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不能太劳神,我看你得想法子让他们少送些医案过去。”赵谦和道。

“别再要我想法子了。”谢停云苦笑道:“我们这一位是好骗的人么?上一回咱们登报的事儿,他虽不说,心里想必是气得要命。”

“这事儿怎么就弄假成真了呢?你找到了贺回没有?他若真的给了楚姑娘一剑,我看你怎么向谷主交待。”一到这种时候,赵谦和总不忘了戳他几下。

“唉。贺回这次显然是故意要避开我。我以为他到了西北,想不到他连比剑的证人都找齐了。现在也不知藏在哪里。我连丐帮的招呼都打过了,目前也没有回迅。”

“吴大夫呢?”怕他烦恼,赵谦和连忙转移话题。

“也病了。原本是伤寒,倒不重,想不到这几天也起不来了。”

“女人家,身子总是弱些。你看我们,几十年也得不了一回病。”赵谦和道。

“过一会儿我们先去竹梧院看看,我今天有三笔生意要谈。贺回的事儿你老兄得抓紧。”话正说着,郭漆园满头大汗地走进来。

他显然是一路上一阵小跑,到了门口竟累得大声喘气。

“你们猜,谁在谷门口。”他一口气连喝了两杯茶,道。

“谁?”

“楚姑娘!”

“什么!?”

第九章

赵谦和倏地一下站起来,竟一失手,把手中的茶杯打翻在地,道:“你为什么还不带她进来?”

郭漆园道:“她不肯进来,说只想见你,讲几句话就走。”

赵谦和道:“无论如何我也得想法子让他们俩见一面,不然…”

“要不要通知谷主?”谢停云道。

“你去通知。我去和她谈。”赵谦和对谢停云道。

“还是先不要让谷主知道为好。万一楚姑娘不肯见,谷主岂不白高兴一场?他现在病成这样,心情上再大起大落,只怕更糟。”郭漆园道。

“放心,我一定把楚姑娘弄进竹梧院。若连她都劝不过来,我这总管也不要当了,卷铺盖回老家去好了。”赵谦和道。

……赵谦和快步走到谷门口,见荷衣牵着马在门口站着,一拱手,哈哈一笑,道:“楚姑娘,好久不见! 一向可好?”

荷衣淡淡一笑,道:“好。”

“进来坐,进来坐。外面天冷风大。昨天还下了一场雪呢。找老赵莫非有什么事?”赵谦和把她的马牵了,叫人拉到后院。把荷衣请进客厅,道:“来人,端滚滚的热茶上来。楚姑娘,用了早饭了么?”

“多谢,不必了。我还有事急着要走。只是想请赵总管帮个忙。”

“哦?什么忙?”

“我有个包袱忘在竹梧院里,里面装着一些银票,我急着用,能否请赵总管帮我拿出来?”

“啊,这个,姑娘见外了。竹梧院这地方别人虽不能随便去,姑娘原本是住在里头的,想拿什么,只管拿去。对了,说起银票,谷主托姑娘的事办得如何?”

他这么一说,荷衣心“格登”一声,暗忖,“看来我若要使那五千两银子,慕容无风托的事儿我还得干到底。”便道:“正在办着呢。”

“嗯,那就好那就好。”

“我还是想请赵总管帮我拿那个包袱,我把它放在谷主的书房里了。我…我不想进去。”

“啊,这个包袱姑娘得自己去拿。我去拿了谷主也不会给。”

“不过是个包袱而已,是我自己的东西,谷主怎么会不给?”

“这我老头子就不清楚了,谷主就是这么咐咐下来的。”赵谦和装起马虎来。

“包袱不拿也罢。不如赵总管先给我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我下次拿到包袱之后再还来?”荷衣道。

“没有谷主同意,我老汉哪里敢给别人这么大数额的银票?姑娘莫非忘了?你第一次来领银票时,是谷主写的条子啊。没凭没据,我不过是个管帐的,作不了这个主。”

荷衣想了想,也是。五千两银子,几乎够一个普通之家活大半辈子的,这当然不是小数目。便道:“谷主也在竹梧院里?”

