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没功夫,他和你说说就行了。”

“谷主,你昨天的药又忘了喝了。”赵谦和迟疑了一会儿,道:“你一定要记得喝药。”

药还原封不动地放在他的书桌上。

“唔。”他随口答了一声:“还有什么事么?”

“听说昨夜在听风楼上,谷主的心疾又犯了?”

“只是小发作,一会儿就好了。”他淡淡地道。谷里的人总是对他的病大惊小怪。

“可是谷主又在唐家的马车里坐了许久,夜里和楚姑娘锁在一起,一定没有休息好。”他继续说道:“我想谷主无论如何今天也得休息一天,不然…”

“唐门的事情我希望你们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紧。云梦谷分散在各地行医的大夫太多,在蜀中的也有好几个。要替他们着想。我们不是江湖上的帮派,不要意气行事。”他轻而易举地转着话题。

“说到各地行医的大夫,还有一件事要禀报。”他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事?”他放下笔。

“陈大夫手下一个弟子,原是在太行一代行医的,几天前被太行山上的一群土匪抓去痛打了一顿。是今天临晨才送到谷里。一边的肋骨全断了,已是奄奄一息。”

“哦!”他动容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太行群匪原有好几个帮派,后来都统一到了太行一枭郭东豹的手下。干的无非是些劫掠行人,抢占妇女的勾当。听说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郭东豹的一个爱妾得了重病,远近的名医就是这位冯大夫,他便派了几十个喽罗连将大夫抢到山上治病。不料去得已经晚了,那女人早已不醒人事,冯大夫只扎了几针她就死掉了。郭东豹恼怒之余便迁怒于他…”

“冯大夫现在在哪里?”他问。

“在陈大夫的诊室。”

“我这就去。你把我的病人先交给吴大夫。下午的医会我可能去不了。还有,传话给谢总管,我要郭东豹的颈上人头。这件事我希望他能干得杀一警百。”

“是。只要谷主吩咐下来,属下们定会办得妥当。”

他推转轮椅,走出门外,赵谦和连忙道:“谷主,让我来推你,等会儿到了陈大夫那里,只怕又要忙一整天,还是先省些气力罢。”

他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

…**陈大夫,名策字渐晖。外号“陈不急”。因为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对任何一个病人,或病人的亲属说“不急”两个字。

“不急,不要急,急则生乱,这病早晚能治好。”这就是他的口头禅。

他现在正在自己诊室外面的抱厦里来回地踱着步。

抱厦通常是大夫们休息,商讨医务的地方。对面坐着他最欢的搭档,蔡大夫,蔡宣,外号“鬼指蔡”。慕容无风的弟子当中,只有他最年轻,也比慕容无风大三岁。

蔡宣出生名医世家,祖上出过好几个太医院的首堂。据说他也是少年成名,非旦精通医术,于书画上亦造诣不浅,为人不免高傲放旷,也只有在慕容无风面前,才肯客气地说话。

“你老兄已经在这里踱了半个时辰了。依我看,还是用我的法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接完骨再说。”蔡宣呷了一口茶道。

“这个…他现在神昏目闭,痰喘鼻搧,久而不醒,醒而神乱,已是血瘀于内而坚凝不行之象,冒险施治,只怕难以回生。”

“六脉已弦,何况内骨入肺,药书上怎么说?这是十不治之症,纵未即死,二七难过。不冒险又奈何?”

“要是先生在这里就好了。”陈策叹了一口气。

“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你还不晓得他的脾气是最见不得谷里的大夫被人欺侮。要看见自己的弟子被人打成这个样子,他不气得心疾骤发才怪。”

“万一真的不治,岂不是更难交待?”

“总之是个死,还不如…”话音没落,门外传来轮椅转动之声。

陈策喜道:“先生来了。”

果然是他。蔡宣立即站起行礼。

“什么情况?”慕容无风一边洗手,一边道。

“险得很。四肢上的错骨都已接驳完毕,只是胸口上的肋骨有一支已刺入肺中,若是常人也挨不过两天,好在他少年气血充足,所以才挺到今日,不过现在淤血不行,呼吸困难,还是极为危险。”

“用了什么药?”

