他手下的几个人,谷主如能坐陪片刻,给他们一个面子,这事就妥了。”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既然这么重要,我去。”

“太好了。谷主的身子还没有大好。马车是坐不得的。我已备好了轿子。”

“不要派很多人跟着。”

“这个,由谢总管布置。他会亲自陪着去。不然不放心。”

慕容无风点了点头:“你先回去,我更了衣,吃了早饭,你再过来。”

“更衣还是由属下代劳罢。早饭这就送来。”郭漆园忙道。

“我自己能行。”慕容无风道。

于是,中午时分,一乘巨大的轿子将慕容无风抬到听风楼的门口。后面的马车里坐着蔡宣和赵谦和。谢停云和几个不知名的白衣随丛尾随其后。

听风楼里一片喧闹,所有的座位早已爆满。

翁樱堂迎了出来,一拱手,连连道歉:“各位各位,实在是万分对不住,所有的位子都没有了。雅座里有一拨人从早饭开始吃起,到现在还没有吃完,这个,不好赶人家走罢?只能委屈大家在楼下的桌子上稍等片刻。”

郭漆园忍不住有些生气,道:“老翁,你生意做胡涂了?谷主的约会你也敢耽误?他出门一趟容易么?”

翁樱堂连忙道:“这个…实在是我没有安排好,再说,王老板他们也没有到。楼下刚好还有一张空桌子…谷主…您看…”他掀开轿帘,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那就在楼下坐一坐,不妨事。”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大家心中略感诧异。慕容无风绝不是个好说话,好商量的人。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讨厌热闹。翁樱堂为此不得不在听风楼的后面修了一个专为方便他出入的楼梯。每次有推不掉的应酬,他从来都是从后门直入雅室。

而如今,他居然肯屈驾坐在一楼最吵最闹的大堂里。

谢停云将他放入轮椅,推到一张桌子旁边。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桌子旁摆着一个火盆,大约是特意为他送来的。

桌布是崭新的,茶杯是他自己在谷里专用的。

当了这么多年的老板,翁樱堂当然知道慕容无风的脾气。谷主有比别的大夫更为严重的洁癖,第一条就是从来不碰外人的餐具。

翁樱堂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时,并不以为然。慕容无风极少出门,所以事先也没有人吩咐他。结果几年前,慕容无风第一次驾临听风楼时,大家都忘了带上他的餐具。

那一次,所有的客人都吃得畅快,谈得畅快。

在一旁伺侯的翁樱堂却发现自始至终,慕容无风的手根本就没有碰过筷子,也没有碰过茶杯。他坐了近一个半时辰,一粒米也没沾,一滴水也不没喝。

客人请他多少吃上一点,他则辞以胃病未愈,不能饮食。

结果,筵席一散,翁樱堂就被赵谦和狠狠地训了一顿。说他“当了好几年的老板,怎么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所以从此之后,翁樱堂在听风楼的私室便收藏了好几套慕容无风在谷中常用的餐具,以备不时之需。

慕容无风的座位靠着窗子,却背着风,几乎算是楼下最好的一处地方。

因为靠着窗子,所以窗帘也是刚换上的。细心的人一看就知,虽在楼下,慕容无风照样享受着最特殊的待遇。

谢停云领着众人在外等候。翁樱堂小坐片刻就走了,说是要到厨房里去看看菜准备好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郭漆园也起身道:“谷主,我出去看看,他们应该早就到了,莫不是找不到地方?”

慕容无风不动声色地道:“去罢。”

顿时,桌子旁边只剩下了慕容无风一个人。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温暖地照在他的身上。

他怔怔地看着窗外满是新绿的树林和野草,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满天已飘起了鹅黄的柳絮。

他当然知道这个是骗局。

翁樱堂不可能没有给他留下一间雅座。就算真的人满为患,他宁可把自己家的客厅让出来,也绝不会让自己坐在如此嘈杂的大堂里。

听风楼原本就是云梦谷的产业。翁樱堂宁肯得罪所有的主顾,也不敢得罪给他饭碗的人。

当然,也没有郭漆园明知他生着病还要他出谷请客这一说。

谷里有几个比镇子里好得多的厨师。何况,请王老板到谷里走一趟,也不是难事。

他之所以不戳穿,反而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就是想看看这几个人今天究竟在捣什么鬼。

……*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正当他把目光从窗外移进来的时候,一个淡紫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身影是那么熟悉,以至于不用细看,他就知道是谁。

然后他听见她的笑声,似乎在和一个相识的小二打招呼,两个人站在门边咭咭咯咯地谈了几句,那小二一边拎着茶壶,一边道:“姑娘来得不早,楼下的位子已所剩无已。还好,都是散客,只好委屈姑娘和别人共一张桌子。”

那淡紫色的身影似乎是笑了,道:“没关系,实在没有位子就麻烦你把我的红烧肉打个包,我带回去吃好了。可得记住多放辣椒,上次的辣椒放得不够。”

“当然当然。”

小二带着她走进大堂,在这种乱糟糟的环境里,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静静坐着的慕容无风,却谈笑风声地往东侧去了。

他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久不见,她看上去神采依然。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轻颖,那么兴致勃勃。一点也不像是受过重伤的样子。

她大概早已痊愈了罢。

这样,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他释然地端起了茶杯。苦笑着,慢慢地喝了一小口热水。

因为病得重,他不能喝茶。不过,白开水真是难喝之极,一点味道也没有。

肩上的伤忽然一阵涨痛,他手一抖,杯子掉在轮椅上,继而滚落在地,“砰”的一声,摔成几片,热水泼在他的双腿之上。 他只好扶着轮椅的扶手,弯下腰,想把地上的碎片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