“在。”

“我可不可以一拿了包袱就走,不见到他?”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莫非姑娘做错了什么,不敢见谷主?”赵谦和故意道。

“我怎么不敢见他啦?见就见。”荷衣翻起了白眼。

……两人走到竹梧院门前,正碰到谢停云和郭漆园。

谢停云不动声色地道:“楚姑娘来了。好久不见!谷主在客厅等着姑娘呢。”

荷衣心中有些疑惑。她知道慕容无风很少在自己的院子里会客,客厅几乎从来不去。大多数时候他会留在书房里处理一天的事情。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书房。那是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黑色的家俱,淡绿色的窗帘。十月的阳光从三面射来,照着他好象一团白雾。

她当然也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穿过游廊竹露滴进她后颈时的情景。那是一道极为精致的抄手游廊,似乎是从一大片幽静的竹林中曲折地穿过,竹下盛开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散发着一种好象熏衣草似的香味。直到现在她才忆起,这正是慕容无风身上常有的气味。而正是这种气味把他和任何一个满头大汗,浑身草料味的江湖人士区别开来。

算起来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三天。

荷衣禁不住苦笑。三天,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多得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慕容无风显然是属于那种无论你和他相处多久,都不一定能了解他的人。而且他也好象没有兴趣了解别人。 基于上述判断,荷衣就粗心大意地跳过了这一环。现在她正在饱尝她粗心大意的后果。

半夜里她常常突然醒来呕吐,好象那孩子仍然还在她的肚子里。

然后她一夜又一夜地梦见那张脸…梦见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梦见不停流淌着的血。梦见婴儿的哭声。梦见跳动的心脏。

她冷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看见的不过是客栈昏黄的灯火,房顶破旧的蛛网,和桌上半开着的包袱。然后她就逼着自己想这一天要干的事,想各种法子挣钱。她好象只有充分地投入到一种事情当中,才能忘却这一切。

胡思乱想之中,赵谦和已把她引到了客厅的门口,什么也没有说就退了出去。

客厅在走廊的另一头,离他的书房很远。里面的光线居然有些暗。只在门口之处燃着两个巨烛。窗户非旦紧紧地关着,还垂着厚帘遮挡寒气。

客厅的装饰却是豪华得近乎奢侈,花梨木的桌案和红木的太师椅上雕着镂空的花纹,连翠绿色的大理石地砖上也镂着图案。至于四壁的斗方字画,古架上的犀杯金爵,墙边的花觚鼎炉,彩轴镜屏,盆景花竹,均微尘不染,令人眼乱。

这显然是他的哪一位好讲排场的先祖会客的地方。他果然很阔。

慕容无风一袭白衣,远远地坐在一个巨大的书案之后,看见荷衣进来,淡淡地道:“请坐。”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清楚。他的表情却和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一模一样。

她没有坐下,站在门口,一动也没有动。

“你很久没回来了。找我有什么事?”慕容无风道。

“拿我的包袱和剑。”荷衣漠然地,硬邦邦地道。

他拉了拉身后的绳铃,马上有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慕容无风对他耳语了几句,那人退出。不一会儿,将包袱和剑交到了荷衣的手上。

她扭头就走。

慕容无风道:“留步。”

她停住。

“荷衣,我们俩之间还有合约,希望你不要忘了。”

荷衣转过头,道:“我姓楚。”

慕容无风怔了怔。

“合约, 不错。 我们有合约,我拿过你六千两银子,那又怎样?”荷衣冷冷地看着他。

“你是生意人, 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 这一点,你当然比我要明白。”慕容无风咳嗽了几声,道。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你是说,虽然我们已没了交情, 生意还得做下去?” 荷衣挑着眉头道。

“这完全是两码事。 原本就互不相干。”他淡淡地道,一直都在低低地咳嗽着。

荷衣的心里又给慕容无风加上了“落井下石,为富不仁,死不悔改,唯利是图”四个评语。她怎么认得的是这么样一个人?

“恶俗。”从她的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来。

转念一想,她的确需要银子,银子又的确不好挣。当初自己不远千里地赶过来,不正是为了这笔可观的银子么?无论江湖生活被传说得多么有趣,没有银子,所有有趣的事情都会变得一点趣也没有。

所以她说:“好。 生意我照做。 慕容谷主有什么吩咐?”