“人参紫金丹,万灵膏…,实在不行,独参汤。”

“蔡大夫怎么说?”

“学生以为所伤之处,多有关于性命,如七窍上通脑髓,膈近心君,四末受伤,痛苦入心,但其人元气素壮,若迅速接骨,使败血不易于流散,或可克期而愈。”

“他的脸也被人打了?”

“嗯。先生,先喝口茶罢。”蔡宣看着慕容无风的脸已气得煞白,连忙将一杯绿茶捧了过去。

慕容无风摆摆手,走入室内,搭了一下病人的脉。

“肺中的这根骨头现在无论如何得先拿出来。不然淤血会越集越多。”他说道:“接骨是必须的,但手法上要审慎,他原本元气充足,但大病几日,早已耗尽,一旦再伤,势更难支。何况他淤血不行,兼肝郁火,宜先用柴胡,黄莲,山栀。不要误以为是寒证而投了热药。”

“是,学生们见他胸部塌陷不起,因位居膈上,势成凶险,觉得难以入手。”

慕容无风道:“到如今,也只能是强而为之了。由我来罢。”

苍白的手轻轻地探入病人的胸中,隔着皮肤,小心地,却是果断地推拿了一下,将断骨拿出,顺着经络,“喀”地一声接回了原处。随后他的手指飞快地移动着,“喀喀喀”几声,已将余下的断骨在一眨眼的功夫内全部接好。

然后他道:“小心,他会吐血。”说着,好象已经料到有这么一着,他拿起一团纱布,病人头一侧,“哇”的一声,一口血正喷在纱布上。

看在一旁的陈策和蔡宣都明白,虽然这只是几个动作,要做得这么快,又这么准,又这么轻,天下只怕就只有慕容无风一个人。

蔡宣忍不住道:“先生。”

慕容无风抬起头。

“我想改行。小时候我父亲就告诉我,如果我做不了天下最好,就不还不如什么也不做。”

“那你想做什么?”慕容无风淡淡地问道。

“屠夫,您觉得这个行当如何?只用刀砍不用细看…”他的话还没说完,陈策已经笑得弯下腰去。连慕容无风也不禁莞尔。

“这不是很难学的事情,慢慢学,早晚有一天你们都会比我还要快,还要准。”他慢慢地说道。笑的时候因触动了昨夜心疾发作时留下的喘症,不禁咳嗽起来。

“瞧瞧你,又乱开玩笑,引得先生的病又犯了!”陈策在一旁埋怨道,“先生,咱们先到抱厦里歇一会儿罢。”

两个人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到外间,递给他一杯新沏的绿茶。

“这病人是你的学生?”慕容无风喝了一口茶,问道。

“姓冯。先生也许不记得,他几年前还听过先生好几次课呢。”

“我记得。他叫冯畅,字奉先,庚午年生的,是松江府人。”他不经意地道。

陈策心中暗道:“惭愧,自己的学生,我却不知他是庚午年生的。”

“先生记得一点也不错。”

“怎么去了太行?太行并不是他的老家。”

“虽不是老家却比老家还要亲。”这回轮了陈策开玩笑了。

“哦?”

“这个…是他老岳家。”

“明白了。”慕容无风微微地笑了笑。手下的几个大夫除了吴大夫都喜欢开玩笑,他也从来不禁。治病的时候大家都神经紧张,开开玩笑反而可以缓解一下。

“如果这一次他的命大,挺得过来的话。你去安排,让他全家都迁回谷里来。一来他就是大病不死几年之内只怕也不能起床,谷里医药方便,大夫也多,治起来容易。二来,他这病,全愈甚难,他又是一家之主,于生计上只怕会有困难。住在谷里,许多开销都可以免掉。太行那边,我再换个人去。”

陈策垂首道:“是,还是先生想得周到。”

蔡宣道:“还派人去啊?又被打了怎么办?”