“从今天开始,每隔三天你必须要向我报告生意的进展情况。 我希望你快些做完,这样我们之间也可以快些了结。”他漠然地道。

“今天我没空。 我要出远门。” 她斩钉截铁地道。

“这个我不管。 你自己想办法。 总之, 我今晚酉时要见到你。 倘若你按时不到, 我只好从我们的合约中扣掉三千两银子, 作为你失约的惩罚。 ”他冷冷地道。说话的样子,好象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你…”荷衣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扭头就走。

……荷衣只好将银票封了,托了一个妥当的伙计送到岳州。 自己一个人气呼呼地吃了晚饭,酉初时分,准时到了云梦谷。

走到竹梧院的门口,谢停云却拦住了她。

“楚姑娘, 有事?”

“嗯, 是你们谷主找我。”她道。

“报歉, 谷主今晚不能见客。 ”

“为什么?”

“他…这个, 有些不适, 暂时不能见客。 ”

“他说了他一定要见我。”

“对不起。 现在的确不行。”

“莫名其妙。” 荷衣甩头就走。走到远处,却轻轻一纵,跃上了廊檐。“我倒要瞧瞧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虽然离开了好些天,这块地方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找到慕容无风的书房也并不难。何况他的书房原本连着卧室,除了诊室之外,这里就是最容易找到他的地方了。

廊下果然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还有人轻声地说话。

“谷主怎么样?”是谢停云的声音。

接话的人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地道: “ 完全不能起床。 从客厅回来的时候又发作了一回, 一口气半天喘不过来,弄得我们手忙脚乱。 蔡大夫说, 他现在只能躺着,如若再这么来一次,麻烦可就大了。 ”却是赵谦和的声音。

谢停云道:“是么? 我再进去看看。”

“别进去了。 我刚刚被赶出来, 他现在不肯见任何人。”

“老脾气又来了?”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也好。 他一向不愿意别人看见他难受的样子。 ”

“可是…”

“我已安排好了外面值班的人。绳铃也放在了他的手边。我们还是先出去罢。 ”

说罢,两个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荷衣坐在檐顶上,有些迟疑。她原本想立即跳下去找慕容无风理论,可他看样子病得很重。也许连和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心下一软,便决定还是悄悄地先回客栈再说。

正欲起身,便听见廊上又传来脚步之声。她轻轻地纵了下来,躲在一个廊柱之后,伸出颈子一望,却见一个面色微黑的青年人,端着一碗药,匆匆地走进书房之内。

房门微掩,里面传来慕容无风咳嗽之声。 那青年道:“师公,是我,子敬。蔡大夫…他有些急事,所以叫我来给您送药。”

这青年的年纪看上去大约也就与慕容无风相当,却要叫他作“师公”,荷衣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却听见慕容无风咳了半晌,才答道:“什么急事?莫非是冯大夫又不好了?”

“师公, 躺着别动,让我来。 师傅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能让你起床。”

“冯大夫的病势究竟如何?”

“这个,不敢说…师傅不让我说。”

“你不说,难道要我派人去叫你师傅来跟我说?”慕容无风显然是声音不悦地道。

“我怕说了师傅会责罚。”青年看样子甚为老实,不大会说假话。

“怎么,你只怕你师傅,不怕你师傅的师傅?”大约多说了话,他竟又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是。 冯大夫的确有些不好, 是从昨晚开始咯痰气急, 胸痛得厉害,今早就已昏迷不醒,目前我师傅和蔡大夫正在想法子。后来吴大夫也去了。 ”

“看来情况不妙得很,咳咳,不然他们也不会叫上吴大夫。…你扶我起来,我要去看一看。 ”

“不,不,师公,您一定千万不能去!”青年一听,急得有些语无伦次,说了“一定”又加了个“千万”。

“我没事,你照着我的话去做就好。”慕容无风冷冷地命令道。

接下去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大约那青年正在扶着慕容无风起床更衣。过了一会儿,只听得那青年失声道:“师公, 你…头昏么?快躺下来!” 荷衣心中一动,料是慕容无风的心疾又突然发作,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

却见慕容无风神色苍白地靠在椅上,浑身却好象完全脱力一般。她握住他手中的脉门,把一股真气输入他的体内,护住心脉。

那青年原本刚刚把慕容无风扶上轮椅,不料他重病之下,果然不能骤然坐起,正在那里张惶失错,回过头时,眼前却不知从哪里又是冒出一个女人,不禁吃惊地道:“你…你是谁?”

荷衣指了指慕容无风,道:“我和他认得。”

青年点点头,道:“嗯,姑娘…你最多只能用半成内力,不然…”

“放心,我只用了一点,连半成都不到。 只是护住他的心脉而已。”

过了半晌,慕容无风才恢复了说话的气力,缓缓地道:“荷衣,是你?”

荷衣将他的手一放,一翻白眼,道:“我姓楚。”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又问。

“不是你要我来的么?”荷衣冷冷地道。

“你先回去,我现在有别的事。”

“我失约,你说要罚我三千两银子,你若失约,该罚多少?”荷衣道。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我没失约。你可以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你屋子里药气太重。你到哪儿? 我跟着你。 我可不想你再耽误我一天。你也别让我老等着。 ”荷衣道。

慕容无风道:“我去蔡大夫那里。”

说罢,他又道:“这一位是林大夫。”那青年看看他们俩人的对话,觉得有些胡涂,却已知道荷衣姓楚,便道:“楚姑娘,方才多谢你了。”

“你谢我干什么?我又没帮你。”荷衣笑着道。

“我是替…替师公谢谢你。”

荷衣向他淡淡一笑,原本想说几句刻薄慕容无风的话,见那青年一脸诚实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 一时便由林子敬推着慕容无风,荷衣尾随其后,三人一齐来到蔡宣所居的澄明馆。

……*夜晚时分下着轻雪,一推开澄明馆的大门,吴悠已大惊失色地迎了过来。

“先生, 你…你怎么来了?你还病着,赶快回去休息。”

荷衣远远地看着她,不得不承认她长得极美。美得不需要半点多余的描画与装饰,便已极尽了她如诗如画的气质。她穿著一件月白衫子,走路的时候,即便是再匆忙,也是款款而行。说话的声音更是温柔如歌,既使是在生气的时候也显得十分好听。她一走近慕容无风,不知怎么,脸就飞红了起来。头也低低地垂了下去,显出无限羞涩的样子。

荷衣忽然觉得有些沮丧。

“我来看看冯大夫。他现在如何?”慕容无风淡淡地道。边说着,林子敬已将他推进了大门,推到了诊室之外的抱厦。吴悠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一边低声地把冯畅的病情说了一遍。她说的话十句当中倒有八句荷衣完全听不懂,什么“脉弦滑”, 什么“胃脘涨闷”,什么“痰气上逆”,慕容无风只是点点头。说话间,吴悠倒是朝着荷衣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荷衣忽然又觉得有些莫名的沮丧。

一到了抱厦,陈策抢了出来,刚要开口把林子敬狠狠地说一顿,慕容无风道:“你别说他,是我自己要来的。 ”

陈策只得叫徒弟从别处搬一个炭盆过来。一行人拥着慕容无风走进诊室,荷衣自觉得无趣,也与自己无甚相干,便一言不发地留在了抱厦。

正要进门时,慕容无风忽然停住,转过轮椅,道:“荷衣,你先略坐一会儿,我过一会儿就回来。”他居然知道荷衣并没有跟着他。

而他身边的人都不免朝荷衣多看了两眼。在他们的印象当中,慕容无风还从来没有象这样称呼过一个女人。

荷衣心头一热,众目睽睽之下,脸也红了,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一个时辰过去了。慕容无风还没有出来。诊室里只有一片喁喁的低语声,大夫们似乎都在忙碌着。荷衣坐得有些无聊。她一向都不是一个很能坐得住的人。

诊室里慕容无风坐在一旁看着蔡宣手术。陈蔡是他手下最好的两个大夫,却一个过于谨慎,一个过于太胆。是以每逢重要的手术,他总想让他们合作。让他们互相弥补。但这样他们往往又各恃其才,争吵起来。所以他只能坐在那里“镇住”他们。

浑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早已觉得很累。累得几乎随时都要倒下去。可是手术还没有好,冯畅看上去仍然危险,他只有挺着。他可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打扰别人。

吴悠似乎已看出他平淡神色之下暗藏着的难受。给他端过来一杯茶。他摇了摇头没有接过去。

他不敢动。双肘正沉淀淀地压在扶手上支撑着身子。抽出任何一只手臂,他的整个人只怕都要滑下去。但他却说:“我不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