慕容无风淡淡道:“这事我已经找人去解决了,不会再发生了。”

他的口气虽淡,陈策和蔡宣却都已明白了话里的分量。

“他的伤势还险得很,不过几个时辰之内不会有大碍。你们好好地看着他。我要去一下吴大夫那里,有什么事,到逸仙楼来找我。”他吩咐道。

“我送先生去。”蔡宣道。

他摆了摆手,转动轮椅,道:“我自己可以去。”

……出门往右,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行了一柱香的功夫,远远地看见了逸仙楼的月门。

这原本是一道缓缓的上坡,平时精神好的时候,略一用力,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走到。今天却不知怎么,轮椅变得十分沉重。每往前移动一步都弄得他气喘吁吁,汗湿重衫。一盏茶的功夫早过了,他却连一半的路还没有走到。手还不能放松,否则轮椅便会原地滑了回去。

扶着回廊的栏杆,他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要命的喘息又鬼魅般地跟了上来。他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再勉强用力,不然心疾一定会发作。

他苦笑着,只得扶着栏杆休息片刻。

“谷主,今天您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一个月黄色的衣影闪到他面前,却是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子。手里端着一个瓷瓶。

依稀记得是吴大夫院子里的丫环,名字好象叫“月儿”。

“我有病人在这里,顺便来看一看。”

“谷主您累了吧,我送…”女孩子放下瓷瓶。

“不用。”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

“那…那我可先去了?”

“嗯。”

月儿端起瓷瓶,一阵风似地跑回逸仙院。掩上门,奔到吴悠的诊室,道:“姑娘,他…他来了!”

吴悠正在给床上病人喂药,手一抖,几乎不曾把药抖到病人的脸上,不禁把脸一沉,道:“究竟谁来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蛰蛰螯螯的,倒吓了我一跳。”

“是…是谷主。”

“你怎么不早说啊?”她站起来,放下药碗,不免手忙脚乱起来。

“姑娘,你干什么?”

她拉着月儿,走到诊室之外,道:“你看看我,头发乱不乱?”

“不乱。”

“衣裳呢?”

“好好的啊。满好看的。”

“别的地方呢?”她又问。

“还有什么地方啊?女人不过就是衣裳和头发。”

“他怎么还没有到?”

“唉,”月儿叹了一口气,道:“你慢慢等罢,至少还要一柱香的功夫呢。他好象正病着,气力不济,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一个人扶着栏杆正喘着气呢,我在后头跟了他半天了,也不敢上去,这不,我想说送他上来,还没开口就被他说了回去。”

“你这丫头,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就是累死自己也不许旁人管他的…”她急着道:“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呀?等着他呗。他早晚要上来的。”

“我是担心他的病,这一累,会不会又发作了?”

“你敢下去帮他么?”

“不…不敢。”

“那就让他发作好了。或许他歇会儿就好了。”

正说着,门已被敲响了。

打开门,看见了他,吴悠心中不禁深深一痛。额头上的汗虽已全抹去,但身上的白衣似乎已被汗浸湿,宽袍之下露出他单弱的身子。

她心中叹息,却丝毫不敢露于行色,只是浅浅地施礼,款款地道:“先生前来,吴悠有失迎迓,望请恕罪。”

他淡淡一笑,道:“昨晚你受惊吓了,他没有伤着你罢?”

“蒙先生及时搭救,吴悠实是铭感五内。”她又施了一个礼。

“你不是江湖中人,以后出门可要小心些。别忘了得跟谢总管说一声,请他派一个人陪着你。”

“是,吴悠记住了。”

“怎么,就把我拦在门口,不想请我进去?”他开着玩笑道。

“哪里哪里。”她一闪身,给他让开路。

一到诊室,他看了看病人,又走到抱厦,道:“病人在你这里我一向都很放心。方子我也看过了,没什么问题。准备什么时候手术?”

“禀先生,想定在后天,他的病势太重,学生以为还是再等两天,等元气恢复过来了,再动手。”

“等一天就可以了,要尽早。你要帮手么?”

“如若先生能在一旁看着,学生心里就踏实多了。”

“好罢,明天我过来。不过不能总指望我,这种手术,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应该能做的。”

“是,学生只是想借着先生壮壮胆。”

“就这样定了。明天辰时三刻我过来。”

说着他扭转轮椅,道:“我还有一个病人,先告辞了。”

他总是这样,在逸仙楼里绝对不多呆一刻。

“先生,您刚刚上来,歇一会儿再走。先喝一口茶…”不由分说,硬把一碗茶塞到他手上。他不得不喝了一口。茶味出奇不意的苦,他差一点呛了出来。

“这茶…”

“这是姑娘专为谷主配制的红茶,里面有三十六种药材,姑娘说,谷主若能经常喝它,身子会好得很快。”月儿在一旁探出脑袋,说道。

“嗯,味道不错。”他敷衍地道。

为着这茶,他只好又在逸仙楼里呆了片刻,才独自回到竹梧院。

一到院里,他抓紧时间批改完了所有的医案,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两个病人。按原定计划动了一个手术,还有半个时辰就是例行的医会。这一次是蔡大夫主持,但据说有好几个特意从南京赶过来的大夫,自己不去不妥。这只是普通的一天,竟也忙得跟打仗一般。

……*开完医会,又去看了看冯畅的伤势,回到竹梧院时,回廊上已点起了灯笼。

夜风徐来,竹香阵阵,园子里的秋花还没有谢,湖上宿雨初晴,几亩残荷在月色中轻轻摇曳。

无意间,望见了不远处的听涛水榭。那是一处建在湖上的房子,原是夏天最凉爽的去处。

没有一点灯影。显然她还没有回来。

不禁又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确切的说,他想起了她脸上的那股满不在乎的神色。

这种独特的神色他从没有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脸上看到过。

她笑的样子也很特别,好象特别开心,特别舒畅,好象她一直都生活在笑声当中。

他还想起那天夜里她的手。象鱼一样柔软的手轻轻捧着他的脑勺,她的额头顶着他的额头,还有她的声音。

“慕容无风,说罢,你究竟会不会?”

他不禁苦笑。平生没见过说话这么凶的女人。江湖中的女人。

可是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她的剑,想起了那些找她比剑的人,他忽然担心起她来。

会不会是贺回找到了她?或者唐门的人并没有逃远?会不会是又碰见了唐三?

不要多想。他对自己道。调转轮椅,驶入书房内。桌上早已堆起了今天的医案,不算多,仔细看完也要一两个时辰。桌旁的矮几里放着晚饭,他端起碗来,吃了几口。近来胃口极差,只能吃极清淡之菜。

没有胃口,也强迫着自己把所有的饭菜都吃了下去。“强迫自己”早已成了他的习惯。

定下心神,开始读医案。这几乎他懂事以来每天必做的功课,以前是读的是别人写的,现在是读的是自己学生的,无论是谁的,他都已能读下去。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医案都写得枯燥。蔡大夫喜欢讲究词句,把医案全写成四六体,有时下面还加个笑话。每当这个时候,他批改的文字不免也带上一点韵律,算是对这种烦难工作的一点解脱。

但工作毕竟是工作。他不得不承认人生中的大多数时光是枯燥的。好象很多事情永远都在不同意义上重复着。他成为如今的样子,原本就是无数个重复训练的结果。

练剑的人呢?会不会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释然。仿佛终于找到两个人的一点相似之处。

每个夜晚他几乎都是在批改医案中度过。当然,那些遇到极重的病人,手术不得不做到深夜的日子除外。如果还剩下一点时间,他会去湖心的小亭略坐一坐。夜晚的潮气很重,坐一会儿,浑身的关节便开始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很喜欢去那个地方。

喜欢静静坐在夜风之中听着湖波荡漾。喜欢远望皓月之下淡紫色的星空。喜欢这种彻底的宁静。